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盛开,青春似火,少男少女是幸福的。他(她)善于做梦:偎依在枕边寻梦,还做白日的梦,因此他不完全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现实生活的缺陷,他用他创造的奇妙的梦幻世界来弥补了。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了浅薄的、但是得意的微笑,他出了神,也许正在梦游太虚幻境呢。
卖火柴的小女孩把火柴烧完后,梦就完了。人过了哀乐中年,仆仆于人生道路上,滚得了一身尘土,参透了许多事理,对现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他成熟了。但是作为代价,他失落了他的梦。漏尽更残梦成末,这也是一种悲哀啊。
人到晚年,虽说犹有晚霞半天,却是前景无多了。青春初度,最怕被人倚老卖老,提到他穿开裆裤,屁股半露的童年时代;他心眼儿里装满了美好的未来。待到“钟声送尽流光”(钱老的佳句),两鬓染霜,他又是一种心态了。
他变得懵懂了,记性特别差,手边的事过眼就忘;偏是童年、青少年时代的早就忘了的种种琐事细节,却忽然重又浮现在眼前;提起几十年前的旧事,记性竟特别好。他变得喜欢怀旧了。就这样,一步三回首地他进入了人生的寻梦的时期。
出现在那往日之梦中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青天特别的蓝,阳光特别的明媚,眨眼的满天繁星仿佛伸手可摘……回首往事,当年的一情一景,都成了人生的梦境。
我有幸珍藏着钱老的几件墨宝和篆刻,有一方石章是钱老应我的请求刻了“不知老之将至”六个篆文。想借圣人的名言表示自己很有些不服老的精神,埋头在工作堆中而忘了时光的偷换——这其实是硬充好汉罢了。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小人物,能与众不同吗?人到老年,怎么能不带些惆怅,想拣回过去失落的梦境呢。这就是为什么欣赏装帧印刷俱臻上乘的《钱君匋装帧艺术》我感受特别深。
试看钱老为朱光潜《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所作的封面画。真是别出心裁,却又十分切题:设计思想来自地道的传统格式的信封。记得祖辈在郑重的场合,白皮的信封另贴阔幅的大红签条,上写收信人的尊称。钱老就是这样把整个画面垂直地分割为三个色块:白,红,白。右边本是收信人地址的位置,用浓墨印上手写体“朱光潜著”;左边空白,本是留给发信人具名,现用淡色的老宋体铅字印上“上海开明书店”印行,可说十分现成。行书“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居中,套印在朱红的底色上——那个爱好文艺的“青年”就是收信人了。左上角俨然是一枚盖了邮戳的邮花,右下角又加盖发信的邮戳,两两对照成趣;这生动的细节给虚构的艺术增添了真实感。构图就那么简练素净,洗尽铅华,几乎看不到艺术家在运笔敷色,不落半点斧凿痕迹,自然浑成;难得的是又那么富于亲切的人情味,浓郁的传统色彩。真所谓“大音希声”,令人兴叹:“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因为这幅作品分明孕育于灵感爆发出火花的一刹那间。
这佳作使我怦然心动,勾引起纷至沓来的一串联想。仿佛当真从遥远的海外寄来了美学家朱光潜的一封长信,启封展笺,先送来一股翰墨清香,写的是流转飘逸的行书,娓娓而谈的是中西艺术的精华;明窗净几,沏一壶好茶,把玩好纸(也许是套色的诗笺吧),好笔墨,好诗好文。这闲情逸致,这舒畅的情怀,令人悠然神往。
多可惜啊,在繁管促弦似的紧张的现代生活的气氛中,这已是一种失落了的、无从唤回的生活情趣、生活艺术了。当然难免会有感触,却不能说今非昔比。时代在前进,个人的见识阅历在增进,说“昔非今比”才对。然而历史每向前迈出一步,都是付出了代价的,有所得必然有所失。这失落的,或者被淘汰的,不尽是因为一无价值,不值一顾,而只是因为在激烈变化的环境中它已失去了生存的土壤。
大家都得追随着时代的步伐前进,守旧会终于被淘汰。但是怀旧不是守旧;怀旧,寻梦,也是人之常情吧;否则为什么我们会有这么一句话呢:“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个人或者民族,都不能没有自己的梦啊——未来的,过去的梦。假如没有梦幻的点缀,这人生、这历史,不是太缺少些色彩了吗?
当年的钱老还只是二十三四岁的青年艺术家,还没有走出人生的多梦的季节,有理想,有追求,有抱负。在他漫长的、硕果累累的六十多年艺术生涯中,他的艺术才华首先在书籍装帧这一当时还很年轻的艺术领域中展现出来。钱老是我国第一代装帧美术家,欣赏他早年的具有开拓性意义的那些装帧设计,你几乎可以说,他是在有限的天地(封面)里,忙着用他的画笔为自己编织着五色缤纷的一个个美丽的梦:既有醇厚素雅的传统风格,象《给青年的十二封信》;也有扑面而来的一股清新的气息,象《新女性》春季号封面(一九二九),一队展翅的燕子(首尾相接的黑色剪影)迎着蓝天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弦线,穿梭在绿波似飘荡的柳条中间,透出生机蓬勃的春意;为巴金《新生》设计的画面(一九三三),严峻激越,似乎让人听到了一株幼苗从石砌的夹缝中昂首挺立,鼓动着仅有的一对乳叶,迸发出要求生存、要求发展的呐喊声。
丰富多姿,不拘一格,勇于探索,不断地在创新,不断地开
拓艺术意境,只有旺盛的艺术创作的欲望,没有头脑里条条框框的束缚;现在隔着翻天覆地的大半个世纪,再回顾这位装帧艺术领域里的老前辈,我们分明看到了一位才华横溢的青年艺术家在用画笔为自己描绘彩梦的同时,也是从一个侧面为时代写照,为他那个新旧交替、有声有色、充满着憧憬的时代留下梦影啊。
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欣赏发表在三十年代前后的钱老的第一批装帧设计画,先是动情,继而忘情,因为在细细品味时,在他那许多优秀之作里,我寻回了往昔之梦,因为一个小人物的旧梦已融在一个逝去的时代的梦影里了。
(《钱君匋装帧艺术》,香港商务印书馆一九九二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