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那些侧面，那些神秘，那些……

　　在《恐惧的断片·作者手记》中，蒋浩表达了他对断片式写作的钟爱。他有些激动地说：“每一次阅读那些断片时，都像一次蒙太奇历险。无须任何思想或精神的预备操，从任何一个不完整的字、单词、句子、段落入手，都能最快地进入此在。”有理由认为，蒋浩之所以要这样说话，部分因为是他接受了马丁·海德格尔的影响。因为后者经过一番艰难的探索后，曾经下结论说：此在和词语密切相关，人只有通过词语来领悟自己的存在以及存在状态，人只有通过语言才能进入自己的存在。坦率地说，一个哲学家能够洞明这一事实确实值得骄傲，但对于活生生的、甚至在睡梦中也有可能挥枪舞棒的我等，接受和承认这一事实却值得沮丧。因为海德格尔洞明的事实，无疑暗示了另一个足够令人神伤的后果：既然语言先于我们而存在，也就命定地将人的存在的诸多方式预先保存在了语言中；我们越是精心操练语言、领悟语言、接受语言的馈赠，我们就越是要受制于语言，而预先存储在词语之中的存在方式也就越严厉地教导着我们、管辖着我们、统治着我们。我们必须要依赖语言。这无疑限制了我们的“人身自由”，让我们始终难以逃脱语言对我们的规范。
　　有趣的是，几乎所有写作者都乐于接受老海洞明的事实，乐于接受语言对我们的“奴役”。除了偶尔的抱怨，诸多写作者对语言都表示了极大的感激之情。在《恐惧的断片》中，蒋浩屡屡谈及词语的“黑暗部分”，屡屡指着词语的“黑色”感叹、感喟。与其说蒋浩在痛斥语言及语言的“黑暗的深渊”，不如说表达了他在语言的神秘性面前的惊讶和感激。因为一整部《恐惧的断片》早已告诉我们，蒋浩就是想仰仗词语的黑暗部分，并通过对黑暗部分的猜测、破译，将词语中预先包纳的存在方式转渡到自己身上，以便构成自身的有机成分。仿佛是为了作证一样，蒋浩这样写道：
　　我一直相信：我热爱的词语最终会长得像我所喜欢的模样。在一九九五年，当我写下“纪念”时，我听到我身体里响起了非常轻微、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仿佛是一群幽灵正在达到或离开。而我却从我周围的朋友们身上明明认出了她们。(《恐怖的断片·倾听》)
　　作为蒋浩的同类，我基本上倾向于相信，词语的黑暗部分就是词语的神秘性：对于我们这些腿短、命长、领悟能力始终有限的凡人来说，词语的神秘性中，包纳了和我们的存在方式密切相关的诸多消息。这种形式的消息有时具有上帝的面孔，而它能给我们显示的，永远只是它的某些“侧面”——如同上帝即使对他钟爱的摩西，也只显示一个大而化之的轮廓一样。蒋浩早已精确地说出了这层意思，并且在肉体上对词语显现出来的“侧面”也做出了正确的反应。而词语能显示出来的“侧面”是如此众多——像千手观音一样——，以至于可以让我们从“周围的朋友们身上明明认出了她们”。《恐惧的断片》的所有努力，差不多就是尽可能地窥测这些被词语有意隐藏起来的“侧面”：让它们现身，让它们说话，让它们挺着鼓鼓囊囊的乳房来到我们眼前。以便让我们感到很安全。
　　蒋浩之所以热爱断片式的写作，按他的想法，是因为断片能让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进入此在，进入对此在的领悟之中，能以最快的速度洞明那些各个不一的“侧面”，那些和存在相关的消息的片段。这的确是非常准确的判断。因为在所有形式的书写中，断片无疑离词语最近，断片更需要仰仗词语与词语间的衔接和相互限制；与长篇大论相比，断片尤其依赖于一个个具体词语的帮衬。断片必须要将词语的神秘部分尽可能多地破译出来以成就自身。断片实际上就是那些“侧面”，那些存在消息的片段。正是对这一点的深深领悟，人类早期的断片式写作——老子、赫拉克利特，给我们留下的最大遗产是格言。格言纯由词语的精华构成，格言是词语的神秘性的神秘集合，是对词语中包纳的存在消息的深入洞察。正是因为这一点，格言对我们始终具有训诫的作用。但也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从来都不觉得具有训诫功能的格言具有教师爷的可憎面孔。但格言的时代早就结束了，离词语最近的写作只成为记忆。我们越来越胆大，我们以为随着知识的增长，我们就能洞明一切神秘之物。后起的诸多写作，就是人的自信和胆豪气壮的大面积体现。但也有一小部分天生胆小、敏感和谦逊的人，他们拣起了断片式的写作方式，暗中对神秘的事物进行叩问。蒋浩的写作，至少是《恐惧的断片》，承续了这一小部分人的工作方式与思维方式。实际上，《恐惧的断片》处处能让我们看到卡夫卡、本雅明、博尔赫斯甚至尼采、克尔凯郭尔的影子。这些人组成了一个隐蔽的家族，和胆豪气壮的“主流社会”、“上流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和那些大师们一样，蒋浩也明白：格言的时代过去后，断片式写作能够带来的结果只能是断章。但断章显然模仿和剽窃了格言的光辉，分有了格言的某些——仅仅是某些——特色；相对于长篇大论，断章离词语、词语的神秘性以及众多的“侧面”要近得多。
　　这不是个格言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任何试图进行格言写作的人都终不免不自量力之嫌，因此，作为某种妥协的产物的断章，从根本上说，就是将格言所有可能的光辉进行稀释。基于这一隐秘的事实，蒋浩的断章也只能算是从格言的旁边轻身擦过之后留下的些微擦痕，但他在经过格言身边时，早已向格言脱帽鞠躬。在此基础上，仰仗那种特殊的“方法论”，蒋浩将断章处理成了他深入生活、品味生活细节的工具。更重要的是，他将断章变作了盛纳生活细节的语言现场。在这个特殊的语言现场中，一切过去的、未来的细节都是眼前的、当下的，都带有它特殊的光辉和神秘性。蒋浩的断章非常完好地保留了神秘性。蒋浩的断章在最大程度上，直接就是诸多存在“侧面”的即时现身。在事物的神秘性、词语的神秘性和此在的神秘性之间，有一种极其融洽的关系，有一种极其精确的修正比。在《恐惧的断片》中，乌云、香烟、阳台、啤酒、画、电影画面、知识、诗歌、雨水、沉默、石头、黑暗、醒来、宗教、预言、词语……都慢悠悠地站起身来，戴着或明或暗的面具走向了我们。无论它们是词语还是实物，它们都始终亲密地联系在一起。蒋浩的断章最终表明了，一个写作者受制于语言，归根到底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正如同人依赖阳光、空气和水一样：重要的不是依赖，而是要把依赖对我们的重要性记录下来。
　　(《恐惧的断片》，百花文艺出版社二○○三年版，12.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