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兰尼希堡
(Kranichberg)
从维也纳往南走八十五公里,到了阿尔卑斯山麓的一个峡谷,这就是初建于十三世纪,曾经防御过外敌入侵的古堡所在地:克兰尼希堡。这个地方叫berg,是“山”的意思。饭店叫“BurgHotel”,Burg即“堡”,我这里一概译为“堡”了。这个古堡已改建为一个五星级大旅店,不过仍保存了原来的马厩作为陈列馆。周围都是山峦,远处偶有几家住户,乔木参天,忽晴忽雨,海拔虽只七百米,但已感觉到一种高山的气氛了。
到达这个古堡饭店时,哲学家A.许伯纳(Hübner)博士已经在阳台等我。他是奥地利维特根斯坦学会的会长,这次国际讨论会的主持人,是个温厚的学者。我们在阳台上喝着咖啡,泛论人生和哲学。他说他的哲学是实体哲学(Concrete phi1osophy);他说他要探究的是:世界最初是怎样的,它为什么能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规律可寻。他说正如自然科学家讨究地球起源一样,哲学家也应当探究人类世界的起源——研究最初的模样,是为了寻求未来发展的途径。我对我们的东道主说,我不懂哲学,尤其不懂维特根斯坦,我是作为社会语言学者来研究维特根斯坦的。然后我们展开了一场有趣的对话。
许伯纳博士以他特有的沉着的声调,一本正经地说,世界上有时出现了不可预测的事(not expected);但他认为一般地说(generallyspeaking),事情的发生总是可以预料到的。
我说,这话很对。如果寻出了一条发展的规律,要发生的事情总是可以估计到的。可在发展的轨道上,常常会出现一些预想不到的(not predicted)事,表面上是完全偶然的。
他更正我的说法,他说不是常常,而是有时——有时出现不可预测的事,大多数(most of them)都是可以测到的。
我说,你这哲学观点很现实(realistic),也很符合辩证法。也许从某一个角度看,事物的发展常常趋向于寻求一种内稳态(homeostasis),也许在发展的途程中无序程度高了,增熵趋势大了,又只好寻求内稳态来解决。
他说,是呀,你这内稳态很有意思,也很有启发——这是你们控制论者的用语。
我说,是的,控制论的一些观念带有某种辩证法——但是我不相信热寂学说(heat dead thesis)。
他说,我也不认为世界最后走向热寂。
我们的简短的对话,以我们两人共同认得的我国学者洪谦作为话题告一段落——我们初次见面,却有一个共同的友人,因此他说:“这个世界是多么大呀!”我接下去说,“然而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小呀!”于是在笑声中,他把刚刚走过来的旅店老板——也姓许伯纳的医学博士介绍给我,哲学家许伯纳走了,剩下了医学家即饭店老板许伯纳同我对话。
医学家兼企业家许伯纳身体魁梧,一眼看上去便知其人有魄力,有决断,亲力亲为,有一股劲儿。许伯纳博士告诉我,这里十多年前只不过是一片废圩——靠了他的精力和活动力,现在这里已经是一个美丽的旅游点了。博士带我去看陈列馆。陈列馆里有一口古钟,是用简单的机械按指令敲打的;博士说这口钟本来是在附近一所小礼拜堂里,为了更多的人有机会欣赏这古物,所以搬到这里来陈列了。博士打趣我说,这个钟的装置也符合控制论罢——然后他开了机关,不一会这口钟便当当当的敲起来了,很好听。博士领我去看古堡地下室,那里曾经是封建主的刑讯之地。除了种种习见的刑具之外,有一个铁制刑具,特别令人触目惊心。这个刑具完全象一个人,半边打开了,人可以站在里面,打开的半边上面装了无数约长五寸的尖刀,把被拷问的人推到那半边以后,便将带刀刃的这半边使劲的合上去,每一把尖刀都刺进活人的不同部位——而生理学和解剖学的知识还帮助了这些封建主:刀刃都没有刺在致命的地方,因此万箭钻心,痛而不死。我在哥本哈根一个古堡地下室看过种种刑具,但所有那些都不及这一个“铁人”那么残忍。当代史家记述了纳粹在绝灭营中的酷刑,当代史家也记述了日本侵略者七三一部队在我东北设的细菌试验场,所有这些,连同那古老的刑具,都说明古今中外阶级社会的统治者都是愚蠢的,因而必是残忍的。
从地下室走上去,正好是饭店前的一个十分简朴的纪念碑,碑的周围都种了鲜花,碑上记录着这个地方(也许是个小镇?)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牺牲仅仅九个人,在第二次大战中被害的三十七个人的姓名。
住在这五星饭店里当然是很舒适了。早晚很凉,从房间走出露台,脚底即是万丈深谷——都是树,杂乱无章的树,有的乔木的树梢几乎长到露台边。傍晚七八点钟,周围还很亮。只有一天黄昏,忽然下大雨,雷声隆隆,山风很大,把雨点刮得到处乱飞,简直好象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下面一般。此时气温陡然下降——连忙披上毛衣,才悠闲地站在窗前欣赏阿尔卑斯山麓的夏日暴雨。
古堡饭店只有二十八个房间,就说三十个吧,我不知它是如何经营的。在接待处平常只有一个女职员,能讲几种语言,什么都做,连售邮票,分信发信都是她。右边是一座有林间小路可以攀登的小丘。每天清早我上山散步,沿着这条林间小路,每走二三十步,路旁便有一个“神龛”,有门,可以打开,打开一看,是耶稣升天各个阶段的绘画和祈祷文,大约虔诚的教徒每过一龛必祈祷一番——山顶则树了一个很大的十字架,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是木塑的,大小如真人。我每天登上山顶,在耶稣前面的一张木椅上坐一会,虽则耶稣没说话,我也知道他正在纳闷:怎么有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中国人,竟坐在我前面了!!有一天,遇到同住这个饭店的波兰教授——他才三十九岁——,原来他也是每天来此散步的。他戏着说,陈教授登山是在探索什么哲学境界罢?我也戏着对他说,山上好作哲学的沉思呀!不过我只有这一回在山上遇见这位教授,另一回在山脚遇见同住的土耳其大学老教授土努里(Tunuli)。正因为住的人不多,所以这里实在是难得的恬静。
住在克兰尼希堡的一周间,最有意思的恐怕是八月二十日晚间的露天音乐会了。会场就在古堡左边的一个山坡,随着坡度固定安置了一些木椅子,一层一层象梯田似的,到了坡底则有一个小小的舞台,这就是露天剧场。欧洲人夏天喜欢在露天剧场里听音乐,看表演——前些年夏天我在黑海边的瓦尔纳(Varna),几乎每夜都是在露天剧场度过的。饭店主人早几天就贴出了海报,说是有一个乡村的杂耍团要来表演,节目如何如何的动人。在这样的“乡村”,还加上这么一个五星饭店,夏夜欣赏一次乡村巡回演出,倒是一件难以遇到的事。饭店主人向每一个客人兜售入场券,每张要九十奥先令(会议餐券每张七十五奥先令,我的房间一宿五百五十奥先令)。大约住在饭店的客人被主人说动,买了票,还有从附近村子里来的零零散散的居民。这个晚上真可谓阿尔卑斯山麓一次盛会了——来的有三男一女,有变戏法的,有吹黑管的,有吹笛子的,有唱的,等等,有很浓厚的民间味,在维也纳歌剧院那里是接触不到这种味道的。还邀请了附近一个名叫柯尼希(K

nig)的钢琴家来表演——饭店主人介绍我同柯尼希见面,我们大谈其舒伯特,也许是钢琴家发觉我这个从东方来的客人,居然在这些乐曲上起了共鸣,很高兴。那天夜里,他弹了我最喜欢的《鳟鱼》(Die Forekle)——柯尼希弹的尽是小曲,从作曲家的《美丽的磨坊女》《冬之旅》《流浪者》组曲中选出来的小曲——他弹了那著名的《菩提树》(Der Linden Baum),这是缪勒(W.Mül1er)作词,收在《冬之旅》中的第五曲,那熟悉的曲调,那熟悉的诗词,场内听众伴着琴音轻轻地(几乎听不见地)用不同的语言唱出了这短歌:
门前有个古井,
井旁有棵菩提树:
在它的绿荫间
我作过美梦无数。
也曾在那树干上,
刻过蜜语甜言。
无论快乐或痛苦
我常在树下流连。
如今我又到这里,
深夜走到菩提树旁,
我在黑暗中行走,
竟然只好闭上两眼。
可是枝叶沙沙作响
仿佛向我轻轻呼唤:
“回到我身边,朋友,
你将得到宁静安息。”
凛冽的寒风吹过,
直扑我的脸面,
我的帽子吹走了,
可我仍不断走向前。
一年又一年逝去了,
我远离了这地方,
可我仍然听见召唤:
“回来吧,你将得到安宁。”
那天夜里的演奏是很成功的,每个人都勾起了自己的思念,音乐和诗,这是永恒的感情的交流——这种信息可能引起不同的感受,同逻辑信息总是不同的。舒伯特作这一组曲《冬之旅》是在一八二七年春,歌曲在他的朋友中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尤其这首《菩提树》。这首歌后来是家喻户晓了,成为游子怀乡(Nostalgia)时的低吟了,但其时可能反映了作曲家一种低沉的(却也并非绝望)思念祖国的情绪。
露天音乐会一小时就结束了。我随着许伯纳博士还有别的学者们,在黑夜的山风中,送钢琴家和这个巡回演奏的乡村艺术家们走出古堡的石门,附近的居民也同我们告别回家了。我伫立在夜色笼罩着的林间,回味着迷人的乐音,想不到在异国的乡村,重温了儿时学习的那些熟悉的曲调:世界是多么小呵!
克尔希堡
(Kirchberg)
国际学术讨论会是在一所国民学校(Volkschule)举行的,这所小学大约在暑假里经常租给国际会议,因此路牌也叫做“会议中心”路(Konferenz-zentrum)。小学有奠基石,记载了它是一九七二——七三年建造的,建筑师为某某等等——三层楼,有现代化设备,但一点也不豪华。课室的隔音设备非常之好,室内的黑板是绿色的,很宽,还可以翻过来,背面有方格线,大约是教座标用的。课室内可打幻灯,可放投影等等。四壁不挂东西,但室内有洗手面盆。桌子椅子很矮小,适合小学生用,我们这些人也只好权作小学生了。每层楼有公用男女厕所,男小便池有光电装置,人一站近就放水,人走开,水就自动停了。因此一点臭气也没有。总而言之,这个小学简朴无华,却很实用。我八月十七日在一个课室里做学术报告——如同其他国际学术讨论会一样,同时有几个学者在不同的课室里作报告——,主持者是意大利皮沙(Pisa)大学的加尔加尼教授(A.Gargani),东道主许伯纳事先就对我说,加尔加尼教授是他的好朋友,一个著名的学者。我讲完,加尔加尼教授向我祝贺,说这是一个很有兴趣的,很有吸引力的,很有启发的演讲。这几句评语就传开了。下午我遇见一位来自美国的女教授,她就重复了这样的祝贺——我说,你下午去听了?她说不,可惜没去,听人家说的。旁边一个爱尔兰教授很幽默,他说,我也听说了,一切事情都发生在同一时间,你想听时却不可得兼,你不想听时却正是你能支配的时候。这样,七嘴八舌的谈到刚出版的平装本《(维特根斯坦)致奥格登的信》(Letters to C.K.Ogden),我连忙到会议售书处去买了一本,就在小学校前的广场坐椅上读起来了。
我最喜欢读作家的日记和书信,也许这些本来不打算发表的东西,最能如实地表达作者的内心世界。不过这本小书吸引我的还不只这个点共通性的东西,它提醒我一部学术著作(特别是生僻的学科或尚未被人理解的著作)要公诸于世可真不容易呵。从书中所收文献看来,维特根斯坦作为奥军俘虏于一九一八年十一月被释放,由意大利回维也纳时,他就努力找出版家把他的最主要的著作《哲学逻辑论》在德语国家(德国,奥地利)印行。他向出版家接洽了五次,都失败了。罗素(那时已很有名气了)帮他向出版家请求,也没有实效。一九二○年七月德国那时最有名的大出版家莱克蓝(Reclam)最后也拒绝了之后,作者就心灰意冷,打算放弃一切努力了。他写信给罗素说,他已经不想再作任何努力去投稿了,但如果罗素有办法印行,他的原稿随时可以寄去。不久,作者就到基尔希堡附近的乡村教书去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罗素准备来中国讲学。他来华前把原稿交给琳琦小姐,请她设法找出版家。琳琦小姐同剑桥大学出版社接洽,被拒绝——这是一九二一年一月的事,这之后,她就同一些德文期刊接洽。一家干脆拒绝了,另一家说到五月再考虑。还有一家《自然哲学年报》(Annalen der Naturphilosophie)的编辑奥斯瓦尔德看了稿子,却愿意勉强刊出——他坦率地说,如果不是买罗素的面子,他也一样会拒绝的。琳琦小姐三月里把原稿寄去,当年秋天在《年报》最后一期刊出。八月间罗素由中国回英,他好象不相信《年报》会刊登这部著作,所以同奥格登研究如何让它问世。那时奥格登受一家大出版家的委托(这是保尔·柯冈Paul Kegan出版社,我几年前曾去访问过,不过那时没有谈起这桩事),主编一套《心理学哲学和科学方法论丛书》,也不知是罗素还是奥格登出的主意,要把维特根斯坦这部书稿编入。奥格登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五日给罗素的信,提到此事,他建议书名改作《哲学逻辑》(Philosophical Logic),而不用拉丁文书名,因为这才是一个“selling title”(可否译为“可供销售的书名”?),但显然作者宁愿用一个拉丁文书名(后来就用拉丁文书名出书了)。作者的信上说,“我认为拉丁文书名较好。虽则它也并不理想,但它表达了书稿的本义,而所谓‘哲学逻辑’则不然,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世间就没有什么‘哲学逻辑’的东西。(除非说整部书稿都是胡说八道,因此书名也该胡言乱语)。”信中还有一个很有趣而为后人所不解的事实,即作者多次写信给奥格登说他感谢“译者们”(translators),而实际上这部稿子只是奥格登一个人译的,有人以为也许奥格登去信说好几个人都为此事奔波(包括罗素在内),作者就误以为是几个人翻译。多年以后(在一九六○年),因为有人提出英文本不是德文原文的准确权威译本,罗素写信给奥格登辨明此事,他说英译文每一句都经作者亲自校订,确实有些字句与德文原文不同,但罗素问过作者,作者说他自己改定的,以英译为准。所以罗素说,当然可以出版新的译本,但不能说原来译本不准确。我很喜欢这样的书,编入有关的书信和札记,大大有助于读书界对作者的理解,可惜这样的书实在太少了。
一九八三、八、二十一在奥地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