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原子弹落下那一天
栏目文史园地
作者E·SAWyER(美国)
期数总第 58 期
门踢开了,卫兵喝道:“快!天亮了!”接着他从小木屋的这一端跑到那一端,一路用棍子敲打屋里的80张双层床。那时是早上6点,我醒了,又开始了另一天愁苦无奈的战俘生活——我被日军俘虏至今已经3年半了,被俘时,我是高射炮连士官,在太平洋帝汶岛服务。
我没精打采,有臂肘撑着身躯,将卷起来当枕头用的绿色工装裤打开,套在灰白色的长内裤外面,再将穿着睡觉挡跳蚤的卡其衬衫尾塞进裤头。然后我卷起草席,这是唯一将木床板和我瘦弱的躯体隔开的东西。
每天都这样开始。大家已大然地接受了粗暴的叫醒方式、饥饿、疾病、虚弱,甚至挨打。
早晨空气清新,太阳从环绕营地的山后升起,天空湛碧如洗。司令官走出办公室,向垂挂在杆顶的旭日旗敬礼,然后转过身来面向集合的战俘——有美国人、澳大利亚人、英国人、中国人、荷兰人、印度人和马来亚人。我们奉命眼向前望,弓腰鞠躬。他举手答礼,又带领随从在行列间检阅,然后自回办公室。
接着分发食物——木盒中装着糙米饭、几粒黄豆和几片萝卜,还有两条小沙丁鱼大小的干鱼。我们带着食物出发,每辆敞篷卡车装载20名战俘和两名武装卫兵,前往煤矿或铁厂做一天苦工,不然就是去掘取蔬菜,或是下码头卸货。
我们在弯曲多坑的山路颠簸前进,卡车不时停住,让工作的人下车。行驶了30多公里,最后抵达太田川三角洲的码头。
我跳下车来,日本班长将我派到一艘停泊在码头的生锈的5000吨货轮。这艘船我很熟悉,我已经一连两天在此起卸船上的红糖。我们这一工作队共有8人,4人下舱,4人在上面将糖包送进邻接的仓库。我们抛钱币,决定谁先下去搬取头两批货物。我输了,于是和凯斯、布鲁与寇尔利一同登船,他们都是澳大利亚人。上船的战俘只有我是英国人。
我们爬下金属长梯,进入窒闷的货舱。仅有的光源是一只悬晃的灯泡,以及能从上方约10米处的货舱口望见的一小片青天。我们脱去上衣,把每包糖搬上起重机放下来的载板。在粘腻粗麻布袋外麇集的苍蝇现在纷纷飞起,把注意力转至我们汗湿的身躯。堆好4包后,我们招呼甲板上的战俘,然后退至一旁,让摇荡的载板吊出舱去。
休息片刻,又吊出4包,是换班的时候了。我们正在缘梯而上之际,班长却命我们回去再搬一批。我们向他叫嚷,表示已干完份内的工作,他出言恐吓,我们只好退回下面。
忽然,强烈的白光照亮了全舱每一角落。钯我们都耀盲了。船被吸下沉,我们踉跄后退,倒在地上。强大的力量使船摇摆震动,然后开始向右猛倾,船身撞着混凝土码头,发出响亮的刮擦声。大片大片的金属剥离了生锈的舱壁,落在我们身上。外面传来的隆隆声不断增强。
海浪冲击船身,我们听见甲板上的索具被强风扯断。电灯熄灭,我们在黑暗中躺着,吓得不敢动弹,船被抛得晃荡跳跃。我们攀住粘腻的糖包,非人间的怪异巨响不绝于耳。
狂暴恐怖的动乱慢慢地平息,船稳住了,倾向一旁。我仰望舱口,青天已变成铅灰色。在耳鸣声中,我听见澳大利亚人在说话。
“吓死人!是怎么回事?”
“恐怕是炸弹落在了码头上。”
“我没听到爆炸。你们呢?”没有人听见爆炸,那不可能是炸弹。
“那么是什么呢?”
我们用手拢着嘴大声呼唤,想让别人听见。结果毫无反应。舱内气温陡然升高,热得简直无法忍受。我们决计爬出去。布鲁抓住梯子,随即一声大叫放开了手。金属梯烫得不容手握;连水下的舱壁摸起来也是热的。我们只好待在这烤箱似的货舱里。
不久我们听见了雨声,巨大的黑色雨点从舱口落入舱内。我们觉出不妙,急忙退避,雨点变成如泼如泻的大雨,打湿并染黑了起重机载板上的糖包,我们远远避开,恐惧莫名,只有坐看这怪异的滂沱黑雨。雨停了,它来得突然,去得仓促。
现在外面静得出奇,不时听见砖石破裂然后坍塌的声音。我们再次呼唤,但是只有自己的回声在这热不可当的暗窟内荡漾。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听见甲板上有人走动。我们跳起来,再次呼唤。一个戴白口罩的脸由舱口望下来。他用日本话叫道:“等着!等着!不要出来。”
“出了什么事?”
“危险之至!火!很多人死了。等着!”他说着走开了。
我们等待,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大约一小时后,这名码头管理员回来了,他用绳索吊下一只篮子。里面有一瓶水和几盒饭。我们坐下吃饭,倾听远处的铲土声和嚷声。接着甲板上也有了更多的人声和脚步声。
舱口出现了3个戴口罩的脸。其中一人用美国口音的话说他是医生,那两位是他的日本助手。他丢下4件油布雨衣,叫我们穿好再上来。梯子已经凉了,我们爬了上来,看见到处是焚毁残破的景象。
弯曲的起重杆摇摇欲坠地斜在我们头上,司机死在操作舱内。船的烟囱横卧着,倾侧的甲板上索具凌乱,船桥全毁,我们看见左栏杆下的河流中,几十具烧焦的浮尸向大海漂去,有的还互相拥抱,形成死状凄惨的尸群。
向上游望去。我们看到了广岛市的劫后情景。一片大约5平方公里的范围已夷为平地,几乎所有的房屋都倒塌了。铅灰色的烟尘笼罩着这片破碎的地方。
医生(在菲律宾被俘的美国陆战队少校)告诉我们,说这一切是一颗炸弹造成的,这超出了我们的常识。空气恶臭难闻,我们迅速戴上口罩,挡住了刺鼻的浓烟以及火烧人肉的气息。班长的焦黑尸体倒在船头附近,向起重机司机传达信号的战俘倒在散乱的索具中。我们默默地看着他,想起被迫退回舱内的情景,随后我们爬上码头,去找另外3个伙伴。
仓库的顶盖掀掉了。墙上的时钟还在走,指针在变黑了的钟面指着8点15分。民防工作人员在搬运码头上散布的死尸。他们想把尸首抬起,不料那烧焦的皮肤却象外衣似的剥落下来。
我们觉得恶心。我们向仓库走去,找到了那几个战俘的尸体。两个倒在地上,第3个仍在坐着,茫然睁着眼睛,眼珠则慢慢融成蜡状液汁,流下肿胀发红的脸,我们望着他,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走吧!”少校查明了我们是仅有的劫后余生者后,变得焦急不安起来,“我们帮不了忙,不如走吧。”他的意思是,今天见到的情况太可怕,须防幸存的日本人对我们报复,于是我们跟随他沿堤岸前行。我们藉油布雨衣掩蔽身份,不免热得汗流浃背。我们从一群正在挖掘砖瓦堆寻找幸存者的日本兵身旁匆匆走过,然后又经过一堵烧黑了的墙壁,墙上有个灰色的人身轮廓,看来象幽灵似的,这人在闪光出现时刚好靠墙站着。少校的脸上也曾刮破流血,途中他告诉我们,他服务的医院倒塌了,而他居然不可思议地逃过一劫。他被砖瓦所埋,自己奋力钻了出来,参加救护工作。他告诉我们在炸弹爆炸时,有两个妇人正在往医院里走。一个死于闪光,另一个的衣服则全被吹掉,但她却保全了性命,裸露的肌肤上并没有伤痕。
我们走过市郊一处广场,那里已改为医疗站。挤满了排队候诊的人,有许多人身上烧伤,还在流血,赤裸的躯体肿起来了,悬吊着长条的皮肤。没有人歇斯底里或惊慌失措,只有急救队在默默地紧张工作,另有些人在茫然旁观。我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日本人可怜,并替他们难过。“看看这种可怕的折磨吧,”少校摇头说,“难道有必要吗?他们反正已差不多战败了。为什么还要干这种事?为什么?”这是军人时常提出的问题。
少校带我们到集合地点,那里停放了几辆军用卡车,他向当值军官说明原委。一名十几岁的兵提着步枪押我们上车。我们上车后脱掉雨衣,还给少校。多亏他及时搭救,我们感激不尽。
我们回到战俘营,只见四周的篱垣倒塌了,一栋贮藏室掀掉了屋顶。他们说是一阵怪风吹坏的。我们告诉他们那是炸弹炸的,大家都不信。
我们去至水槽,一再用水冲洗身体,涤除这一天接触到的景象和气味,然后倒在床铺上,觉得疲惫不堪。战俘中的美国上校走进来了,叫我们去找战俘医生,接受检验。我们虽然心力交瘁,身体倒毫无损伤。
晚上点名时少了4个人,他们猝死的惨状只有凯斯、布鲁、寇尔利和我知晓。随后卫兵叫我们去操场集合。司令官带领随从出去,我们照常弯腰鞠躬。他举手答礼,下令稍息,并开始用英语讲话。
“今天,美国在广岛投了个大炸弹……”讲到生命财产的损失时,他激愤得提高了声音,并且又搬出挑衅的口吻,“要是日本有大炸弹,日本会去炸旧金山。”
他翻来覆去这么说,遍数他想得起的每一个美国城市,我们则望着那挺有人把守的机枪,越来越惶恐不安。接着,他宣布俘虏营撤离,要押解我们乘火车去本州西北岸的新泻,我们这才感到如释重负。
在上卡车去车站之前,我挪开一个床板,将藏在下面的小笔记簿摸出,那是我花了3年半时间用铅笔写的日记,我把日记和未婚妻玛丽的那张卷了角的照片,一并塞进衬衫,然后去排队准备上卡车。
黄昏时分,我们开始了北上的漫长旅程。我听着车轮在铁轨上辗出的有韵律的声响,心头泛起了一丝希望,觉得这也许是回返自由的第一段行程,是不人道奴役岁月结束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