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一捆”
鲁迅先生编完《两地书》以后曾经对李霁野等北方朋友说:“你们看,我来编一本《情书一捆》,可会有读者?”显然,这是讽刺章衣萍的,因为一九二七年章出版过一本《情书一束》。这是一本看了足以令人生厌的书。
说到章衣萍,此人在北京和上海都同鲁迅先生打过交道。鲁迅先生是很讨厌这个人的,他在《两地书》中,把章衣萍化名为“玄倩”,称章“目光如鼠,各处乱翻”,“到我这里来是在侦探我。据鲁迅先生说,有时章衣萍来到西三条,让至客厅里坐亦会不高兴,非要挤进北屋一探“老虎尾巴”里的“秘密”不可。
在章衣萍的几本书里,偶然亦可看到他写鲁迅先生的几笔。如在《古庙集》里,便写到他坐在“老虎尾巴”里望到后园里养了三只鸡。“鸡们斗起来了。”他从窗上看出去,对鲁迅先生嚷着。鲁迅先生回答他:“这种争斗我也看得够了,由它去吧!”
在《倚枕日记》里,他又记下在上海时期同鲁迅的来往。尽管鲁迅先生很讨厌他,但是当听到章衣萍身体不太好的时候,还是善意地出以关心。章衣萍说,“下午,妻拿了两册《樱花集》去送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也说,吐一点血是不要紧的。常常记住自己的病可不大好。太阳是要紧的,空气也要紧。还是叫衣萍常到外面来走走吧。”其时,鲁迅先生自己的身体也很不好,章衣萍的妻子吴曙天对丈夫说:“鲁迅先生的脸色比你还黄呢。他也真不肯保重。”吴曙天说,鲁迅还告诉她,医生检查过说是肺部有毛病,究竟如何,还是“由它去吧。”
这位章衣萍实在无聊,一部《情书一束》还不够,一九三四年六月,他又在乐华图书公司出版了一部《情书二束》。这种似小说又非小说的文字算不得什么文艺创作,除了宣扬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可以乱爱之外,要么就是写嫖妓和色情。为了掩饰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如在《给璐子的信》中,也生硬地骂一两句日本帝国主义。但是,这是无法改变它对青年人的腐蚀和毒害的。
在《情书二束跋》里,章衣萍故意喊道:“唉,唉,我不愿再写下去……”又说什么:“呜乎!如果我有力量,还是丢了我的粉笔和水笔吧。锄头和镰刀正在等着我。”如果这不是哗众取宠,也可说这是有意地在嘲讽左翼文学,其用心更可恶了。
章衣萍是不是还写过《情书三束》、《情书四束》呢?也许当时的青年们终于会看穿他的把戏吧。
正是不幸被鲁迅先生而言中,一束又加一束,这无聊的情书真的可以凑成一捆了。鲁迅先生讽刺章衣萍之流的玩意儿多么形象,也真够辛辣的!
想起徐调孚
徐调孚先生我是见过的。这位文学研究会的老作家待人谦和寡言,神态间却包含着无限的精力和智慧。他一生献身出版事业,甘为他人做嫁衣裳,而他自己实在亦是一位可敬的学人。
徐先生曾经协助沈雁冰先生编过《小说月报》,抗战期间,他又在孤岛时期的上海编过一种文艺期刊《文学集林》,所以他又是一位富有经验的文艺杂志编辑。
我听吴祖光同志讲起过,抗战胜利后上海开明书店为他出版的那套多卷本的戏剧集,经理其事的就是徐调孚先生。那种严肃的工作作风,无愧一个长者的风度。
日前偶翻一九四六年出版的《上海文化》,见有徐先生关于《风雪夜归人》的一段评语,极精粹,即以如何用比较简约的文字来写好书评、剧评来说,亦是值得人们注意的。全文如下:
“一个是红极一时的名花衫,一个是供人玩弄的姨太太,却在偶然的机缘中相遇了。他们同是可怜虫,同是被泥沙埋住的珍宝。他们想一同去走一条新路,可是,人是得受罪的,‘明天’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从这两个可怜虫以及他们周围的人物,作者写出了现实人生中的形形色色。这里有诗情,有智慧,有辛酸,也有丰富的人间味。”
查徐调孚先生的译著目录,多在古典文学和元曲方面。上海沦陷期间,他又以陈时和的笔名给柯灵同志编的《万象》杂志写过一组《新录鬼簿》,专记新文学家的佚事,副题为《现代文坛逸话》,时在一九四四年的八、九月间。前后共记鲁迅、刘大白、曾孟朴、汪仲贤、沈西苓、陈大悲诸人。
正如评《风雪夜归人》的那段文字不曾被人注意一样,徐先生化名写的这一组《现代文坛逸话》也少为人知,至少近四十年来还无人道及。这组文章是以散文笔法来写的,如话家常,可又不失史料价值。不要忘记徐先生也是擅长目录学的。作者虽然隐去了真名,但从行文中,又可略窥其人熟悉《小说月报》的掌故,至少可以让人猜到这是出自知其内幕的文界前辈的手笔。如说汪仲贤为上海“新舞台”编过一部《徽钦二帝》,为了编写剧本,他曾遍阅宋朝南渡前后的历史和野史笔记。发表在《小说月报》号外“中国文学研究”上的一篇《宣和遗事考证》,就是他这项工作的副产物。又说戏剧家沈西苓,当年曾为创造社做文章和绘制书刊杂志封面,当时用的是“叶沉”和“一沉”的笔名,等等。这些也是行将湮没的史实了。
可惜的是,徐先生在世的时候,笔者不曾请教他何以写了这几则以后便结束了,否则这部《现代文坛逸话》正可为后人留下不少珍贵的记忆。
《白叶杂记》和《天竹》
《白叶杂记》作为“幻洲丛书”之一种由上海光华书局于一九二七年九月出版。这是叶灵凤的第一本散文集。封面画是叶灵凤自作的,大体是模仿英国画家比亚兹来的黑白画。
《天竹》,一九二八年七月由上海现代书局出版,封面画为钱君匋作。这是叶灵凤的第二本散文集。
到了一九三三年四月,现代书局又出版了《灵凤小品集》。这是前两书的总和,当然也做了不少的增删。从这三本散文集里,大略可以看到叶灵凤早期散文的特色。
《白叶杂记》可以说是一部表现个人哀愁的散文。这里有爱情的苦闷,有触景生情的一时感受和顾影自怜,以及对友情和故乡的怀恋。《偶成》一篇,则写了作者在电车上对一个野妓的戏谑,情与理表现得都不高。作者说他是在写失去的梦,因此是《一卷茜红色的小文字》。
在《天竹》里,某些篇章是专写色情的,如《她们》辑中的《昨日以后》和《噩梦》中的《控鹤新纪》都是。这类格调低劣的作品,稍后作者在编《灵凤小品集》时便自动删除了。
当然,即使在《白叶杂记》和《天竹》里亦不失佳作,如《北游漫笔》、《狱中五日记》、《噩梦》等,从思想到艺术都不错。此外,一些读书笔记和抒情小品亦很有特色,除了文字简练,知识丰富以外,生活气息也很浓,读来亲切自然。
《灵凤小品集》中增加的两辑《双凤楼随笔》和《太阳夜记》,其中大部分篇章是好的。特别是《太阳夜记》中的《月亮给我的信》、《冰车》、《交响乐》、《指甲》等篇是充满了革命激愤的文字,对劳动者的同情鲜明感人,完全有资格进入三十年代散文的佳作之林。有趣的是《双凤楼随笔》中的一篇《煤烟》,是我见到的最早的一篇揭露上海城市空气污染严重的散文。作者以为,在上海,“随着太平洋的高潮冲进来的近代物质文明,经济侵略的工具摇撼了江南明媚静谧空气中的诗意……”“我觉得二十世纪的上帝名号应该奉诸煤烟,他才真是无所不在,无所不有。”“在一世纪以前,这种现象是不值得讲的,但是此刻却是一个新的发现。我恐怕一世纪以后,这个报告还要值得人们的留恋哩!”半个世纪过去了,今天上海的空气污染现状又如何了呢?
关于《狱中五日记》,作为创造社出版部的一名“小伙计”,叶灵凤对这次的坐牢并未失悔。他们之所以很快又被释放,据周全平的文章所述,全仗了潘汉年等在外面的奔跑,而且是得助于叶圣陶、胡愈之两位先生的指点。可惜未记细节。某日过叶宅,我特地向圣翁请教。圣翁还记得此事,他说,大概当时让“小伙计”们去找商务印书馆的上层人士,由他来出面说情和担保,等等。但,当时是否就是找的王云五,已不记得了。
叶灵凤先生不幸于一九七五年病逝海外,生前耿耿于怀的是要写一部大型的散文集,书名叫《江河山城》。按江指长江,河指黄河,山指泰山、城指长城。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构思,说明叶先生日夜思念着祖国大地。其实他的心里又何止仅仅寄情于山水草木!
钱玄同的文集
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的人,若想不谈“五四”文学革命时代的钱玄同,恐怕是不可能的。
当时,他也是一位闯将,锋芒毕露,文采斐然。然而多年来,我们却不曾见到过钱氏的文集。“五四”以后的三十年既不可见,又三十几年后仍不可见,前后六十几年在出版史上都是空白,这就不免令人感到遗憾了。 多年来,我只觅得钱氏的两本书,既非正式的出版物,而且还都是关于音韵学方面的专门著作,很难从中认识钱氏的哲学观点和文学主张。一本是《文字学音篇》,一九一八年十一月由北京大学出版组出版,线装本。这是一部讲义,一九三四年三月又印了第五版。据作者在序中说,这部书是他一九一七年教北大预科生时所撰,亡友朱蓬仙担任编《形义篇》,他担任编《音篇》,所以分成了两册。
另一本是《说文部首今读》,据作者手迹影印,线装本。书后有钱氏的学生,后来也是一位著名音韵学家赵荫棠写的“后记”,时在一九四一年六月,是为了纪念钱氏逝世二周年而付印的。“后记”中说,说文部首,是研究文字学的锁钥。这部著作实亦便于初学,正是钱氏一向提倡的“专门的普遍化”的著作。一九五八年六月,上海新知识出版社又重新影印一次,始为正式出版物。
据黎锦熙先生介绍,钱氏于一九二0年在教育部国语讲习所编有一部《国音沿革六讲》,有排印本,尚非定稿。这样说来,算上这本非正式出版物,钱氏生前只排印过这三种非正式出版的关于音韵文字学方面的书。那些议论风生,名震一时的同封建遗老们的论辩文字,却在何处呢?
当然,有一点钱玄同先生自己也要负一定责任的,因为当年他有过编定自己文集的计划,过目之后竟悔其少作,以为根本要不得,自动地放弃了这个念头。这可不是谦虚之词,相反地倒证明钱氏已经看不起当年的战斗了。
关于钱氏出版文集的计划,如今只留下了他的一段幽默的戏语。此事见于黎锦熙先生写的《钱玄同先生传》,即钱氏称,四十四岁时想出一本《四四自思辞》;五十五岁时出一本《五五吾悟书》;六十六岁时出一本《六六碌碌录》;七十七岁时出一本《七七戚戚集》。书当然不会编成,却很见钱氏的性格。他机敏明快,可又有点看破了一切的味道。他的出版文集的妙想亦就在这种诙谐声中化为乌有矣。
其实,钱玄同先生发表在《新青年》、《语丝》上的战斗文章俱在,鲁迅先生亦赞誉过他的文章写得颇为畅达。钱氏生前不屑做或不及做的工作,后人还是应当承担起来的。千万莫要轻信钱氏自己说的那些玩笑话。他自行抛弃的那些文章仍然闪耀着生命的光辉,一部有声有色的《钱玄同文集》无论如何到了应该问世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