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空战在朝鲜(选载)
栏目文史园地
作者王苏红 王玉彬
出处昆仑
期数总第 134 期(1992.3)
初战无战术
一名被中国人民志愿军空军击落的美国飞行员在被审讯时说:
“我们费了很多功夫研究一个问题。就是,中共空军用的究竟是什么战术?研究了很久,终于明白,原来中共空军没有战术。”
似乎像则幽默笑话,可美国空军并没有感到可笑。
1950年12月,志愿军空军第4师奉命率先出征。
东北大地风雪弥漫,朱德、刘亚楼乘坐伊尔—14飞机直飞前线机场,为出征的4师10团28大队送行。
28大队全部是东北老航校毕业,后又经新航校改装训练的飞行员,新中国空军的精华。大队长李汉代表发言,发言毕,他激动异常地甩起两条长腿,走到讲台边上,对着坐在台下第一排的28大队全体飞行员喊道:
“有决心没有?”
“有!”气势排山倒海。
“有孬种没有?!”
“有!”声音洪亮整齐。
礼堂轰地爆出笑声。朱德、刘亚楼也都笑了。
每根神经都处于高度亢奋的28大队如梦初醒,齐刷刷全体起立,立正,大声吼道:
“有好汉,没有孬种!”
1951年1月21日,迎来了第一次空战。
当日上午,美国远东空军20架F—84飞机沿平壤——新义的上空轰炸我铁路线和清川江桥。李汉率领28大队起飞拦截。
6架米格—15跃上蓝天,直飞战区。无线电耳机传来地面指挥员的通报:“敌F—84正在你们附近,发现目标,立即攻击!”
空战不再抽象,它从课堂、训练场,猝然来到眼前。
首先感到的是精力不够分配,操纵飞机、保持编队、搜索目标,瞬间要达到诸多指令的高度协调与完成。
对于只有几十个小时飞行经历的飞行员,的确是勉为其难!
6架米格机,6双眼睛上下左右张望,6双手脚拉杆蹬舵紧忙着和眼配合。
敌机在哪儿呢?
眼被阳光晃得直流泪,脖子扭得又疼又酸,仍是见不到敌机的影子。越是急越是慌,东一眼,西一瞥,只见漫天茫茫一片。
耳机里的通报越来越急:“敌机就在你们下方!敌机就在你们下方!”
李汉急忙压了坡度,往下方搜索,哪里有?!他眼珠子都憋红了。
拦截失败将意味着铁路和桥梁遭受轰炸。
李汉此刻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每根神经都变成了眼睛在搜索。他是个不怕天不怕地,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难道第一次空战就变成了孬种?!怒气冲冲一拉杆,他带领大队做第二次盘旋搜索。
突然,海面上出现了几片树叶似的东西,飘飘悠悠,时有时无。
“下降高度!”李汉下达命令。
“树叶子”越来越大,渐渐显出“十字架”机形。涂了伪装色的敌机,颜色跟海水差不多,稍不留心,真难发现。
“发现目标,正下方!”
6架米格——15迅速扑向目标。
李汉太激动了,激动得把憋了多少年的劲头全用在驾驶杆上,以致动作过猛,刷地一下从敌机肚子下面冲过去。
F—84机群显然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交锋,急忙把炸弹胡乱丢进海里,凭着娴熟的技巧,很快拉开阵势,占据了有利高度。
米格—15的驾驶者没有空战的经验。他们对战斗技巧的理解全部是从战壕中获得的。一见敌机,就像肉搏战中看到站在面前的敌人,指挥员一声:“全体攻击!”哗啦啦散开了,像端着刺刀跃出战壕一般,头对头朝敌机冲去。F—84从来没见过这种战术,机群一下子乱了阵。有的从米格机头一跃拉起,有的与米格擦翼而过,动作快的掉转机身即跑。
“狗杂种,哪里逃!”李汉又喊又骂,穷追不舍,一副拼刺刀的架式,咬住一架敌机,靠近,再靠近,以至F—84的尾喷口把他的飞机吹翻了过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猛地一按炮钮,浓烈的烟云“腾”地将F—84包裹起来……
一个最古老的国家最年轻的空军,和一个最年轻的国家最老牌的空军,在3000米高空,打了第一个陌生的交手仗。
双方谁也没有料到第一仗的结果是这样。一架F—84的击伤,在敌对双方心理上造成的震撼是博大无极、摇天动地的。
美国远东空军对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战术大加研究,似乎老行家遇到了新问题。
志愿军空军老虎嘴里敲了颗牙,自己也吃了一惊。
李汉率领28大队落地后,全师雀跃,一片欢呼。人民空军的战史,从这天掀开了第一页。
五万万颗心
1953年4月7日,韩德彩所在的中队担任机场上空的警戒。
为了保护起飞、降落的飞机不被敌机暗算,韩德彩他们两个双机之间拉开800—1000米的距离,在机场上空飞“三角”。飞了两三圈,果然发现机场的西北方向有两架敌机。中队长和2号机前去拦截。机场上空就剩下韩德彩和长机张牛科担任警戒。
又飞了六七圈,韩德彩座舱里的油量警告信号灯亮了,必须赶快落地。就在他和长机张牛科放下减速板准备着陆之时,地面指挥员突然喊道:“快拉起来,敌人向你开炮!”
韩德彩刷地一个右后翻,没有发现敌机,又向左后方看,还是没有,再向前看,张牛科的左后方果然追着一架F—86!
“拉起来!敌人向你开炮了!”
韩德彩对长机的呼叫没喊完,敌机已经开了炮。
张牛科的飞机腾地冒起一股白烟,他左拉了一个上升转弯,想摆脱,敌机咬住不放。
韩德彩拉杆急追过去。座舱里的油警信号灯急促地闪个不停,韩德彩看也不看,紧紧盯着已经负伤的长机和紧咬着长机的敌机。越追越近,三架飞机的间距只有600米,韩德彩不敢开炮,怕误伤长机,便努力寻找机会。
张牛科一个急转弯儿,敌机紧跟着转,这时候敌机一下子发现了盯在他后面的韩德彩,立即放弃了对张牛科的攻击,来了个右下转弯。韩德彩的高度只有700米,翼下是400多米的山峦,敌人显然是引诱韩德彩随他下转,其结果必然是撞山。
“混蛋!”
韩德彩骂了一句,轻轻一带杆,在上面等着恶毒的敌机。
敌机驾驶员爱德华不愧双料王牌,狡猾得真够可以,只是向左虚晃了一下,紧接着一个回身,向右转去。
韩德彩也不是嫩手,早在右边等着他,待爱德华一进瞄准光环,他三炮齐射,一气打了80多发炮弹。
爱德华的飞机应声变成一团上升的烟火,烟火中钻出一个大黑点,接着,张开一顶粉红色的伞,慢慢往下降落。
“快抓俘虏!敌人跳伞了!”
韩德彩一面报告,一面驾驶着油料耗尽的飞机,艰难地落了地。
韩德彩说,从发现敌机到把它打掉,最多不过半分钟,落地后我一看长机张牛科已安全落地,身体一下子瘫软了,妈像刚爬了千万座高山。半分钟的空战,那种消耗,那种体力和精力和释放,不是用几句话可以形容出来的。可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当看见长机被敌人击中,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都绿了,真恨不得跳出座舱把敌人抓住!
爱德华跳伞后降落在裕太村砬子沟的公路边上。他把手枪、子弹、美钞、日元全部扔掉,撒腿就往山上跑。裕太村民兵接到通知,已经在那里等候了,爱德华惊恐地举起双手。民兵问他为什么往山上跑,他比比划划,意思是山上有志愿军,志愿军优待俘虏。
这位美国空中英雄对自己被击落并不服气,审讯时他一再要求见见击落他的那位对手。
韩德彩走了进去,站在爱德华的面前。
爱德华用狐疑的目光把韩德彩上下打量了一番,双肩一耸,摊开双手,摇动着头发蓬乱的脑袋,说:“对不起,长官先生,我不愿开这种玩笑。”
在爱德华看来,这个身村并不魁梧,脸上还透着一副稚气的飞行员,太年轻了!
翻译告诉爱德华,打下他的这个人,今年19岁,参军后才学文化,在战斗机上总共飞行不到100小时。
这个仅在侵朝战争中就出动过175次的爱德华顿时目登口呆,望着韩德彩,惴惴地问道:“那……他们付你多少雇佣金?”
韩德彩一伸五指:“五万万!”
“五万万美金?”
“五万万颗人民的心!”
一定飞回去
飞行员郑发奎自述:
对飞行员来说,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次生与死的挑战,每次应战,又是对自我的一次挑战。
那是1952年12月17日,敌众我寡,一场激战之后,我被敌机团团围住。在我选择突破口的时候,我的机翼被击中了。我拉杆跃升,一串炮弹又打中了我的机身。当时我只觉得飞机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头轰的一声,没知觉了。
高空的强冷风把我吹醒,睁眼一看,座舱上的玻璃被打得粉碎。受伤的飞机猛烈上升,倒使我摆脱了被包围的困境。可是它一直上窜,操纵杆推不动,降不下,速度越来越小,我明白,下面的结局就是失速,进入螺旋,栽入大海。
只有跳伞,这是唯一的生路。
当我做出决定时,视线一下子模糊了。我知道那是泪水,我舍不得这架跟我生生死死经历了无数次空战的伙伴。飞回去!我命令自己。
一定飞回去!这个信念主导了我全部神经,于是我果断地关闭了加力器,用自己的力量操纵,把飞机翻了过来,肚皮朝天。
飞机果然渐渐降低了高度,速度也增大了。但是问题又来了,倒着飞久了,就会造成发动机停车,这又意味着机毁人亡。
再翻过来!于是我倒飞一会儿,翻过来正飞一会儿,这样反复折腾着,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座舱盖又坏了,空气的温度零下50多度,冷风刮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飞回去的信念使我顾不上这些痛苦,束紧了保险带,以防倒飞时从座舱掉下去,把头靠近仪表板,避一避刺骨的寒风。
飞,一定飞回去!
就这样,一会儿正飞,一会儿倒飞,从7000米下降到3000米,慢慢地离自己的机场不远了。
机场的附近有许多高山,飞机倒飞就会撞到山上,正飞又不能降低高度,怎么办呢?
跳伞吗?
在新的挑战面前,我又一次与自己作着剧烈的斗争。飞回去,一定飞回去!
我试验着,把飞机侧翻成45度飞行。周围山峰连山峰,牙一咬,我在山峰与山峰之间做生死飞行。
终于,高山甩在了机后,没容我喘匀气,更严峻的挑战又来了——飞机总不能翻着或侧着身子着陆啊!况且速度也减不下来,怎么落地?!
一阵紧张,浑身冰凉,难道把飞机摔在家门口?我在机场上空转啊,转啊,苦苦地思索想办法。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过去了,飞机的油料即将耗尽,没有再思考的时间了,我却镇定下来。人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是会出现奇迹的。我把襟翼放下来试了试,果然,飞机的速度和升力都减小了,飞机渐渐下降了高度。起先我准备迫降,但一想迫降会把飞机磨坏,于是我开始放起落架,结果放不下来。我连忙采取紧急办法,用力一拽应急拉索,起落架放下来了!
当我和我亲密的伙伴一起在跑道上平安着陆后,我才发现我的下嘴唇被牙咬穿了。
瞧,这块伤疤还留在这里。
抗美援朝,别人负伤都是敌人打的,我这块伤疤却是自己咬的。算不算“光荣”不去管它了,总归是个纪念吧。是不?
最后的壮丽
孟进,他的故事正像他的个性,是属于悲壮型的。
1952年1月,空3师即将结束第一次轮战,转入二线机场休整、改装。11日,这是最后一仗,孟进特意理了发,刮了脸,整理了床头柜里的书籍和信件,连床铺也重新收拾了一遍。
孟进在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话:一个英雄部队不能容忍一个没有战绩的人做他们的指挥员。
尽管他空中的指挥艺术使不大看得起人的苏联顾问交口称赞,他却在床头柜一侧,只有他自己能够目及的地方,贴着一个黑色的0。每天一睁开眼,首先面对零的羞辱。
1月11日,孟进一醒来就扯下那个黑色圆圈,划根火柴烧了。
上午空战,7团3大队在平壤上空击落7架F—86,击伤1架。中午,已经理过发的孟进又找人剃了个光头,下午再度率队升空,这一仗,2大队击落3架F—86。
全团落地后,唯独带队长机孟进的飞机没有回来。
星星已经亮了,他们的副团长还没有音信。
没有人吃饭,没有人睡觉。
火速通知地面部队,查找孟进的下落。
分头与兄弟部队联系,询问有没有3师的飞机迫降。
最后一仗的胜利被沉重的忧虑冲淡了。
第二天,地面传来消息,肃川山脚下发现一架米格机,飞行员已经牺牲。距离米格机不远处,有一架F—86的飞机残骸仍在燃烧。
“副团长终于有战绩了……”一个飞行员抽泣着减了一声。
全团飞行员这才反刍般地回想起副团长的种种反常。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副团长整齐的床铺,床头柜,一本7团空战记录摆在最显眼位置,上午的空战分析已经详尽地记录在案,最后一句没有圈上句号。是疏忽?还是满腹的誓愿未竟未了?
泪水滴在记录本上,扭过头去,一眼看到门后的簸箕,乌黑闪亮的一团,那是副团长中午剃下的头发。
孟进以悲壮的颂歌完成了他生命的最后篇章。但是,这是一个没有打上句号的故事。每个人都能以自己对人生的理解,续写这个故事的省略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