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半痴子书斋闲话
栏目人物
作者丁一
出处《中国体育报》
期数总第 102 期(1989.8.22)
侯宝林是众目盯住的人物。他的挚友方成先生的神来妙笔,三下两下便把他勾出来了。
到他府上采访,他刚起,在屋内撩开半边窗帘,露出一张脸张望。那脸,和方成的作品毫无二致。
他的眼不大,但深沉的可以,还透着股精明鬼道。鼻子重厚,又给人一种老实厚道的模样。前额开阔,头发稀疏,但眉毛欣欣向荣。
他三下五除二地刷牙、洗脸,不显老态。
书房内,高悬一匾:半痴子书斋。这是喜剧大师谢添的墨迹。“我觉得我当演员是个勉强的,总感到学问浅。我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演员。”侯宝林自谦,给书斋起了这名。
坐定,他杂古隆冬地聊起来。
聊吃饭,聊肚子,聊围棋和麻将
“您不先吃早饭?”
“不,我晚睡晚起,从不吃早饭。12点午饭,下午6点晚饭,少吃些。睡觉前再吃夜餐,这才算正餐,放开吃。”这别具一格的吃饭时间,自有道理。
有句行话:“饱吹饿唱”。说相声也和“唱”一样,不能把胃揣满了,要给肺腾出个地方,保证发音不受妨碍。
“吃饭时喝酒吗?”
“喝啤酒。青岛双合盛啤酒,在没和外国合资时,我一喝就知道什么配方,谁也没给我情报,全凭品尝。真正麦芽发酵的,和啤酒花的啤酒,就是不一样,一喝就喝出来。”
尽管喝出高水准了,但绝不胡吃海塞。“你一看肚子就知道,”侯宝林得意地拍着肚子说,“我不多喝。多了,肚子非大不可,上台寒碜。”他72岁了,个头1米70,体重总在130斤左右。体检时,大夫说:“不错啊,还像50多岁的身体。”这当然不仅指那“130斤”,还包括体内的机关、零件。
当提及“喜欢哪些运动”、“怎么锻炼”这类老掉牙的话题时,令人失望。
“我没有时间去想我得怎么锻炼才能多活几年。有人说:‘你看,早上起来上公园的,那都是怕死的。夜里上公园的,是不怕死的。’你们体育记者拍了我一张相,是在公园里笑眯眯地打拳。那是装蒜。是他们给我安排的。其实,我平时不上公园,也不打拳、遛弯儿。我知道早上起来活动身体好,但我总没时间。”
“听人说,您爱搓麻将?”
“没那回事。我打麻将时间很少,因为一打就是四圈儿,时间陪不起。围棋,很想学,又不敢学,也是太费时间。”侯宝林若有所失。
他的时间,用他自己的话说,“都是业余时间,又都不是业余时间,脑子总在业务上。”这两年他不上台了,遇特殊情况例外。现在,他任中国广播艺术团的艺术指导,社会活动频繁。文革前,他走了14个省,“演”了半个中国。这几年,又“演”了那半个中国。出访美国归来,乘外国公司的飞机,半路在台北机场点了卯儿,就算走遍全国了。
聊相声,聊找乐儿,聊幽默和轻松
侯宝林是当年天桥民间艺术硕果中所余无几的一个大果子。他来自生活底层,饱经沧桑,阅尽百事。就像中药铺的药钵子,尝够了酸甜苦辣。少年,他只念了三年书;晚年,他被聘为北京大学的语言教授。有些人对这不理解。这正是他不同寻常的地方。几十年来,他在生活中体验,在民间学习,不断丰富语言艺术,永远亮出功夫底子。故此,他才能创作、表演一个个绝妙的相声。
“《酒鬼》,我见的那种人多了,酒气比志气还壮。”侯宝林想到当年的这个相声。
“《人名学》呢?”
“哎,文革时,不被整的人,不能算中国人。好端端的起个名字也挨整。那相声里不是有这么一句吗——‘你叫侯宝林,就是保林彪!’”
这类相声,揭示了生活中的荒谬。那时,侯宝林没少挨整。他有一套自我保护办法:“我不生气,找乐子。”这种生活态度恪守几十年,所以他的身体没灾没病。
一次,他到外地去。同行者让他来段相声。有一处要唱,拉长音。他铆足了劲儿使劲拉。大伙鼓掌、喝彩:“好!”他停住,说:“不比当年啦,差远啦。我这是唬弄你们。”旁边一位马上接茬:“哎,我听你唱过几次,都是这样的,挺好啊!”侯宝林一本正经地样子,说:“那你是让我唬弄惯了。”
又一次,侯宝林住在外地旅馆。屋里有蚊子。同屋的方成怎么也打不着。侯宝林眼尖手快,一打一个准。有只蚊子停在天花板上,他站在床上,掏出舞台道具——大手帕,艺术地一抛,把蚊子砸了下来。
前几年,侯宝林从城东搬到城西,对人讲:“我离八宝山近了。”这种以自己为对象的笑话,实为振奋精神的一剂妙方。
“多找乐子,多想幽默、轻松的事。”侯宝林一再强调。“总像人家欠200吊钱似的绷着脸,累不累?但幽默也是一种素质,不能强求。如果谁宣布:‘现在我要幽默了。’准把人吓着。人得知道为啥笑,怎么笑。”侯宝林深知,这是做精神的体操,可以祛除人生压力,提高生活涵养。
聊挣钱,聊打球,聊好人和坏人
现在许多事情兴赞助。个人掏腰包赞那么一助,不容易。侯宝林赞助亚运会1万元,赞助笑的艺术研究会筹备会4万元。
1965年,他定为一级演员,月薪300多,至今岿然不动。赞助这,赞助那,钱从哪儿来?都是靠他四处演出,“一句一句说出来的。”
“亚运会开支那么大,我这1万元算个啥”这是一种心意,一种责任。”他真诚地说。
这种真诚,也是出于他对运动员的热爱。“他们十来岁就参加体育训练,到十八、九岁不出成绩,就要改行,不论干啥都要从头学起。冲这一点,就让人感动。他们是真正把青春献给祖国的人。他们成绩不理想,也要尊重他们。动不动就骂‘臭大粪’,不行。我当了60年演员,不是场场演出都满意,可观众每次都鼓掌。为什么我们看体育比赛不能这样呢?运动员和演员有些相似。打球,顺手了,就打得好;别扭、不顺手,就打不好。这事常有。骂能骂出个‘好’来?”相声演员难得有这般严肃,严肃中又透着好心眼儿。
确实,当个能做好事的人,不难。当个有成就的人,较难。当个又有成就又干好事的人,更难。对于做好事,侯宝林只说一句:“我还有些热量,搁着不用也就浪费了。”对于好人、坏人——这类小孩看电影时的惯用语言,侯宝林说了可不只一句。
“世界上是好人多。有人说:‘不对,好人少,坏人也少,不好不坏是多数。’不好不坏的,能把他们当坏人吗?他们也在为社会工作,当然算好人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不就出了几个战争贩子?这号人要是多了,地球早玩儿完了。”
“人到世上走一遭,很短。干好事还来不及,哪有时间干坏事。这就是坏人理解不了好人,好人也理解不了坏人的原因。”很像悟道之言。
聊完了。确实杂咕隆冬。没有像滑了纹的唱片,总是那一句:“我如何如何锻炼身体”。这个采访,是否不适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