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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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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中心的绿洲
作者王佐良
期数1986年01期
  如果生活节奏可以模仿音乐的话,那么我在堪萨斯城的几天是西班牙吉他同美国爵士乐的合奏。
  堪萨斯市与西班牙的塞维尔城结为姊妹,在它的建筑上——特别在阿尔米达广场周围——有莫尔人的遗风,圆门,拱窗,宽走廊,墙上地上都有镶着各种颜色石子的彩图,屋子的颜色以黄色红色为主,情调是西南部欧洲的。堪萨斯又是爵士乐兴起之地,其盛况据说仅次于新奥尔良一地。这类爵士乐节奏虽然急骤,但还不象后来的流行音乐那样几乎是疯狂一般,唱的歌也还没变成后来那样的嘶叫,而勃鲁士的哀歌,常常是叫人心碎的。
  后来我果然有机会去参加了一次群众性的歌唱会。在一条河的两岸石坡上草地上,聚集了几万市民,躺的坐的都有,在听几位黑人歌手站在一个临时搭的小台上通过扩声器唱歌。
  陪我去的有这里密苏里大学音乐学院的副院长汉弥尔登夫妇,一位叫迈可的青年教师(他同时也领导一个爵士乐队),一位叫沁息亚的女研究生(她也弹钢琴,正在读音乐博士学位)。我跟着他们,从一岸走到另一岸,穿插在人群里,有时还要跳过一道石砌的水槽。人群当中,这里那里,还闻得着烤肉的味道,有的是小贩卖的,有的是人家带了烤肉机来自烤的。
  这一夜相当热,所以大家都衣着随便,穿汗衫、紧身裤或布裙的到处都有,主要是些年轻人,他们要在这星期天晚上再痛快玩一阵,明天就该上班了。
  空气是嘈杂而亲切的,人们脾气很好,好象在这种空气里谁都可以随便同谁讲话,没有你/我、本地人/外地人那一套。
  那歌声起伏着,有时群众跟着唱,甚至手舞足蹈,使得这空气更亲切了。
  从群众歌会出来,主人们兴犹未尽,又带我走进一家饭馆。
  饭馆好象同航海有点关系,或借它增加色彩,进门一个地方挂着一个大铁锚。屋顶低低的,酒气浓浓的,到处都有人。我们站着等了一会,还亏得那位青年教师有熟人,才找到一张桌子坐下来。
  这里有一个乐队,演唱二三十年代的爵士乐,人们也可以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的小小空地上随乐起舞。我看见跳得最起劲的是两对老夫妇,特别是一位老太太,几乎是每曲必舞,跳得认真,象是竭尽全力,而且也确是跳得很好看。她的白金长发不再光彩夺目了,是要在这急管哀弦中追回那些舍不得忘记的往日么?
  另一个晚上,两位教授,一男一女,陪我在一家戏院吃饭。这戏院称为“华尔陀—爱斯托里亚晚餐戏院”,客人可以一边吃饭,一边看戏。一进去就每人手拿一盘到台上一张大桌上随意选取食品,然后走下来在戏院里找到桌子和座位,坐下用餐。我们的桌子是在低低的二楼上,凭栏而坐,边吃边看。这时台上已撤去大餐桌,一群密苏里大学的男女青年在唱歌了,边唱边演。节目中有“老人河”,只不过歌词同保罗·罗勃逊唱的不同了。
  但这只是序幕。不久正剧上演。是一个喜剧,剧名《杜克》,演的是一个人在医院做了改变性别的手术,回到原住的公寓后的种种遭遇。演了三幕,幕间有刚才唱歌的女生到桌旁来问要什么饮料,喝草莓泥加冰的各赠一个长啤酒杯,上面就印着“杜克”一字。
  以上种种是典型美国风格的,因为堪萨斯市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内地城市。
  如果你看看地图,你会发现堪萨斯市正在美国的中心。
  多少年前,这地方被称为“通往西部的大门”,来来往往的都是商人、投机者、牛仔和少数有冒险精神的女人。地方大概很荒凉,特别是向西的路上,大篷车走上半天也碰不到一家店,一个人。
  如今这一切变了。堪萨斯市的绿化搞得特别好,而且处处留出宽阔的草地,使人感到这城市开朗,悠闲。
  还在城里建起了一座博物馆,其中的中国部分就有不少精品,而且陈列柜完全现代化,灯光悦目,人一走,灯就自动灭了。
  又在这里办起了一所大学,即密苏里(堪萨斯市)大学。著名的密苏里新闻学院却不在这里,而在哥伦比亚市的另一个密苏里大学校园。堪萨斯校园的密大是由几个当地原有的学院组成的,底子比较薄,博士点不多,但却办得很有生气,医学院工学院法学院都有特色,近年来又在历史、文学艺术等人文学科下了本钱。
  我到达不久,主人米彻尔协理副校长和曹根勃格系主任就建议我去看“表演艺术中心”。到了那座土红色的现代建筑,我发现里面有一个戏院和一个音乐厅,设备都是最新的。为我导游的女教授是中心的负责人,对于那个戏院特别感到自豪。舞台可以变成任何形状,包括伊利莎白时期的裙形舞台,观众席上每个位置都可以看清表演,而且一部分座位可以临时移走,只要一按电钮就成。正是在这里,不久以前,一些美国学生在我国名演员英若诚的指导之下,用英语演出了巴金著、曹禺编的《家》和昆曲《十五贯》。
  密大之所以能成此创举,不仅由于有好设备,还由于几位负责人——校长物理家乔治·罗素,副校长历史家尤金·屈雷尼,文学院长麦克斯·斯基特摩亚等等——都热心国际文化交流。屈雷尼告诉我:他们意识到堪萨斯市远在美国中部,同外国来往不甚方便,风气不够开通,因此更要努力同外国大学建立交流关系。他本人来过中国,在北外等处讲过学;从中国回去后,他又亲自去到苏联,同莫斯科大学也建立了正式联系。
  正是这个密大设立了一个埃特加·斯诺讲座,请了一些中国名人去担任讲座教授,已经先后有了黄昆、韩德培、吴作人、英若诚几位。
  我此番去堪萨斯市,也是为了要加强北外与密大的校际联系,探索一下在什么领域可以开展具体合作项目。
  早就有美国朋友对我说过:“你们何必尽把教师和学生送往名牌大学,那些地方已近饱和,而有许多其它大学是一样好或更好的。”经过此番访美,我对这一点更多一层认识了。
  除了密大本身种种设施之外,在它的附近还有一家专业图书馆,为美国现代政治和外交史的研究,提供了别处所无的条件。
  这就是杜鲁门纪念图书馆。它建在杜鲁门总统的家乡——密苏里州“独立”镇。
  我由密大历史教授里却特·麦金齐、他的夫人和从上海大学来的程德女士陪同,前往“独立”镇。车行约二小时,就见到了一座白色的单层建筑,门前有美国国旗在飘扬。
  馆里有一个永久性展览馆,展览了杜鲁门各个时期的实物、相片和重要文件的放大照片。引人注目的有一条铜制的《密苏里号》主力舰的大模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日本政府的代表就是在这条美国战舰上签字向盟国无条件投降的。
  杜鲁门是一个“普通人”,做事实实在在,不搞什么花头。他在罗斯福突然去世,要他来继任总统的时候,曾说:日月星辰都落在他身上了,他担任了世界上最复杂最困难的工作,希望父老兄弟姊妹都要为他祈祷,让他能把这工作做好。
  由于他说实话,后来又使美国在那紧要的历史时刻比较顺利地度过了两任总统交替时期,退职后也能谦逊自处,美国许多人至今对他有好感。
  然而下令扔原子弹,后来又封锁台湾海峡的也是他。怎样来最后评定他的历史功罪呢?
  也许这馆里所藏的档案能够部分地回答这个问题么?
  无论如何,这个馆里最重要的资料是这些档案。我去的那天,馆里的人早有准备,让我看了几个卷宗。我随便翻翻,发现是一些信件和备忘录。信件当中,有外国领导人写来的,杜鲁门看过后,用铅笔加句批语或做个记号。备忘录主要是他的下属替他准备的。如有外国某大员想见他,国务院的人就替他准备好材料,说明来者何人,有何背景,此行大概有何要求,总统宜如何答对。也有是在开记者招待会之前估计会有什么问题,该如何回答之类的准备文件,供总统过目的。
  公开这些档案是有计划的,到一定时期公开一批新的,但总有一个时间差,例如公开到四十年或五十年前为止。
  在归途上,麦金齐教授一边开车,一边对我说:“你们学校大可派几位教师来密大,一边在密大教点课,一边利用杜鲁门图书馆的材料来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期的中美外交史。这里的生活费用在美国是比较低的。”
  也是这位麦金齐教授,在我们的车子开出“独立”镇不久,指着路边的一些快餐店的招牌说:“你看,快餐店一家接着一家,全是那么难看的招牌,此外就是汽车商店之类,这条街可称为美国最丑的街了,然而这却又是典型的!”
  确实,枯燥的下午,枯燥的路途,一片黄色,就象是车行在无垠的平沙中。
  也许是为了打破这枯燥,堪萨斯市努力充实它的文化生活。爵士乐之所以在这里兴盛,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一种空缺。其他表演艺术的受到重视,也是出于一种需要。密大师生和堪萨斯市民之中,还颇有一些诗歌爱好者。
  我到堪萨斯市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大卫·雷。他是密大英文系教授,又是诗人,并曾主编密大的文艺刊物《新文学》多年。那天晚上,他同夫人裘第(诗人,原是英国人)一起开车来接,去到一家,是他们的朋友希考克夫妇所居。希考克夫人叫格鲁莉亚,显然是墨西哥人后裔,在编着一种妇女文艺刊物,叫做《赫里根的九才人》,印刷精美,经费象是大部来自她的丈夫比尔,他在经营着一个酿酒用的葡萄园。然后他们把我带到城里一家大餐馆,叫做“商人维克”,在那里吃了一顿化钱不少的晚饭。餐馆里四壁挂着东方的大灯笼,上面写着斗大的汉字,还有一些东方的柜子等等装饰,烹调据比尔说是波里尼西亚即大洋洲的,但我吃着的实际上是中国广东菜。不论如何,他们都吃得很高兴,互相之间开着玩笑,象是无话不谈似的。
  我有点茫然,只能随便应付几句,直到他们问我中国诗的英译问题,才算恢复了教书匠通常的条理,说了一番并不精采的话。
  真好似阿丽丝梦游奇境!后来雷送来了他们的杂志若干本,其中有一期《赫里根的九才人》登载了丁玲的一篇小说(题目象是《某个早晨》)的英译,要我带回国去转送给她。
  在我停留密大的整个时间,一直照顾着我的是曹根勃格教授。他原是密大的研究院长,现在是外语系主任,留着大胡子,看起来庞然大物,实际上却是很温和的。
  他原是耶鲁大学出身,懂得梵文。对于外语教学,他主张要扩大范围,除了教语言、文学以外,还应该包括广播、电影、电视之类的材料。
  他又说:美国教育界现在面临着新形势。美国大公司不再要仅仅受过训练(training)的人,而要有文化教养受过教育(education)的人。它们的人事部门现在到学校来着力物色的是后者。
  他是在送别我时在机场候机室说这番话的。我上了飞机,忽然感到:我在密大几天的所见所闻,合在一起,出现一个统一的图景了。美国这个一向讲实际的社会里显然比以前更清楚大学的重要、博物馆的重要、戏院和音乐厅的重要、对文学家艺术家加以宽容和鼓励的重要了,哪怕他们放浪形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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