标题魂归黄河
栏目青年一代
作者时永刚(中国)
出处生活周刊
期数总第 77 期(1987.7.26)
只要你登上青海高原,走上黄河源头,抬头看一看巴颜喀拉山,你就会知道从它的山脚下流出的黄河,为何如此汹涌澎湃,惊天动地。
自盘古开天地,滔滔黄河,有谁曾在它的胸膛上一泻千里地漂流?公元1987年,炎黄子孙以浩荡雄浑的气魄,百折不挠的气概,开始了无动力器具的漂流壮举。
然而他们终于死了。
6月19日,河南黄漂队的一只漂流船,在拉加峡落差最大的水域翻底,暴怒的河水,掀起猛浪。郎保洛被激流冲走了,朱红军、张宁生也被冲走了,雷建生一头撞在了一块礁石上……
黄河,终于收下了4个年轻而忠诚的灵魂,而将他们的躯体退还给褐色的河岸,让大地收殓。
这里向读者介绍的,就是著名漂流英雄、烈士郎保洛,和他那不仅仅是爱情的爱情故事。
一
1986年的夏天,当长江险峡虎跳峡的悬崖绝壁困住一个漂流队员的时候,郎保洛,这个男人的名字,就不再是陌生的了。
其实,这个名字,在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从源头放下第一只橡皮船时,就应该远扬其名了。这只队伍的发起和组织者,是他,启程告别洛阳城奔赴格拉丹冬雪山的时候,他是漂流队长。可是一开漂,在发往全国的新闻稿中,他头上的“队长”帽子就置换到另一个人的头上去了。
但是他忍了,他需要顾全大局。这需要气度。
重读他生前(1986年3月)给某杂志社的一封倾吐衷肠的信件,就可以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什么。他在信中写道:
“中国人应该征服长江!这是中国人的责任。我也总想去漂一次试验,因为中国人总得有人再试试!”
探险,对郎保洛来说,并不陌生,1973年,哥哥郎保洪,去洛阳市栾川县老君山登山探险。下午,他从悬崖上跌下,淹死在深涧里。
这年,郎保洛才17岁,他看见哥哥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他懂得了什么是“探险”。但是他似乎对登山探险没有兴趣。尧茂书魂断长江,郎保洛觉醒了——自己的魂魄系于大河大江大海。他曾告诉人:以后,他要漂流台湾海峡!
这个北方汉子,从里到外都动真的。可是由于他不修边幅,喜欢背着手低头走路;善于与人坦率交谈,却不爱与人寒暄几句;再加上他去漂长江,竟有人开始传说他有“精神病”。
有些事,让人啼笑皆非。理解与不理解的眼光里,世界都会颠来倒去。这原来是正常的。
漂完长江,郎保洛将洛阳市政府奖给他的二千五百元,差不多都还了筹备漂流时欠下的债。剩下的五百元,送给了自己的一位好友亲属。这位朋友生前支持漂流,后来病逝,妻儿生活十分困难。
二
在漂流长江的日子里。郎保洛结识了一位上海姑娘——周燕。
1986年11月9日,从江西九江开往上海的“江申”6号轮顺长江而下,27岁的周燕站在船舷,眺望被船头犁开的滔滔江水。船上的一位熟人告诉他:四等舱里有几位长江漂流队员。她的眼睛亮了。
周燕在几个漂流队员的床位前足足徘徊了半个小时,心口突跳不定。尽管她长得娇小玲珑,但生活的经历已使她变得十分坦率老练,然而此时她有点失态。她崇拜漂流英雄。
一个队员从床上起来,看见了她。他是郎保洛,他带着几个队员从九江乘此船去南通长江边,接应正从上游漂下来的队员。
周燕鼓足了勇气,走上去与郎保洛搭话了,谈的都是漂流事。郎保洛谈话,没有丝毫客套,直来直去,充满幽默。谈话中间,周燕不知怎么想到拿出身份证给他看,大概她是想向他表明自己是个“良民”,郎保洛却一手推开:“我不要看证件,我们谈得投机,就多谈点,证件起什么作用?我不是机关的看守。”周燕也被自己的举动闹糊涂了。人与人之间,用心交谈,就会觉得快乐,一个几小时前还是素不相识北方男子的影子,投进了这个南方姑娘的心灵。
一个月后,上海人民在吴淞口军港迎接漂流英雄的这一天,周燕又出现在郎保洛的面前,给他和他的战友们照了相。
以后,她给郎保洛的家乡河南洛阳寄照片,写信,写明信片。郎保洛却只在今年2月给她回了唯一的一封信,信上写道:“人生一辈子,就在于干成几件象样的事,这样才不虚此生。长江漂流事件结束了,可是人生道路上的探索将永无止境,从你的来信可见,你小不俗气,很有事业心,希望你能成功,办个出色的幼儿园。”
周燕,一个电大毕业生,刚从一家里弄加工厂辞职出来。她爱孩子,想办个体幼儿园。因为暂时没有房子,就在今年初,申请了一张个体水果摊营业执照。然而她的梦,在孩子身上。她写信将这事告诉了郎保洛。
现在,郎保洛回信了,她兴奋得连夜又写信寄往洛阳。事情的发展如此不循常理:她爱这个人,连她的朋友们都知道了,可是这个人本身却不知道,因为她从没向他吐出一个“爱”字。
信发出了。她在等待复信,可是杳无音讯。
她不知道:郎保洛已经有了末婚妻。
她更不知道,在她等待的时候,郎保洛已去漂流黄河。
在牵肠挂肚的等待中,周燕终于从报上得知郎保洛与雷建生带着河南黄河漂流队下到了黄河里。
三
她要去黄河源头找漂流队!为郎保洛做点事,为漂流队做点事。“我总能干点事。”她想。
可是钱哪里来呢,做了两个月的水果买卖,第一个月亏了200元,第二月才赚了100元。她焦急不安。于是当机立断,将自己的金银首饰让给了别人,换来500元,另又设法向人借了500元。在河南队开始漂黄河的第四天,她跨上了西去的列车。提包里,她放了一盒磁带,磁带上录了她的朋友们的话:“请你们允许我把心拴在你们的船舷上,我与你们一起漂流。”
她要带去理解,唯恐郎保洛和他的漂友们内心孤独。一个南方姑娘对一个北方男子的爱,可以爱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车到洛阳,周燕下车。她先探望郎保洛的家人。她见到了郎保洛的母亲。可母亲把身旁的一位姑娘介绍给周燕:“这是保洛的未婚妻——包春红。”
周燕几乎要瘫倒在地。痴情的姑娘,为什么没想到呢?她表面上挺住了,内心却在抽泣。
晚上,两个姑娘在洛阳的街道上散步,沿着安静的路上走,一直走出了城区。
“你说我该选择家庭,还是选择爱情呢?”包春红问周燕。
包春红,洛阳市讲师团教师,去年从郑州大学经济系毕业。一个苍白瘦削的24岁的姑娘,外貌象个中学生。去年她毕业回洛阳时,长江漂流队在渡口休整。她虽与郎家素昧平生,却上门照顾郎保洛的母亲(郎保洛的父亲已病逝)。她与郎保洛的爱情就此孕育。可是她的家庭却竭力抵制郎保洛成为他们的女婿。为了表示反对的激烈程度,还将女儿关起来。
可心是锁不住的。她是这样的坚定,这是她的初恋。
周燕的心里苦透了。
“你应该选择爱情。”周燕对包春红说。不知这是不是自己的心里话。
在即将去黄河源头的日子里,郎保洛每次与包春红见面,反复只说两件事:我死了,不要开追悼会,将我的骨灰撒在黄河入海口;我死了,你有空经常去看看我母亲。
“保洛,你去之前,我们先办了那事——登记结婚。”包春红说。
“我可能会死。”
“我不怕。”
“我不能这样做。我们回来结婚。”……
包春红哭了,周燕也哭了。郊外旷野上,两位姑娘相对而立,手臂搭在一起。她们各哭各的,但都为一个男人而流泪。
“你们结婚,就在黄河入海口,在橡皮船上举行婚礼吧。这是永恒的纪念,永远也忘不了。保洛会同意的。”周燕对包春红说。
四
周燕奔上了青海高原。6月5日,她在玛沁县军功乡水文站附近找到了河南漂流队的后勤人员。黄河从水文站前缓缓流过,在开始新的激流奔腾之前,仿佛在这里先喘一口气,她在这里等候郎保洛。她静静地坐在山坡上,盯着黄河,望眼欲穿。两天,黄河上没有他们的踪影。这里夏季的天气变化无定:上午,万里晴空,白云悠悠;中午,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下午冰雹雨雪,倾盆而下;傍晚,风停云散,景色气和;夜晚,明月当空,繁星闪烁。
第三天傍晚,周燕看见了黄河的极目处,出现了一块手指头般大的红点。漂流船过来了。她惊跳起来,“郎——保——洛!”她大叫起来。
郎保洛满脸胡茬,出现在她面前,他的脸,被高原的阳光晒成紫绛色,看见她,笑了。
在他们第三次见面的这一时刻,在他的生命随时会消逝的黄河上的时候,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她多么想向他表白自己的心迹,让他在自己和包春红之间重新选择!
然而她终于没有说出一个“爱”字,她想起了自己在包春红面前时的内心誓言。她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眼泪满脸挂淌。
重逢相见,这是最后一次。
她看着他的背影——他又漂下去了,郎保洛和她招招手,说好在龙羊峡“再见”,却是在这里就永别。他再也回不来了。
6月19日下午4时,在黄河拉加峡险恶的河面上,4个漂流勇士,走完了他们生命轨迹的最后段后路程。便殒落了。
噩耗传来,周燕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郎保洛、朱红军的遗体在青海省共和县火化。周燕在火化的前夕,赶到了共和县。她从路边摘了两束曼陀罗花,放在他们的遗体上。在郎保洛的身上,她还放了一件汗衫,上面写着几个字:“保洛,我爱你——周燕。”
他死了,她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头的情爱。
郎保洛的母亲和未婚妻晚到了一步,没有最后看他一眼。周燕与包春红一见面,就拥抱在一起,涕泪交流。包春红说:
“我爱他,你也爱他。他值得我们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