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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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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南京的秋天
作者黄裳
期数1982年02期
  将过去所写有关南京的文字编在一起,重看一过,长长短短也有了四、五十篇,自己都不免觉得有些奇怪。我在南京只住过一个很短的时期,又曾来往路过若干次,实在只能算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不知为何,竟对这个城市表现了一种并不一般的感情。
  这里所收最早的一篇是写于一九四二年冬的《白门秋柳》。一个年青的学生,亡命远行,路过已经成为敌寇铁蹄下汪伪政权“首都”的地方,自然不能不激发一个中国人必然会有的感情。四年以后,我成了一个记者,又在这里住了虽然短暂但很不平凡的一段日子。那是劫后的年代,我所看到的是满目疮痍,民生凋敝。这“劫”是双重的,敌伪的劫掠与“新贵”的劫收。还看到的是英勇战斗与荒淫无耻的鲜明比照。一九四九年秋,又有一次短暂的访问,记下过南京人民迎接解放的欢欣。三十年后重来,则已在十年动乱之后了。时代不同了,社会性质不同了,中国人民在经历了又一场历史性的灾难以后,重新起步向前。清除道路上的障碍,整理被破坏、蹂躏的基址。人们的心情是兴奋的同时也是沉重的。这一切,我也看到了。
  这一切,当然也都是历史。
  在这一束文字里,我常常说起过去时代发生在这地方的许多历史故事,似乎充满了“怀古”的气息。我想,南京这地方真是浸透了历史的气氛的,一个诗人来到这里,决不愁缺乏吟咏的题材。如果把过去中国诗人有关金陵的诗篇抄撮起来,那将成为一部可惊的巨帙。不过我总忘不了明末清初阳曲傅青主写的一首诗,题目是“金陵不怀古”。那起头的两句说“甚是金陵古,诗人乱有怀。”真是大喝一声,值得一切喜欢发思古幽情的人警醒。当然,傅青主并非无原则的一律反对“怀古”,他反对的是那些“肉髀愁不鼓,伧父过秦涯”的“雅人”。
  中国的“古都”自然不只南京一处。长安、洛阳、开封、北京都曾是历史上的名都。可是没有哪一处象南京,这简直是一座无比的历史博物馆。南京建都的年代,断断续续前后也不过三百多年,也算不得最长。但朝代递嬗多,社会变化巨烈。特别是常常与历史上的民族战争有密切的关系。这一特色则是其他一些古都所少有的。六朝都是偏安的局面,南唐南明则是更为可怜而短促的偏安朝代。太平天国建都南京也只十多年。在这些短促的朝代里留下了许多遗迹,为诗人所注意。诗人最好的作品总是说出了人民感情意愿的。虽然时移世换,一些旧有的矛盾已不复存在,但作为历史,作为民族意识、民族感情形成的细胞,它的影响也还是久久不灭的。
  散文方面的情形好象也差不多。《东京梦华录》、《武林旧事》、《梦梁录》都不是通常的地方风土志,《洛阳伽蓝记》、《板桥杂记》也不仅是记寺庙、伎寮的专书。它们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发抒的也几乎是类似的感情。这不象西安,虽然汉、唐最后也无例外地覆灭了,但留下的是《三辅黄图》、《西京杂记》,叙述着开国的规模,豪门的故事,不见半点凄清衰飒的影子。其中消息,是值得寻思的。这也许是中国文学史上一种可以注意的现象。
  有许多古代诗人的名篇常常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他们用的是极为精炼的语言,表现的是非常复杂深远的意境,往往不是使用了更多文字的散文所能做到的。我常常思索隐蔽在这中间的奥秘,发现在声律、色泽、动作、音响……这些因素之外,诗人还有更为重要的手段。他们挑动读者心弦,打开记忆的窗门,调动民族的、历史的感情力量来帮助增强诗的感染力。可以举刘禹锡著名的《金陵五题》和韦庄的《台城》作例。这两位中晚唐诗人不但与封建社会一切写金陵怀古诗的诗人在情感上相通,简直就是他们的代表。除了明末诗人所表现的民族感情以外,一千年来几乎没有增加什么新的思想内容,他们的作品都是为旧时代、旧王朝唱出的挽歌。
  刘禹锡在《乌衣巷》一诗中,在三处地方具体写出“朱雀桥”“乌衣巷”和“王谢堂”前;韦庄在《台城》诗中写的是“六朝”、“台城”和“(长)江”。此外就都是自然的景物,野花、夕阳、燕子和雨、鸟、柳树、长堤。这一切都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在诗人的安排运用下,它们释放出的则是难以想象的力,撼动着读者的心,其强烈程度则依读者所处的时代环境、思想情感、文化教养而各有不同。这很有些象原子能的释放,但其触发与制约却更为奇妙而灵活。这不是自然科学家和工程师所能作到的。
  象台城、朱雀桥、乌衣巷这样的地方,这些孕蓄着巨大能量的古旧的地理名称,在南京几乎到处都是,即使有些已经没有了遗迹,但名称却还在。没有一个游人可能游遍所有的胜迹,怕也没有一位学者在地方风土志中能著录下全部的遗址。同时,每个不同时代的游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譬如,“新亭”是有名的地方。东晋时人们常在这里游宴。“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和“当共戮力中原,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泣耶?”的对话也是极著名的,表现的也并非全是消极的感情。但今天有谁会辛苦地去寻找“新亭”遗址呢?听说雨花台上方孝孺的墓已经没有了,但今天去祭扫烈士陵园的人,却很少有记得或想起这位“靖难”之役的名臣的了。这都是很自然而并不奇怪的。不久以前又到南京住了几天,下榻在五台山,朋友介绍这里就是随园遗址。不过袁枚的墓已经没有了。这地方很静,四围长满了繁茂的树木,空气也是极清新的。夜里坐在旅寓内默想,三十多年前的旧印象和眼前的风景几乎完全凑不到一起。临行那天的早晨还到附近新建的体育场去走了一转,这个规模很大建筑宏伟的场地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深刻的。我想,埋葬着袁子才和他那几位“如夫人”的可怜土堆的泯没一点都没有什么可惜。不过这也许是我的一种成见也说不定。
  这次还去了一次栖霞。“春牛首,秋栖霞”在南京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又正遇上很好的秋天,可惜的是红叶还没有染遍山头。车过板仓时,远远望见了徐达的墓碑。这地方三十多年前也曾来过,还照过一张相。现在石人石马依稀还在,墓在前些年则被掘掉了,据说并没有什么珍贵的陪葬物,只有几件青瓷。如不是旧已被盗,那就说明这位“中山王”并不曾得到厚葬。
  在过去叫花林村现在是十月村路边的稻田里,隔了田埂相对的是萧景墓址残存的一只华表和一座石兽。这是真正的六朝遗物,使人惊心动魄的古代雕刻巨制,尤为难得的是依旧保存得大致完好。我们只走近去看了华表,那座石辟邪则只能遥望。也许只有遥望才能充分领略那种神态之美。这只辟邪不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右前足做势向前跨出,是守护着陵墓,随时准备出击的姿态。大张开的嘴里吐出一直垂到颔下的长舌。从田埂上侧望,辟邪身侧的两翼平贴肩下,它无意飞腾,但却有高翔搏击的能力。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无名匠师,选用高达三米的巨大石材,充分发挥艺术想象,雕成如此伟丽的作品,是不能不使人惊叹的。
  萧景是武帝萧衍的堂弟,他是萧梁一朝开国的勋旧,一直担负着江北军事指挥的重任。在墓阙正面的平板上的题字,是六行左行反书的“梁故侍中中抚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吴平中侯萧公之神道”二十三字。照例汉代的阙总是左右并峙的,萧梁也是如此,现在这一座应是仅存的西阙了。这阙真是非常美丽的艺术品。与汉阙不同的是,不是累石为之,如《金石苑》等书所记,而是采用了透挺的圆柱形,柱身刻成匀称的凹槽。碑板下面有三层浮雕,托起了碑板的是狞恶茁壮的人物,他们被刻成如此肥短,大约显示的是压在上面负载的沉重,和王建墓手托石棺座的武士的造型构思是相似的。这一层底下又有两圈龙形和草花的图案。碑版上圆盖,刻莲花纹样,盖顶立着一只玲珑生动的石兽,大约也是一只辟邪。
  如果用现存的汉高颐阙对比一下,就会发现装饰部分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那些角柱、方斗、重檐、瓦当的仿木结构形式不见了,化为更富于外来色彩的新的造形。这影响是显然的,但真正有说服力的探讨和说明至今还不曾作出。今天所能见到的依旧是四十六年前写成的一本小册子,朱偰作的《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他在这里作了初步的探索,提出了种种假设。不论如何,中华民族对外来优秀文化表现出的强大吸收消化能力是灼然无疑的。而那刻在碑版上秀美的反书碑额却还是我们自己的,无论是希腊或波斯都没有。
  朱偰朱希祖的儿子,他对南京的历史文物是非常关心、爱护的,作了不少调查研究的工作,也有许多著作。三十多年以前我就是靠了一本他写的《金陵古迹图考》认识了南京的许多地方,至今也还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
  接下去又看到了萧恢、萧憺墓的遗存。徐逸撰、贝义渊书的萧憺碑被保护在碑亭里。碑面剥蚀得很严重,匆匆一看,没有能仔细领会为书法家所高度评价的书趣。碑亭外的石兽也残破得很,远不及萧景墓前的辟邪。
  新近经过修整的栖霞寺,远远望去,正象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老衲稳稳地端坐在禅榻之上,座后紧紧围着一座重重叠叠回环曲折的翠绿屏风。沉稳极了,人世的音响无论如何也无法惊醒他的好梦。从后山的万绿丛中,偶然可以发现一两株缀着黄叶的枝条,正如才入中年的人额头初见的白发。我们来得早了一些,到了十月中,这里将是遍山的丹枫红叶,那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我们看了寺门左侧藏在亭子里的《明征君碑》,碑文看不清楚;但碑阴新填了金的“栖霞”两个大字却看得明明白白,据说这是唐高宗李治的手笔,疲软柔弱,也正象他的为人。那座南唐重建的石雕舍利塔倒实在是精美的艺术品,无论造型、浮雕都是极出色的。用厚重的白石雕成如此肥腴但却玲珑飞动的结构,实在很不容易。可惜檐角已经有好几处崩坏了,那残毁的一角就弃置在不远的草地上,虽然只是小小的一个边角,怕也有好几百斤重,可以想象全塔建成的艰难。塔上的四面金刚像和南唐二陵中的力士是同时代的作品,风格也是一致的。这里还有万历中祝世禄和焦竑所撰重修栖 寺的两座明碑,保存得很好。义登山看了个佛岩。二十多年前在这里看到用水泥补得面目全非的石雕留下极不舒服的印象却一些都没有了。不是时光的推移减去了低劣涂饰的痕迹,那就一定是动乱之后重逢的惊喜改变了我偏激吹求的坏脾气。总之,坐在待月亭中,看见竞还有若干尊菩萨安坐在一座座石龛里,即使有不少已是断头失臂,也不能不感到非凡的安慰了。
  格外使人高兴的是,经过朋友的指点,在左侧山崖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南唐二徐的题名。在侏罗纪砂岩上一千多年前的浅刻题记,不是经人提醒,实在是很难发现的。这题名在明代盛时泰的《栖霞小志》中曾经提起过,但也迷失了好几百年。据盛时泰说题名用的是所谓“螺篆”,对此,我没有半点说三道四的本钱,只能为见到南唐治“说文”著名学者的手迹而高兴。在二徐题名的后面,有“黄侃”两个大字,接下去,是汪东等一排小字题名。黄季刚也是治《说文》的,难怪他要在前辈后面留题,看来这一遗迹至少在五六十年前就已被重新发现,并成为学者、名流徘徊摩挲的珍物了。徐铉、徐锴兄弟都是南唐著名的文士、贵官,李后主的文集就曾请徐锴撰序,后来在南唐灭亡之前金陵围城中死去了。南唐亡,他的后裔曾在摄山(即栖霞)前开茶馆,号“徐十郎茶肆”(客座赘语)。徐铉则奉命到京师向赵匡胤乞和,自然是无效,后来与李煜一起成为“臣虏”。宋太祖要他去探问李煜的动静,他不敢隐瞒两人之间的私话,如实向宋太祖交待,加上“小楼昨夜又东风”一案,李煜终于服了“牵机药”死去。这故事见于《默记》,是极有名的。似乎可以作为打“小报告”古已有之的一条历史佐证。
  等我们离开栖霞已经是傍晚时分,回头遥望,满山苍翠,确是好个所在,难怪孔尚任在《桃花扇》中把李香君的归宿安排在这里,还特地请有名的画家蓝田叔领她到此。朋友介绍,李香君当年栖真的道院据传就在山顶。我想这可真有意思,真的有那许多好心人制造并相信了这样的“佳话”,为使名山胜地免去寂寞,并为他们喜爱并同情的人物寻找一个理想的归宿,人们创造了多少“神话”啊。
  这次到明孝陵是从中山陵下走过去的。刚刚过了辛亥革命七十周年的纪念日,中山陵畔真是人山人海,这就更衬出了孝陵路上的清幽寂静。山路两侧布满了蓊郁青葱的林木,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游人,除了偶然飘来的鸟语,也一些都听不到市声的喧嚣,浓烈的草木香真是中人欲醉,这样缓缓地在锺山路上徜徉,不能不想起当年王荆公大抵也曾在这里散步过。荆公集中有不少金陵诗,其中有不少断句,写得好象就是眼前的景物。“木末北山云冉冉,草根南涧水冷冷”,“木落冈峦因自献,水归洲渚得横陈”。诗人感觉的敏锐,思路的灵活,在在都使人惊异。一个头脑里曾经充满剧烈复杂的社会矛盾、政治斗争的大政治家,最后只能观察、研究、记录大自然那怕是极微细的变化,并天才地予以表现。这是怎样大的寂寞啊!
  在我的印象里,孝陵在三十年中间几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只除了甬路两旁新种的柏树,已经长得丈许高了,看了使人高兴。只是远远望去,孝陵大门只剩下了极小的一块朱红,两侧的围墙,全被参天的浓绿吞没了。不过这依旧掩盖不了陵墓建筑气局的宏伟,孝陵实在是南京最值得看的一处旧迹,我以为。
  玄武湖、莫愁湖、白鹭洲……比两年前建设得更齐楚了,也都各自形成了崭新的时代风貌。但若论“古意”,还不能不首先想到孝陵。
  一九八一·十一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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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