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先读过朱学渊博士的一篇文章《Magyar人的远东祖源》,他说Magyar(读“马扎尔”,即匈牙利),事实上就是中国历史上的“谻閜”族。他从“语言、姓氏、历史故事和人类互相征伐的记载中”,勾画出了一个“民族”的始末来,旁征博引,我认为有很大的说服性。后来他又讨论了通古斯、鲜卑、匈奴、柔然、吐火罗等许多种族和语言,一共收辑了九篇论文,形成了《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一书。
大家都知道,十九世纪下半期以来,欧洲一些汉学家由于兼识多种语言,而对中亚、远东诸族的姓氏和源流,多有研考,成绩可观。如斯坦因(Sir Aurel Stein,一八六五——一九四三)、沙畹(

douard Chavannes,一八六五——一九一八)、伯希和(Paul Pelliot,一八七八——一九四五)、马伯乐(Henrri Maspero,一八八三——一九四五)等尤为显著。中国的冯承钧(一八八七——一九四七)翻译了不少他们的著作。其实是应该全部都译成中文的。中国学者懂这些语言的太少,像陈垣、陈寅恪都已经去世了,季羡林教授又已年老。将来只能靠年轻一代。
学渊这本书远远超过前人,对北方各少数民族不但索源,并且穷流,指出亚、欧种族和语言融合的关系,发前人所未发。尤其难得的是,他本来是学物理学的,能不受传统人文学科的拘束,独开生路,真是难能可贵。读了《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一书之后,不免有许多感想,这里只能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
第一,中国人“族”的观念起源很早。至少于三千五百年前甲骨文中的“族”字,就是在“旗”字下标一枝或两枝“矢”(“箭”)。丁山解释得很对,族应该是以家族氏族为本位的军事组织。这种现象在北方诸族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如《旧唐书·突厥传下》说的:
其国分为十部,每部令一人统之,号为十设。每设赐以一箭,故称为十箭焉。……其后或称一箭为一部落,大箭头为大首领。
这里的“箭”,本义为“权状”或“军令”,后来则转义为“部落”了。又像满洲“八旗制度”,将每三百人编为一“牛录”(满语niru,义为大箭)。因此“八旗制度”和“十箭制度”,也都在“旗”下集“矢”,是军事性的氏族组织。“族”与“矢”的这种关系,可以说中原汉族和北方民族是息息相通的。学渊说北方诸族是从中原出走的,这或许是个合理的证据。
箭是人类早期最重要的发明之一,对这个字的研究,自然非常重要。它在匈牙利语中是nyil,芬兰语中为nuoli,爱沙尼亚语中为nool,竟都与满语的niru如此相近;而汉语中的相关词汇“弩”、“纈”等,是否与之相关?也很值得深思。中国古文字研究,重“形”和“义”之解释,固然有其特殊贡献,但忽略“语音”的构拟,已经被诟病得很久了。总有一天是要兼走这条路的,而舍比较语言学的方法恐怕不能成功。
第二,关于唐太宗征辽东(高丽)的战争,正史的很多记载并不真实。在《Magyar人的远东祖源》一文中,朱学渊详细叙述了这场战争,但引用的却多是中国官史的说法。多年前,好像伯克利加州大学一位美国朋友赠我一文。他根据高丽方面的记载,说贞观十九年(公元六四五)六月安市城(今辽宁海城南)之战,因高延寿、高惠真率高丽、谻閜兵十五万来救,直抵城东八里,依山布阵,长四十里,抵抗唐军。唐太宗亲自指挥李世眔,长孙无忌、江夏王李道宗(太宗的堂弟)等攻城,然而经过三个月还不能攻下。后来因为太宗中箭,只得在九月班师。
可惜这篇文章一时找不到了,我只能从中国史料来重构一些真相。而中国官方记录都是一片胜利之声,实在离真事很远。据《资治通鉴》说安市之战时,李道宗命傅伏爱屯兵山顶失职,高丽兵夺据土山。太宗怒斩伏爱以徇,李道宗“徒跣诣旗下请罪”。太宗说“汝罪当死”,但“特赦汝耳”。据我看,太宗中箭,大约即在此时。而谻閜兵善射,太宗可能就是中了谻閜之箭。
《新唐书·黑水谻閜传》说:“高惠真等率众援安市,每战,谻閜常居前。帝破安市,执惠真,收谻閜兵三千余,悉坑之。”同书《高丽传》所说的“诛谻閜三千余人”,当是同一件事。太宗对高丽军都很宽恕,独对谻閜人仇恨,必非无故。九月班师,《通鉴》说是“上以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士马难久留,且粮食将尽”。其实都只是借口。
《通鉴》又说,这年十二月太宗突然患痈疽,“御步辇而行”;“至并州,太子(李治)为上吮痈,扶辇步行者数日”。还有侍中兼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刘洎,本是太宗的亲信大臣,“及上不豫,洎从内出,色甚悲惧,谓同列曰:‘疾势如此,圣躬可忧。’”太宗居然用“与人窃议,窥窬万一,谋执朝政”的罪名,赐他自尽。其实他不过是透露了太宗受箭伤的消息,竟惹来了杀身之祸!
《通鉴》还说,二十年二月,“(太宗)疾未全平,欲专保养,庚午(阳历三月二十九日),诏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于是太子间日听政于东宫,既罢,则入侍药膳,不离左右”。褚遂良谏太宗多给太子一些闲暇,说明太宗已把责任都交给太子了。二十二年五月,太子率更长史王玄策击败天竺(印度),得其方士那逻迩娑婆寐,自言寿二百岁,有不死术。太宗令他“采怪药异石”,以求“延年之药”。据我看,太宗是想要治箭疮。二十三年(公元六四九),五月己巳(阳历七月十日),太宗服丹药反应崩驾。他死后四天才发丧。当时宣布他年五十二,实际只有五十岁。
中国后世史家,甚至写唐史的人都很少留心敌人方面的记载。我只注意到钱穆先生的老师吕思勉在他的《隋唐五代史》里就怀疑官方的说辞。他说:
新唐书高丽传曰:始行,士十万,马万匹,逮还,物故裁千余,马死什七八。船师七万,物故亦数百。(通鉴曰:战士死者几二千人,马死者什七八。)此乃讳饰之辞,岂有马死什七八,而士财(才、仅)丧百一之理?
当然,他还没有注意到高丽方面的记录,可是有此见解已很不容易了。
第三,关于李唐家族的血缘,前人也有些研究。陈寅恪曾发表两篇论文,认为唐朝皇室基本出于汉族。日本学者金井之忠发表《李唐源流出于夷狄考》一文反驳。陈寅恪又写了《三论李唐氏族问题》来答复。陈说:李唐祖先李熙及妻张氏皆汉族,其子李天赐及妻贾氏亦皆汉族,其子李虎自系汉族,虎妻梁氏固为汉姓,但发现有一例为胡人,乃只好作为可疑了案。陈寅恪是依传统,以男性血缘为主,所以终于认定李唐为汉族。
依照我从男女平等的看法,张姓本多杂胡姓,李唐皇室早已是混血种。李虎之子李?本身已可疑,其妻独孤氏(即匈奴屠各氏,后改刘氏)当是胡族,他们的儿子李渊(高祖)必是汉胡混种,胡血可能在一半以上。李渊的妻子窦氏(太宗之母)乃纥豆陵毅之女,更是鲜卑族胡人,所以唐太宗的胡血,至少有四分之三。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高宗的母亲),是拔拔氏(史亦称拓拔氏,也就是拓跋氏),高宗身上汉血的成分已很少很少了。
据陈寅恪考订,高宗做太子时,即?(上淫曰?)于太宗的“才人”武则天,太宗死后便直接娶了她。为了避免显得他是直接娶了父亲的爱妾,便又伪造武则天先在感业寺为尼,然后才把她娶来的假故事。这虽像掩耳盗铃,但于胡血甚浓的李唐家族来说,从“父死,妻其后母”的胡俗,又有什么可惊怪的呢?皇族还可略加追索,至于一般老百姓,当然更是一篇糊涂账。
中国历来对姓氏和血缘的研究就不用心,章太炎在《自述学术次第》中说:“姓氏之学……所包闳远,三百年中,何其衰微也!”姚薇元于抗战前师从陈寅恪,他在一九六三年出版《北朝胡姓考》,于《绪言》中说自己是“以蚊负山”,也不为无故。
第四,这里还必须指出,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于贞观十年六月己卯(阳历七月二十八日)因病去世,实年仅三十五。她的英年早逝,对唐朝的命运关系重大。身为皇后的她,既好读书,又反对外戚弄权。她的哥哥长孙无忌与太宗是“布衣交,以佐命为元功,出入卧内,帝将引以辅政,后固谓不可”。她向太宗说:“不愿私亲更据权于朝。汉之吕、霍,可以为诫。”(《新唐书·后传》)太宗不听,任无忌为尚书仆射,即宰相之职;她却强要哥哥辞谢了。她一死,无忌就当了权,扶持了外甥李治做太子。亲征高丽时,有人建议直取平壤,无忌却主张先攻安市;结果有太宗的中箭。
后来高宗因常患“风眩”,一切由武则天控制。她把唐朝宗室几乎杀尽,连太宗的爱女和女婿,和她自己的儿女也遭诛杀。长孙无忌遭贬谪赐自尽,褚遂良则死于贬所。武则天终于篡了天下,做了皇帝。说来,在玄武门事变中,太宗把同母兄太子建成射死;自己后来也因中箭伤而崩驾,可谓报应不爽。而他让人把胞兄建成和胞弟元吉的头割下来示众,还把他们的十个儿子都杀光。时元吉仅二十三岁,想必他的五个儿子不过几岁,小孩又有何罪?
赵翼在《廿二史諸记》里说:“是时高祖尚在帝位,而坐视其孙之以反律伏诛,而不能一救。高祖亦危极矣!”《通鉴》则评得更痛快:“夫创业垂统之君,子孙之仪刑(模范)也,后中、明、肃、代之传继,得非有所指拟(摹拟),以为口实(借口)乎!”那几代皇帝都要靠军队平难,方能继位。太宗虽然是一个历史上的好皇帝,但他也为本朝后人树了坏规矩。上述的这些恶果,多少与长孙皇后和魏征的早死有关。魏征死于征辽的两年前。太宗在战事失败后,曾叹曰:“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太宗服丹药丧命,也是皇室的坏榜样,赵翼的书中就有“唐诸帝多饵丹药”一条。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卒,太宗欲去吊唁,房玄龄谏阻,“以上饵药石,不宜临丧”。长孙无忌更一再拦阻。这还不是那印度方士的药,但可见他早就在服丹药了。多年后,李藩对唐宪宗(八○六——八二○在位)说,太宗“服胡僧药,遂致暴疾不救”。说的才是那印度方士的药。至于好色和乱伦,更是唐朝皇帝们的家常便饭了。
最后,我想质疑学渊在《Magyar人的远东祖源》的一个说法。他引用马长寿的结论说“阿伏于是柔然姓氏”。并且推论说:柔然是继匈奴、鲜卑之后,称霸漠北的突厥语族部落,公元五○八年被高车族重创;又据欧洲历史记载,一支叫Avars的亚洲部落于五六八年进入东欧,曾经在匈牙利地区立国,并统治巴尔干北部地区二百年之久,八六五年为查理曼帝国所灭。欧洲史家认为Avars是柔然之一部;学渊以为Avars就是匈牙利姓氏Ovars,或“阿伏于”的别字。很可能是在九世纪末,Avars与Magyar人融合,而成为匈牙利民族的一部分。
我原来以为学渊的推测很巧妙;可是一查他在注释里引马长寿的《乌桓与鲜卑》一书中所说的,不是“阿伏于”,而是“阿伏干”。再查马氏所根据的《魏书·长孙肥传》附其子长孙翰传曰:
蠕蠕大檀入寇云中,世祖亲征之,遣翰率北部诸将尉眷,自参合以北,击大檀别帅阿伏干于柞山,斩首数千级,获马万余匹。马氏认为入寇云中是在公元四二四年。我查得柞山是在绥远界内,今属内蒙。
据陈连庆著《中国古代少数民族姓氏研究》(吉林文史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初版,第198页)说:
《魏书·官氏志》说:“阿伏于氏后改为阿氏。”“于”字系“干”字之误。《姓纂》七歌、《氏族略》均不误。《广韵》七歌误作“于”。陈氏又说:
《魏书·高祖纪》云:“延兴二年(公元四七二)二月,蠕蠕犯塞,太上皇(献文帝拓跋弘)召诸将讨之,虏遁走。其别帅阿伏干率千余落来降。”
为什么在四十八年之后,阿伏干又来投降北魏?我再查手头的中华书局标点本,原来陈氏又将“阿大干”错写作“阿伏干”了,他们不是一个人。
我以为“阿伏干”读音,最接近“阿富汗”(Afghan),而阿富汗人多数说的是一种属于伊朗语言(Iranian language)的普什图语(Pashtu)。当然阿富汗之名的由来还须查实,一九七○年版《大英百科全书》说Afghan的名称是六世纪印度天文学家Varaha-mihira首先提到,当时用的是Avagana。同时期的中国历史似亦有线索,《魏书·西域传》记载过“阎浮谒,故高附翕侯,都高附城”。古之“高附”,就是今之喀布尔(Kabul);莫非“阎浮谒”就是阿富汗?此事还需做进一步探索。
我这里要强调的有几点:一,凡对外、对内关系或战争,都应该要比较对方的记录,平衡判断。二,官方的宣传和记载,不可尽信。三,偶发事故,像长孙皇后和魏征之死等,往往可有长远重大的后果,历史并非有必然定律可循。四、美国素来以世界诸族熔炉自豪,当然可贵,但还只有三数百年发展;中国却早有三数千年的民族融合了。语言、血族、文化、文明的和平交流融会,更可能是将来的趋势。
二○○二年十月五日写成于美国威斯康星州陌地生市之弃园
(《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朱学渊著,中华书局二○○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