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父子对话：八股文学

　　贾政：宝玉，你这个不肖子，整天在大观园里玩耍，不好好读书上进。我知道你的心思，以为我们世家子弟，有祖上余荫，不必去跟平民百姓一同考试做官，降低身份。你记不记得，圣人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你看过《史记》，大约不去看那些年表，不想想那些王侯功臣传了几代？何况仰靠祖宗出生入死的汗马功勋，不想自己立业，这就是不争气，没出息。为父的当这一名员外郎，是蒙天恩浩荡念当年国公爷为朝廷效力而来，每日兢兢业业，总觉得那些凭念书考试得功名的学士们心中暗笑我。要知道而今不比当年打天下立功劳时了。我们这些贵戚子弟再不努力凭本事去和平民争高低，整日价闲游浪荡，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宝玉：大人教训让孩儿出了一身冷汗。
　　贾政：你嘴里这样讲，心里不服气。你这样年纪，在这样家里，见不到一个用功的人，自然不愿读书。
　　宝玉：孩儿不是不喜读书。前天看了《庄子》，昨天又看禅宗《语录》，每天背诵杜诗。只是觉得圣经贤传背过了也就是了，记在心里就好。那些敷衍圣贤的现成话，把一句话讲成一大篇，重复来重复去，照一定格式做文章，不过是禄蠹们求做官的敲门砖，实在没有意思，算不了文章，念不下去，更不愿仿作。
　　贾政：你说出心里话，这很好。你说“禄蠹”。什么是“禄”？就是朝廷赏赐的俸禄。做官为朝廷办事，得俸禄“养廉”，不去讹诈老百姓，正正当当，有什么不好？为父的觉得只有每天上朝，每月领下这点俸银，才于心无愧。全家人都是吃祖宗饭，这饭又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朝廷顾念上辈功勋赏赐的？我们这些后辈为朝廷做了什么事？难道不是蠹虫吃国家钱粮，吃老百姓缴纳给皇上的血汗钱？这样的饭吃得长久吗？说到八股文，这也不仅是应考过关用的，也是学文章做学问的基本功夫。代圣人立言就是学圣人说话，揣摩圣人的心思，学做人的根本道理。难道和圣人想的讲的不一样才算好？圣人说“思无邪”。我们难道要思有邪？圣人说“学而时习之。”你就是不学不习，应当把这句话揣摩体会，好好做上这个题目的十篇八篇八股文，改改思想。不听圣人的话，将来做官怎么听皇上的话？庄子、禅师是异端。你把异端的祖师当做圣贤，学他们的讲话，这不也是作八股文又是什么？不过是道教八股、佛教八股就是了。作儒家八股，应科举得功名，为国出力为民办事，不比出家当和尚道士吃人家供养高强吗？杜少陵的诗应当念，要学他的“每饭不忘君”，学他的“致君尧舜上”，“穷年忧黎元”。再说，八股文是几百几千年文章的结穴，是入门的根基，你说说有什么不好？
　　宝玉：命题作文，格式固定，不说自己心里话，替别人说话，这就不好。
　　贾政：我问你，听说你和姊妹们结了一个海棠诗社，出题白海棠，限韵作七言律诗，这不是和八股文一样吗？作八股立意不能出题，你作白海棠诗能说成牡丹富贵花吗？七言律诗还限韵加对仗讲平仄一点不能错，这不是八股诗吗？题是白海棠，你心里话能“骂题”吗？八股文题是圣贤的话，你心里想的就该向圣人学，不一样就要改成一样。这同你作白海棠诗就要一心想着洁白一样。什么庄子、禅师，不过是另一类人尊的圣贤教人做另一类八股罢了。我们还是要先背诵儒家的《论语》，圣人语录。有了八股基础，再看那些异端，就知道为什么圣人说，“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没有圣人的语录打底子，就去读异端的语录，就走入邪道了。这不是为做官，这是学做人。要读圣人的书，听圣人的话，做圣人的好学生。再说，《诗经·雅·颂》，《书经》的典、谟、训、诰是作者自己讲心里话吗？是代帝王宰相周公讲话。这就是圣人之言，八股的题目，八股的榜样。你会说，屈原的《离骚》不是八股。你想想，他开口就说“帝高阳之苗裔兮”，家世显贵，可是他不肯闲游浪荡，要忧国忧民，口说美人芳草，心存帝王将相，这才有了第一篇《骚》，成为以后多少诗赋的八股题；本身成为《骚》八股的“程文”。他的《九歌》也是颂神的诗，和《雅·颂》一路。汉朝的更不必说，赋、乐府、对策、史传都是上呈帝王的，都照帝王的旨意说话，都是代圣人立言。所谓讽谏也是一样。再往后科举考试直到而今。从贾谊、董仲舒起就是作八股文。不作儒家八股的就作道家八股，佛家八股，还有自称不做官其实是做不成官的隐士八股。你翻开《昭明文选》，除了开创的以外，有多少不带八股气的？本朝的八股文从“经义”来，是遵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圣人指示的。也许将来要废，可是换上来的一定是新八股。不是这种经，就是那种经。古往今来诗文不是八股的少得很，你说说看，不是八股的文章有哪些？小说戏曲不能算。
　　宝玉：我看袁家三兄弟公安派的文章，还有钟惺、谭元春竟陵派的文章，可说是抒发性灵的。
　　贾政：袁家三位和钟惺哪一个不是进士？不作八股能中进士吗？谭是乡试第一名。他不作八股能中解元？这些人先学作八股，做了官出了名以后才停下了，究其实还是八股出身。不懂八股的人不知道，他们后写的文章是另一类八股，照样是有框子有程式为他人立言的。不过这些人都不把正规八股文收入文集，出全集为了不全出，仿孔圣人删《诗》。你就被瞒过了，不明白全集都是删改过的。将来你中了进士，放了实缺，当然就不作八股文，可以去作性灵一类的另一种八股了。
　　宝玉：那还不是敲门砖？
　　贾政：想入门就得敲门。饿了要吃饭。吃饱了，你才可以高谈“饿死事极小”。
　　宝玉：八股文千篇一律，太死板，我念不了几篇就要打瞌睡。
　　贾政：那是多数平庸之作。律诗、律赋也是和试帖诗一样千篇一律。不论哪种文体都有好有坏。自从洪武朝以来，八股文格多次修改，八股文风代代不同。归有光号称学《史记》以古文名家。他本来是一代八股文大家，开创了一种文风，此刻不时兴了。正像韩愈，他反对骈文八股，创出了散文八股，照旧是为人立言，有一定体式文风，成为新八股的祖师。他说“凡古于言必己出”。那就是说，今人于言不是“己出”了。
　　宝玉：照大人的说法，八股文无处不在，成为最高的妙文了。
　　贾政：那又不然，不可一概而论。考场八股不会出好文章。状元的墨卷往往不通。但八股精神贯串于从古到今的诗文之中。八股是入门，是一把钥匙，不懂它不行，被他限住了更不行。你讨厌八股，可是你的想法全是照八股程式，自己不知道。这就是因为你不懂八股。读懂了八股才能分别，才能不作八股。你回去好好想想。
　　宝玉：是，大人。
　　今圣叹评曰：父是结构主义者。子是解构主义者。父是现代的。子是后现代的。第三代如何？等着瞧吧。
　　一九九五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