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基督教《圣经》与《简·爱》
作者朱虹
期数1987年02期
  基督教及其《圣经》在西方国家有深广的影响,它不仅是信仰问题而且早已成为社会文化的一部分,对于在那样的传统中教养出来的人来说,“《圣经》里的辞句和节奏,也会印在他的脑海,成为他思想组成的一部分……以至引用《圣经》的辞句的时候,都不知道是出自《圣经》”①。西方一些道德、伦理甚至法的观念都与《圣经》有关,即使美国的独立宣言还称“人被造出来是平等的……”。因此在评论西方文学作品时,不仅社会、历史、文化、心理、语言诸因素要考虑入内,看来基督教《圣经》的影响也应有一个地位。《圣经》的辞句、比喻、隐喻、形象、典故、故事等在文学作品中比比皆是”多不胜数,有时索性构成作品的题材,《失乐园》只是一例而已。而《圣经》在文学作品中的渗透和影响未必都是“思想局限”和“消极影响”,英国空想社会主义作家,如威廉·布莱克、威廉·莫里斯等不都从《圣经》取材吗?
  翻开《简·爱》,还没有进入正文,作者第二版前言①便定下一种基督教的基调。前言核心部分援引《圣经》写道:“亚哈不喜欢米该亚,因为米该亚对他作预言从不说吉话,单说凶言,也许他更喜欢基拿拿的爱谄媚的儿子;但是亚哈如果停止听奉承而听听忠告,他倒可以逃过一场流血的惨死”②。在这里作者把正义作家直接比作《圣经》中向暴君发出逆耳忠言的古代先知,即最权威的宗教与道德的维护者;她举萨克雷为这方面的典范,自己当然也包括在内。此外,这短短的一篇前言,从语言、文体而论,那抑扬顿挫,全然是《圣经》一六一一年“钦定”英译本的节奏,而且用词古奥,语气重,恰似希伯来先知的庄严告诫。
  《简·爱》一书的叙述、对白和自白中有六十多处或引用《圣经》,或借用、化用其中的典故、故事、比喻和形象,行文直接提到上帝的地方更是多不胜数。尤其令人触目的是小说的中心人物简·爱的塑造中基督教《圣经》的影响。
  简·爱从小在基督教的熏陶下成,长。通过阅读、朗诵,潜移默化,《圣经》的语言和形象已变成她自己语言和形象的一部分。
  小说里描写的第一个冲突是“红屋子”事件。简·爱的舅舅就死在里面,小简·爱在“红屋子”里关禁闭吓得几乎神经失常。她从绝望中获得拚死一战的勇气,怒斥舅妈,说她舅舅正从天堂望下来,注视着她的所作所为,说得这位太太瑟瑟发抖。小简·爱在人生道路上的第一次搏斗就是以基督教的语言和观念进行的。
  简·爱离开舅妈家,到劳渥德学校学习,两个月后,她成绩优异,得到老师的夸奖和同学的爱戴,获得了自尊和自信。这时,她早已忘记学校里每日的饥与寒,十分激动,脱口而出引用《圣经》说:“吃素菜,彼此相爱,强如吃肥牛,彼此相恨”③。
  然而,《圣经》在《简·爱》中的影响绝不止于语言上的借用。我们跟踪简·爱的心理历程会看到,每逢简·爱感情激荡,不论是顺境还是逆境,她的思绪都会自然而然地转向上帝。简·爱与罗切斯特深深地相爱,幸福达到顶点,简曾一度自责:“我的未婚夫正在变成我的整个世界……他站在我和各种宗教思想之间,犹如日蚀把人和太阳隔开一般。在那些日子,因为上帝创造的人,我看不到上帝;我把他作为我的偶像了”④。显然,简·爱这样自责,只能反过来证明她没有忘记上帝。紧接着是教堂婚礼上的危机。在她年轻生命的这最黑暗时刻,简·爱自比《出埃及记》中埃及一夜之间家家被杀尽第一胎男婴的一片凄惨哀号;她引用《圣经》描述自己的处境说那好比“水进入我的灵魂,我陷入深深的泥潭;我觉得没有立足之处;我进入深水之中;洪水淹没了我”⑤。这时,又是宗教给予她力量来忍受与罗切斯特分手的痛苦,她说:“只有一个想法还象活着似地搏动着——想起了上帝;这引起我喃喃地祈祷……‘别远离我,因为苦难就在眼前;没有人帮助啊’”⑥。
  简·爱从桑菲尔德庄园出走,象里亚王似地在荒野上流浪,一路上忍饥受饿,路过村镇时被人当作乞丐推出门外,但她毫不动摇对上帝的信赖。后来,她回顾这段屈辱的经历,不寒而栗,深信那“一定是上帝在带领我继续前进”⑦。
  还值得注意的是,随着阅历加深和思想日趋成熟,简·爱身上的基督教意识越来越强。如她幼小的时候不能接受海伦·朋斯对她宣扬的宽恕恶人的说教,可是成人后在舅妈一家家破人亡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回去探望,无保留地原谅过去的一切。她回忆往事,借用《圣经》心里念道:“是啊,里德太太,你让我的精神受到了摧残,尝到了可怕的痛楚。但是我该原谅你,因为你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⑧。
  作为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结婚时不过二十岁——简·爱面临的考验再大莫过于教堂的婚礼中断后自己的去向问题。当时简·爱面临的选择——与罗切斯特同居还是毅然出走。就她自己所意识到的层次而言,首先是个人格问题、个人尊严问题,用基督教的观点来表达,是抵御诱惑、保持灵魂不受玷辱,是心灵神圣不可侵犯问题。简·爱必须独立地做出自己的决定。尽管她感到“心弦被扯断”,但是,“天良”象“暴君”一样“一把扼住‘爱情’的喉咙”。简·爱明白自己的责任全部包括在“一个伤心的字眼里,‘走’”。这是简·爱“心灵作的回答”⑨。她说:“我关心我自己。我越是孤独,越是没有朋友,越是没有支持,我就越尊重我自己:我将遵守上帝颁发、世人认可的法律”⑩。显然,简·爱所意识到的法律不单是世俗的法,她是忠于一种更高的原则才做出出走的决定的。她整个的思考和判断过程都伴随着对上帝的呼吁,从开始的乞求:“上帝帮助我吧”,到最后的感激:“是上帝为我引路”。她是在宗教观念的支持下坚持住的,也规劝罗切斯特,“象我一样做:信任上帝,信任自己。相信天国。希望在那儿跟你再见”⑾。即使为了拯救罗切斯特的灵魂,简·爱也不为所动。罗切斯特蔑视世俗的法与社会规范,要求简忠于一种更高的道德,即帮助自己获得道德灵魂的新生,但简说“一个流浪者的安宁或者一个犯过大错的人的悔过自新,决不应该依靠同类……让他到更高的地方去寻求力量来补救,寻求安慰来治疗他”⑿。
  在暗自决定与罗切斯特分离的当晚,简·爱的心灵在睡梦中又一次接受宗教的启示,“神”假托月中人俯视着简,以远不可测而又近在心边的声音说,“我的女儿,逃避诱惑吧!”简·爱庄严地回答:“母亲,我会逃避的”⒀。原文里用基督教用语“试探”,这就把简·爱的这场危机提到《圣经·新约》所描写的耶稣受魔鬼“试探”的高度。而且象耶稣在受“试探”前禁食一样,简·爱从教堂里出来后,“那一天既没有饭食又没有饮料沾过唇”⒁。这最后的一笔以细节上的类比再一次明白无误地表明了简·爱“出走”的决定所包含的基督教意识。
  不仅慈善学校教养出来的简·爱,而且“拜伦式的英雄”罗切斯特本人也具有相当浓厚的基督教意识。
  首先,罗切斯特是以改邪归正者的面貌出现的;他忏悔过去,向往与简·爱重建生活,说“十年以前,我发疯似地跑遍欧洲,陪伴我的是厌恶、痛恨和愤怒;如今,我被治愈了,净化了,由一位真正的天使作为我的安慰者陪伴我重游旧地”⒂。
  在教堂里的那一幕,婚礼被迫中断,罗切斯特的秘密被当众揭穿,他这时的思绪完全陷入基督教徒犯戒受惩的观念,他绝望地叫道:“现在,我并不比魔鬼好;而且正象那儿的牧师要对我说的,毫无疑问,应该受到上帝最严酷的审判——甚至受到不灭的火和不死的蛆的折磨”⒃。罗切斯特带领众人走上严密防守的楼阁,向他们公开了自己的秘密:楼阁上的疯女人不是别人,就是他十五年来的“发妻”。他向众人展示疯女人的发作,然后引用《圣经》说:“传播福音的牧师和维护法律的律师,记住,你们怎样裁判别人,你们也就将受到怎样的裁判”⒄!这时的罗切斯特在精神上好象腾飞起来,他早已把个人得失置之度外,从人间法律的不合理进而想到耶稣的告诫所包含的更高的真理。
  更有甚者,罗切斯特的整个命运还可以被看作是耶稣的告诫应验了。简·爱得知罗切斯特已婚,在痛苦中想到,没有人帮助她:——“不,你要自己把自己拉走,没有人会帮助你,你要自己把你的右眼珠挖出来,你要自己把你的右手斩去;你的心将是牺牲品,而由你,牧师,来把它刺穿”⒅。这段话乍看起来只是简·爱勉励自己拿出勇气割断自己与罗切斯特的关系。的确,从字面上是可以这样理解的。但我们还要看到,在这段话里,简·爱是在引用耶稣“登山训众”时对重婚者和奸夫的告诫:“凡看见妇女就动邪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他犯奸淫了。若是你的右眼叫你跌倒,就剜出来丢掉……若是你的右手叫你跌倒,就砍下来丢掉……人若休妻,就当给他休书。只是我告诉你们,凡休妻的,若不是为淫乱的缘故,就是叫他作淫妇了……”⒆。简·爱倒是从了主命,割舍了罗切斯特的爱情,可是罗切斯特在两点上都犯了戒:他对简·爱动了“淫念”;他“休妻”,可是没有“休书”,也“不是为[她]淫乱的缘故。”结果,他受到预告的惩罚,在大火中失去一只眼睛和一只手臂。他后来向上帝忏悔,在受难中赎了罪,才在与简·爱结婚以后恢复了一只眼的视力,又有了妻子作他的“右手”。他最后“怀着感动的心情再一次承认,上帝已经用仁慈减轻了裁判”⒇。罗切斯特的命运十分贴切地体现了犯戒、受惩罚和忏悔得救的基督教公式,而且把犯罪的方式和受惩的内容都紧紧扣住耶稣颁发的诫命。这也就是说,《简·爱》主要情节的构思都包含了《圣经》故事的隐喻。
  小说的最后,罗切斯特遭一连串不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行过死荫的幽谷”(21)。简·爱见他蓬头垢面,把他比作《旧约》里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尼布甲尼撒从王位上跌下来,沦为最卑贱者,他被驱逐,与野兽为伍,在受难中他得到智慧,崇拜上帝,才重获王位(22)。简·爱把罗切斯特与尼布甲尼撒做类比,更进一步点明了罗切斯特的遭遇和转变的宗教寓意。此外,隐隐约约,贯穿全书,罗切斯特与简·爱的关系还与《旧约》人物的关系形成类比,譬如,被比作力士参孙与迷住他的美女大利拉的关系(23);又比作娶了卑贱的犹太女人的东方国王亚哈随鲁(24)。在向简·爱试探爱情时,罗切斯特自比亚当:“我左边肋骨下的哪个地方,似乎有一根弦,和你那小身体同样地方的一根类似的弦打成了结……”(25)在简·爱向他打听楼阁上疯女人的秘密时,罗切斯特把简比作多事的夏娃:“别变成缠住我的地地道道的夏娃”(26)。事实上,与亚当夏娃的类比几乎贯穿全书,直到小说的末尾,简·爱说到自己与罗切斯特的夫妻关系,她搬用《圣经》的原话,说自己是丈夫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27)。除此之外,桑菲尔德宅子的花园和花园中的古树的描写也引起伊甸园的联想,那禁果就是罗切斯特要求于简·爱的不合法的爱情。不同的是,在这里,罗切斯特是摘禁果者而简·爱抵住了“试探”。这就推翻了两千年来定了案的关于夏娃(女人)的角色,这牵涉到小说《简·爱》所体现的妇女意识,不属本文论述的范围。
  《简·爱》一书的基督教色彩集中地体现在全书的最高潮,即所谓“呼声”的神秘事件中。
  度过了教堂里的一场危机,简·爱在莫尔顿乡村小学暂时安身,从小说的结构来说,是第一个高潮后的一个间歇。简·爱的命运还会有什么变化?读者期待的罗切斯特与简·爱的重逢将怎样实现?好象是为使最后的结合更富有戏剧性,作者把她(他)们分得更远了。在地理上他们天各一方、互不通音信,不知对方死活去向;在心理上,简·爱被圣约翰·里弗斯苦苦缠着,向她求婚;而罗切斯特则隐居在荒凉的芬丁庄园,早已万念俱灰。当时,这两个互相思念的人是可以结合的:罗切斯特的妻子已坠死在大火中,而简·爱也继承了财产,与罗切斯特平起平坐,心理方面的隔阂已不复存在。但怎样才能为他(她)们搭上这个“鹊桥”?勃朗特的处理是大胆的,而且仔细推敲,可以看出还是借助于基督教意识。
  简·爱一直拒绝圣约翰·里弗斯的求婚。但在圣约翰施加的精神压力下,简·爱动摇了、退让了。在茫然中,简·爱恳求上帝:“把路指给我,指给我吧!”(28)当简·爱的灵魂进入这种忘我而绝对依赖上帝的状态,上帝真的就给她指路,她听到罗切斯特的声音“简!简!简!”那决定命运的三声呼唤。这声音“不象在房间里——不象在房子里——也不象在花园里;它不是从空气中来——不是从地底下来——也不是从头顶上来。我是听到了它——在哪儿呢,从哪儿传来的呢,永远也不可能知道!”(29)但简·爱直觉到,那是听到了她的祈祷的上帝给她的召示。她“跪了下来,以……自己的方式祈祷……”,她说“我的灵魂感激地冲出来,到了上帝的脚下”。(30)
  第二天简又琢磨那三声呼唤,说那象是“神启”。她把那声音比作《使徒行传》记载的地震:那声巨响震破了牢门,松开了绑绳,使得使徒保罗与信徒赛拉斯得救了。在简·爱看来,那三声呼唤同样打开了她自己与罗切斯特心灵的牢房(31)。
  “神秘的呼声”的基督教色彩还可以从“召唤者”的一方——罗切斯特——得到证实。罗切斯特在他们重逢以后向简叙述自己的一次奇特经验。在芬丁庄园隐居半年以后,已经陷入绝望的罗切斯特心境逐渐好转,他说他看到并且承认,是“上帝掌握着我的命运。我开始受到良心的责备,开始忏悔,开始希望和我的创造者和解……开始祈祷。”这时,罗切斯特又痛苦又谦卑地向上帝承认,自己是“罪有应得”,但又情不自禁地从心底发出“简!简!简!”的呼喊。立刻,他听到回声:“我来了,等着我”,和紧接着传来的低语“你在哪儿?”罗切斯特是在达到与简·爱同样净化的、虔诚的精神状态下发出“召唤的”,也就是说,当他跟简一样甘愿听从上帝的安排时,神秘的呼声把这两颗忠诚的心联结起来了。罗切斯特从内心献上他的祷告:“我感谢我的创造者,他在裁判中记住了怜悯。我谦卑地请求我的救世主给我力量,让我从今以后过一种比以前更纯洁的生活!”(32)简·爱听罗切斯特讲这件往事,心里明白那就是她自己听到的呼声,她大为震动,从中看出上帝的手迹,敬畏之情油然而生。为了避免刺激罗切斯特,她对自己听到召呼的奇迹缄默不语,只是“暗自在心里深思着”(33)。这段叙述中的这几个关键字眼借用了《圣经》原话:《新约·路加福音》记载,牧羊人得到天使的通报,赶路到伯利恒,看见了玛丽亚生的婴儿躺在马槽里,便把天使宣告婴儿是救世主的话传开,玛丽亚“却把这一切的事存在心里,对他们所说的话反复思想”(34)。勃朗特借用《圣经》原话来描写简·爱对“神秘的呼声”的反应,把她与玛丽亚听说天使的宣告时的反应做类比,又为“召唤”罩上了一层基督教神谕的意味。
  最后,对于自己的幸福,简·爱几乎全是用基督教的语言来描绘的,她说“我身受至高无上的天福(35)超过语言所能表达的,我是我丈夫的生命,正如他也是我的,没有一个女人比我更贴近自己的丈夫,如此绝对地成为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除了“骨中之骨,肉中之肉”的隐喻之外,简·爱是引用耶稣祝愿“八福”的原字来形容自己的幸福,把它从一般尘世的幸福提到受天恩宠、被耶稣祝福的高度。
  简·爱与罗切斯特的结合使《简·爱》的故事达到一个完满的结局,足以给读者以心理上的满足。可是《简·爱》并不以罗切斯特和简·爱的世俗幸福结束——而是以远在印度传教的圣约翰·里弗斯的来信作为全书的终结。圣约翰自知在尘世上的时间不长了,他信中引用《新约·启示录》最后的两句话,来与简·爱共勉:“我肯定地来了,来得很快!阿门;就这样来吧,主耶稣!”(36)《启示录》宣告世界的末日和耶稣的降临,而《简·爱》全书以超脱俗念、虔诚地迎候耶稣到来的话告终,从语言到思想倾向,明确无误地为全书打上基督教《圣经》的烙印。
  《简·爱》的例子说明,宗教信仰在特定条件下可以成为推动人坚持真理、进取向上的积极力量,特别是在“个人对自己的行动需要不断选择,而又面临各种思潮、各种生活方式的冲击时,对认真的宗教徒来说,这种自我约束就比强制性的约束更为有力,有利于保持他们的思想稳定,甚至激发了他们的精神力量,使他们发奋向上,对善恶是非更加敏感,不顾个人得失安危去维护所认识到的善。”(37)
  即使在当前,基督教已不具有普遍信仰的思想威力,但是,由《圣经》而得来的观念、形象、辞句、故事等在文学作品中的影响仍不可低估。就以我们经常打交道的“人人丛书”来说吧,我们读丛书中的作品时未必意识到,这“人人”便是英国中世纪的一部道德剧、鞭策人弃恶从善的宗教寓言。而那寓言格式中所包含的把人生视为“旅程”的观念,从英国十七世纪班扬的《天路历程》到美国二十世纪凯瑟琳·安·波特的《愚人船》,至今影响不衰。又如西方文学中令人困惑的“恶”。莎士比亚的埃古、麦尔维尔的白鲸、霍桑的“罪”、康拉德的“黑暗的中心”、戈尔丁的“苍蝇之王”……与其全部归结于历史社会根源,要不要从中探讨源远流长的基督教“恶”的观念的演化?有中世纪道德剧中为争夺人的灵魂而互相搏斗的善与恶。有使徒保罗所称的“恶之谜”(38)。再以关于人的观念而言似乎已形成定论:基督教世界观以上帝为中心,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被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理想所代替……其实,基督教世界观中难道没有人的地位吗?在《旧约·创世纪》中,人是“照着[神]自己的形象造”的,被神授权为万牲命名并治理天上地下海内的万物。《新约》各“福音书”围绕一个中心——拯救人。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基督教世界观也是以人为中心的。耶稣基督为拯救人类而流血牺牲的历史传说早已成为激发现代人的想象的“神话原型”,成为许多艺术形象的原始模型。宣扬基督教的那些作品且搁下不说,就以被誉为意识流大师的福克纳来说吧,他在小说《寓言》中不就以一次大战中和平主义者的活动为素材,写出了耶稣“受难周”的现代翻版吗?
  《圣经》中某些故事和人物在西方国家几乎家喻户晓,作家借用或套用来丰富自己作品的涵义,不必加说明就能为读者领会。以《白鲸》中的亚哈和伊士梅尔两个人物来说吧,他们的名字就暗示了他们的性格与命运:亚哈船长的航行吉少凶多——他的名字令人想起那位刚愎自用、自取灭亡的伊色列王;水手伊士梅尔一生颠沛流离,然而是海上遇险后唯一的幸存者,跟《创世记》中那个被放逐而幸免于难的同名者一样。又如美国当代马拉默德的短篇小说佳作《头七年》。老板答应鞋匠做满七年后可以娶自己的女儿为妻。那么,为什么是“头”七年呢?难道还有“后”七年吗?《创世记》记述雅各为娶舅舅拉班的小女儿拉结,服侍舅舅七年,期满后又加了七年。马拉默德的故事讲到七年的“协议”便戛然而止。可怜的鞋匠得了老板的许诺便投身于工作,锤子在鞋楦上欢乐地叮噹敲打起来。但我们知道雅各的受骗,不免为鞋匠做满七年以后的命运担忧。故事的涵义只有借助《圣经》故事的隐喻才全部显现出来。就是那些难得与《圣经》联系起来的作品,如所谓现代主义的乔伊斯、伍尔夫等人的作品,其实《圣经》的影子也萦绕其间,时隐时现。如《青年艺术家画像》第四章末尾青年斯蒂芬见了立在水中的少女时的“顿悟”,显然是借重了《新约》中耶稣“显灵”的描写。而伍尔夫《到灯塔去》中的那顿晚餐,令人浮想联翩,不由得回到《新约》记述的最后的晚餐……
  总之,基督教《圣经》在西方文学中的影响说不完道不尽,本文从《简·爱》说起,旁及现当代小说,拉拉杂杂,无非是想把外国文学评论中一个容易被忽视的问题提出来。也只不过是提出来而已。
  ①《简·爱》一八四七年十月第一次出版,同年十二月再版附作者前言。
  ②亚哈与米该亚的故事见《旧约·列王纪上》22:8。
  ③《旧约·箴言》5:17。
  ④祝译本,第359页。
  ⑤同上,第389页,原文直接引用《旧约·诗篇》69:1—3。
  ⑥同上,第389页,原文直接引用《旧约·诗篇》22:11。
  ⑦同上,第422页。
  ⑧同上,第19页,原文直接引用《新约·路克福音》23:34。
  ⑨祝译本,第414页。
  ⑩同上,第416页。
  ⑾同上,第415页。
  ⑿同上,第285页。
  ⒀同上,第419页。
  ⒁同上,第391页。见《新约·路加福音》4:1—2“耶稣被圣灵充满,从约旦河回来,圣灵将他引到旷野四十天受魔鬼的试探,没有吃什么。日子满了,他就饿了。”又见《马可福音》1:12。
  ⒂祝译本,第339页。
  ⒃同上,第383页。
  ⒄同上,第386页。原文直接引用《新约·马太福音》7:1—2:“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你们被论断,因为你们怎样论断人,也必怎样被论断。”
  ⒅祝译本,第390—391页。
  ⒆《新约·马太福音》5:28—32。
  ⒇祝译本,第595页。
  (21)《旧约·诗篇》23:4。
  (22)《旧约·但以理书》4:32—37。
  (23)《旧约·士师记》16:1—3。
  (24)《旧约·以斯帖记》。
  (25)祝译本,第328页。
  (26)同上,第341页。
  (27)《旧约·创世记》2:21—22。
  (28)祝译本,第550—551页。
  (29)(30)同上,第551—552页。
  (31)同上,第554页。见《新约·使徒行传》16:25。
  (32)以上均见祝译本,第588—590页。
  (33)祝译本,第590页。
  (34)同上,第590页,见《新约·路加福音》2:19。
  (35)见《新约·马太福音》5:3—12。
  (36)见《新约·启示录》22:20:“我必快来。阿门,主耶稣,我愿你来。”
  (37)赵复三:《究竟怎样认识宗教的本质》,《中国社会科学》一九八六年第三期第16页。
  (38)见《新约·帖撒罗尼迦后书》2:7。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