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吴冠中的情感与艺魂
栏目人物
作者翟墨
出处圆了彩虹
期数总第 197 期
一
福楼拜说,寂寞,是无声的蜘蛛,善于在心的角落里结网。未必是蜘蛛,18岁的吴冠中却感到自己的心底也在结网了。
在网的中央,是一个既清晰又朦胧的娉婷素雅的白衣少女。吴冠中没有姐姐,他想叫她姐姐。他渴望宁静沉默的她真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是白天给自己的脚疮换药的不知道姓名的女护士。
吴冠中患了脚疮,很厉害,几个月不愈,成了门诊部的常客。门诊部有三四个护士,给吴冠中换药的总是那一位护士小姐。
她文静、内向,总是默默地低着头,擦洗疮口,换新药,扎绷带。吴冠中有时低声说谢谢,她也好像没有听见,没有反应。
她越不说话,就越激起吴冠中的神秘感和好奇心。
吴冠中看着白衣天使那纤纤十指灵巧地为他擦拭,一种麻麻的痒痒的感觉传到腿上,传遍全身。
失眠,并未影响吴冠中的精神。他明知星期日休息,还是一大早过江赶到门诊部。他在门诊部和护士宿舍之间的街道上走来走去,希望侥幸能碰上她。
她果真一人出门了!吴冠中大胆追上去惴惴地问:“小姐,今天是否有门诊?”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今天休息。”她善意地回答。
“小姐尊姓?”吴冠中抓紧时机问自己最想知道的事。
“姓陈。”
“是哪里人?”
“南通人。”
吴冠中不敢再细问下去,推说因收不到江苏的家信才来向老乡打听消息。
陈小姐踏着轻盈的脚步款款离去了。
吴冠中心怦怦跳着,在漫天大雾中渡江回老鸦溪。
吴冠中沉浸在这次幸运邂逅的兴奋里。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在慌乱之中没有问清陈小姐的名字。他本来可以向张医师打听这位护士的情况,但他不敢。他太害羞。
有一次换药时姓陈的护士不在,由另一位护士代替她。吴冠中托词南通同乡有事传信,问经常给他换药的那位南通人陈小姐叫什么名字。
那位护士略略迟疑了一下,用钢笔在玻璃板上写了“陈克如”三个字。
“陈克如,陈克如……”吴冠中如获至宝地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未记牢。
回到学校,他在难言的依恋之情驱使下给陈克如小姐写了一封长信,介绍自己,表示希望能认识她,希望永远知道她的踪影,希望得到她的回音,别无任何奢望。全篇没有一个“爱”字,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红豆在蹦蹦跳跳。
信发出去,吴冠中焦急不安地天天等她回信。回信不来,也就不敢再去换药,像罪犯一样不敢再露面。
长沙大火,危及沅陵。学校又要迁往昆明。师生们分批先到贵阳集中,再转昆明。
吴冠中千方百计拖到最后再走。在焦急痛苦的等待中,他又给陈克如寄去了几封沾着斑斑泪痕的长信,并告诉她自己不得不离开沅陵,同时附上艺专在贵阳的临时通信地址。
学生中只剩下吴冠中和他的同学朱子慕两个人了。
在子慕的同情和鼓励下,吴冠中决定在走前去见陈克如小姐一面。他带上一幅自己最喜爱的水彩画,预备送她作为告别的礼物。
冒着狂风在黑夜中渡过江,子慕在护士宿舍门外的街角等候,吴冠中穿过长长的幽暗过道摸了进去。
“你找谁?”过道尽头的灯光下一位传达人员问。
“找陈克如。”吴冠中壮着胆子回答。
传达人员登上破旧的木楼。吴冠中退回阴暗处等候动静。
伴着楼梯的格格响动,一声高呼从楼梯上传来:
“谁找我?”
吴冠中一看,走下来的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女,却是一位老太太!他立即回头拔腿就跑!
穿过过道,找到子慕,一把拉住就往江边跑。
“见到了吗?”子慕急切地问。
吴冠中气喘吁吁地说不成话。上了渡船,才诉说刚才惊险的一幕。
第二天早上,吴冠中和朱子慕冒着大风雪爬上货车的车顶,用棉衣紧紧裹住身子,在颠簸的山路中失魂落魄地驶向贵阳。
有一天,吴冠中收到了一封未署名的信。信中说:
“青年人做事要三思而行。
“你喜爱的、给你经常换药的那位护士叫陈寿麟,南通人,21岁,以后有信可以直接寄给她。”
吴冠中和子慕推测,写信的人一定是陈克如——那位老太太,那位门诊部的护士长。
吴冠中连忙给比自己大两岁的陈寿麟写信,称她姐姐。可是姐姐却始终没有回信。
在吴冠中几乎陷入失望的时候,命运又来逗弄这位羞涩的痴情者了。
一天,吴冠中和子慕在街上正画速写,突然发现了一群嘁嘁喳喳的女孩子向一个小摊走去。
是门诊部的护士!
陈寿麟也在其中!
她们也迁到贵阳来了?
吴冠中激动得浑身颤抖,想大叫一声追上去。可是既担心太远没有看清,又害怕人多不好意思。他悄悄告诉子慕这一奇遇。两个人立即远远地跟踪她们,一直跟到她们要进的深巷巷口。吴冠中不敢进去,怕暴露,便由子慕一人进去,探准了她们的住址:毓秀里81号。
吴冠中按照这个地址又写了一封信寄去,等了多日,依然没有音信。
直到半个世纪后的1992年,从柳州市工人医院退休后的陈寿麟在报刊上见到吴冠中回忆初恋的文章,才知道过去竟然有如此一位痴情的小伙子爱着她、恋着她,并因此感动不已。
如今,两个人都已两鬓挂霜,儿女成行。吴冠中已经海内外闻名,而当年的护士还是那么平凡那么文静。陈寿麟让儿子写信告慰吴老,并惋惜地说明,他过去的那些信她真的连一封也没有收到过!
二
1980年夏,钟蜀珩随吴冠中到普陀岛写生。
那天,天刚蒙蒙亮吴冠中就跪在高丽纸上面向大海作画。海风阵阵吹来,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石头压住被吹翻的纸。
下午两点多,钟蜀珩买了几个包子给他吃,他正紧张作画顾不上吃。
往日,钟蜀珩是不敢打扰他的,但那天钟蜀珩看他实在太苦太累了:他跪不住了便趴着,趴不住了就又跪着。钟蜀珩忍不住脱口而出:
“您看在朱师母的面上把包子吃了吧,要不我就把它丢到海里!”
钟蜀珩成功了。从春到夏,他们离家已经快三个月了,都有些想家了,提到老伴,打动了吴冠中。他吃了包子,又趴下去直画到太阳快要落山。
当他们背着落日的余晖翻过山坡往回走时,吴冠中已经非常疲劳,走得很慢。
钟蜀珩突然发现,吴冠中额头上的皱纹是白色的——太阳晒黑了他的脸,未能钻进他双眉紧锁的条条皱纹中。
“吴先生苍老多了,您累了吧?”钟蜀珩问。
“是呵,我从来不愿意让我的老伴和孩子看到我画画时的样子。”
三
1981年春,吴冠中回故乡宜兴写生。
担任向导的是一位纯情的姑娘,下乡知青,刚刚回城,在《宜兴报》做记者。吴冠中听说她写了不少文章,想看看她是否真有才学,便于一个下午来到她住的小阁楼。发现她屋里一团凌乱,被子也没叠,正伏在桌上忙着写稿,整个儿专注于事业,对她很有好感。
她叫俞静芬,生于1955年,属羊,和吴冠中同一个属相。26岁和62岁,两只忘年羊一见如故,很快成了朋友。
吴冠中住在宜兴市政府招待所,穿过一条马路,正好到小静住的小巷头。
他们晚上一起散步,边走边谈,常常忘了夜色已深。
小巷是一根故乡的琴弦,四只脚弹奏着轻柔的小夜曲。
“我回来快一个月了,”有一天,吴冠中对小静说,“距我离开还有两三天,我什么也不画,咱们就走,就谈。”
他们从早走到晚,在田埂上,在池塘边,在江南旧貌保持完整的、入画的环境里,一直走。
那一天走到很晚,大约到夜里1点多。天很暗,没有星,也没有月。在朦胧的路灯下,深夜的深巷里,偶尔有一两个人走过。
一种很纯洁的感觉在弥漫。一种看不见的火焰在燃烧。
小静紧紧挽住吴冠中的臂膊,柔软的身体依傍着他,动情地说:“我爱上你了。”她仰起头,闭上眼,带着一种温柔、羞涩和歉意的等待,好像在说:“请原谅,我也许有点太放肆了。”
吴冠中很感动。他真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亲吻她那红红的嘴唇。然而他克制住了自己,说:
“我的儿子都成家了,不然我就把你带回去。”
小静送吴冠中到招待所门口。
“不行,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我送你吧。”吴冠中说,又送小静到小巷的阁楼下。
第二天,两个人一大早就起来了。
吴冠中说:“我昨天一晚上没睡好。”
小静说:“我也没睡好。”
吴冠中自己也说不清,是小静纯朴的青春和热情勾起了他童年的回忆、浓郁的乡情,还是她专注于事业的素质打动了自己的怜才之心?他曾和小静谈到他在法国见到的一个上了年纪的艺术家同一个年轻女孩精神恋爱的故事。他不能保证在青春和生命无穷的吸引力面前老年人就不再有着魔的可能。
临别,吴冠中完成了他此行最喜爱的一幅油画:《静巷》。
“《静巷》,就是你的巷子。”吴冠中对小静说,“《小静巷》,不写‘小’了。”
次年,吴冠中到浙江乌镇、石塘渔港等地写生,顺便挤时间来看小静。
小静得到吴冠中要来的消息,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激动。
她打开抽屉,一遍遍读着吴冠中去年夏天赴新疆讲学时在火车上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信,还有从新疆阿勒泰寄来的题了字的白桦树皮……
这次吴冠中嘱咐不要告诉任何人,莫惊动别人。他的火车下午5点多到,小静4点钟就去接。
小静半路碰上了自己的男朋友。
“到哪儿去?”
“接客人。”
他俩一起去了。
时间还早。他们去小静和吴冠中一道散过步的地方走了一走,等回来时,没想到车已经到了,吴冠中在车站等了好久。
吴冠中看到同小静一起的还有一个陌生人,已经明白了几分。他对小静说:
“明天你看情况,假如没时间,就不要陪我了。我准备去看一个生病的弟弟,你不用来,我走得很早,可能你没来我就走了。”
翌晨5点,小静就去了吴冠中下榻的招待所。
敲门。没有动静。
一个女服务员出来说:“他走的时候给我讲了,他不等你了。他给你留了一张条。”
这时,小静才发现门上果然贴着一张很小很小的字条:
“小静,我下乡去了。”
从招待所到车站要走好几十分钟,小静就去追。一直追到车站,也没见到吴冠中的踪影。他大约搭乘头班车走了。
小静很难过,哭着回去了。
四
1988年筹备香港“万紫千红”精品展时,吴冠中曾对友人说过他进入晚年时要做两件事:一是撒开满意之作,一是毁掉不满意之作。但当时还有点下不了立即毁画的决心。
三年后的今天,当他在妻子病重住院、自己无心作画时,把自己数十年积存的画作认真检点了一遍。
他想,任何一位画家,都走过弯路和歧途,都会留下一些失败之作,暴露真实吧,何必遮丑。然而如今作品进入市场,有了市价。金钱控制了人,进而摧毁了良知和人性。特别是近年来自己作品的价格大幅度上扬后,不仅以往赠送给报刊、单位和友人的画有不少流入市场,出现于拍卖行,而且乱线加乱点的丑陋伪作也在海内外市场上大量出现,使只慕名而不谙其实的收藏者上当受骗。
要维护艺术的纯洁神圣,要维护读者和收藏者的权益,决不让谬种流传!吴冠中动手毁画的决心下定了。
1991年9月27日,吴冠中开始将有遗憾的次品挂起来,一张张审视,一次次筛选,一批批淘汰。
画在纸上的,无论墨彩、水彩、水粉,可以撕得粉碎。
画在布上的油画,只能用剪刀剪,剪成片片。
画在三合板上的最难办,需用油画颜料涂抹覆盖。
儿媳和小孙孙也来帮忙,他们一起扯开六尺以上的巨幅大画时也带着惋惜之情。吴冠中往往叫儿媳替自己撕,特别是那些留下不满、撕掉又有点可惜的“边缘”之作,让别人处理毕竟比自己果断些。
经过几天的清理,废纸渐渐堆满了画室,儿媳和阿姨便抱下楼去用火烧。吴冠中站在画室窗口,俯视院子里跳动的火苗和围观的孩子。
邻居们也纷纷出来观看。他们惋惜地说:“吴先生在烧房子。”意思是说,吴先生的画价值连城,烧掉这么多画,等于烧掉了不少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