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漫画只当它漫画?
栏目日知漫录
作者李长声
期数1995年11期
  有人说,作为文化,日本输出海外的,算来也就是宗教团体创价学会和“七龙珠”、“机器猫”之类漫画而已。这的确是事实,虽然说者不无揶揄之意。
  传闻日韩两国文学家聚会一堂,韩国人征询“代表日本的东西是什么”,日本方面答曰“漫画”。这话像是开玩笑,但也流露出一种无奈。
  漫画是日本的代表性文化?
  过去把漫画视为孩子的东西,乃至贬之入地,是不堪回首的了,然而,现今尽管“文化”二字俨然已成了皇帝的新衣,也照旧有人对漫画这东西嗤之以鼻,甚至听得到“漫画亡国论”。在很大程度上,漫画的崇高不过是漫画家及其评论家、出版商造的声势罢了。难怪学过哲学的池田理代子期待着,等到把看漫画视为理所当然的一代成长起来,占领社会中枢,承认漫画是一种文化的时代也就到来了。莫非已等得不耐其烦,这位红极一时的娴雅的女漫画家人到中年,最近却掷下画笔,考进音乐学院学唱歌去也。
  漫画算不上文化?
  在漫画王国,漫画到底是什么,看来还真有点成问题。
  无须再列举桃太郎们在电车上埋头看漫画的风景,无须再罗列出版统计数字,满世界都知道日本有个怪物叫漫画。周刊漫画杂志《少年腾跃》是十六开本,四百多页,每星期印行六百万册。需要伐掉多少树木,只翻看半个钟点便随手一丢。人们狂热消费着漫画,只有国家图书馆为“纳本”汗牛充栋而叫苦不迭吧。漫画日常化,日常到异常的地步,歌舞伎之类正宗的传统文化唯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某青少年研究所调查:对于漫画,美国高中生回答“喜欢”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五,而日本高中生百分之九十五答曰“喜欢”,因为“有意思”。(当然,美国高中生最爱看音乐杂志,那也不会是古典的,应该和漫画属于同一档次。)面对现实,日本文部省(即教育部)也考虑把看漫画算作读书,让学校图书馆有效利用。没看过手塚治虫的漫画,就像没读过夏目漱石的小说一样,作为一个日本人要感到可耻,这一天似乎已为期不远。
  多年来日本一直在喧嚷出生率低下,但漫画出版量却只升不降,岂非怪事?原来漫画早已不单是孩子的读物。五十年代上学的人,从小学到大学,一路看着漫画成长,如今已四十多岁依然不撒手。职工教育用书漫画化,连政府刊行物服务中心也摆放着所谓硬性书籍的漫画版。普通的商业杂志利用漫画传达信息,不正表明漫画所哺育的一代人已走上企业领导岗位吗?
  当年中央公论社组织少壮派历史学家编撰《日本历史》,计三十一卷,畅销全国,显示了日本的读书水准;三十年后,该社欲重振历史热,却是请漫画家石之森章太郎与历史学家们合作,编绘《漫画日本历史》了。再过一、二十年,将到处可见银发苍苍的老者们手捧漫画,其乐也泄泄。
  一九九四年,正值天凉好读书时节,八十高龄的平岩外四在报上谈“我与读书”,似乎采访者想打个圆场:外老每周都看那《少年腾跃》,还有什么《沉默的舰队》,为的是了解现代青少年吧?他却不转圜:不,完全是兴趣。如果谈生意的技巧之一是从对手的爱好处进招,那你也得看看漫画了,他原先可是经团联的会长。西装革履的日本商人们不苟言笑,那皮包里可能就塞着漫画。
  《沉默的舰队》是川口开治创作的漫画,二十来岁的城市男青年当中有四分之一的人知道或翻看。在众议院内阁委员会上,某委员质询防卫厅长官有否看过这部漫画,因为“是一种社会现象,其动向很值得注意”。作家而议员的石原慎太郎在报纸上发表书评,说“至少对于我来说,这漫画非常甘美,而且危险,但却无法移开视线”。大众传媒联手从日美关系这一主题炒起,川口几几乎成为“今天的三岛由纪夫”。把日本的漫画看作“小人书”,可未免小看了。
  日本漫画早已遍及亚洲是不消说的了,而且也紧跟着电视动画片打入欧美,曾把那位法国女总理也气得大骂“文化侵略”。即便是德国,产生于美国的现代漫画因纳粹的嚣张而不曾像其他国家那样流行过,但到了九十年代初头,《漫画日本经济入门》、《阿吉拉》等日本漫画也拖着木屐扎着抹额出现了。不像生鱼片那般料理得过于原始,不像相扑那般“鸡奸似地露出两瓣难看的大屁股”,有点可爱又有点可畏,有点低俗又有点前卫,大大超出任何国度的常识性认知,日本漫画到底是什么,问题也蓦地亮给整个世界。
  漫画是什么?首先它不是美术。虽然漫画之神手塚治虫死后,作品终于进国立近代美术馆展览了一番,但丝毫不意味美术界对漫画的认同。日本有“鸟兽人物戏画”、“百鬼夜行绘卷”、“北斋漫画”那样的艺术传统,然而战后漫画并不属于这一流脉。没有手塚治虫,就没有战后漫画。这种风靡日本、流布世界的漫画,在战后的贫困时代勃兴,实乃美国电影的“瓜菜代”。自知来路,所以漫画家们从来不去跟美术界计较。六十年代跨入电视时代,日本的漫画没有像五十年代美国那样因电影电视的时兴而衰退,反而充当印刷媒体的骁勇,与映像媒体相较量。在抗战中漫画自身日益壮大,终至和活字文化分庭抗礼,另起炉灶。发展到今天,不仅在印刷出版占得半壁江山,连电视市场也不得不让它几分,似乎鼎立之势已定。
  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某漫画家在激烈竞争中失掉了饭碗,挺而行窃,被警察逮住,写不来文章,只好画下供状,检察官便把那漫画提交法庭。于是,一位评论家据之慨然论证,漫画是继汉字、假名之后的第三种象形文字。漫画家的圈儿一定画得很圆,惜乎未见“天雨粟,鬼神泣”。文部省探讨把看漫画也算作读书,漫画家心犹不满,因为文部省意在用漫画作钓勾,诱使学生去读书,这岂不是歧视?漫画该当和活字平起平坐的。
  以《科长岛耕作》等上班族漫画闻名的弘兼宪史当仁不让,说漫画不单是娱乐,而且是给时代以影响的文化。漫画家及其评论家、编辑一心把漫画定位在文化上,确立为与活字媒体和映像媒体三分天下的新媒体。在大量消费的大众民主主义下生成的,就是这漫画,它同时也是经济高速度发展的反动——在紧张的生活节奏里,只能消费些相对简单的文化,像吃快餐一样。何况从农村流入城市的人众,为实现大量生产的工业化社会立下汗马功劳,却不可能去享受更“高尚”的文化。而“一亿日本尽中流”的满足意识过快横溢,也使文化水柱的喷涌缺少足够的压力。信息愈泛滥,人们愈追求传递装置的轻薄短小,因而在所谓信息社会,漫画更得以顺风扯帆。教育水准属第一,而男女老少入迷的却是这漫画,矛盾的谜底就在于历史数十年,漫画超越了低级层次,内容和表现已足以抗衡其他传媒。日本读者创造了漫画这种大众文化,的确也不失为日本人及其文化的本色。
  同为集英社出版,漫画杂志《少年腾跃》每周印行六百万册,而文学杂志《昴》一个月实售才不过万册。从印刷数量可知,漫画把为数众多的文学读者夺走了,但有意思的是,文坛却显得很宽容,对漫画予以热情评价。从发展史来看,漫画确乎和文学的关系很紧密。一九六八年柘植义春发表《螺丝式》,在当时的漫画界是一个异数,诗人带头,几乎被文化界捧为第一流前卫艺术。一九八三年大友克洋的《童梦》被授与日本幻想文学大奖,理由是漫画的表现力已超越小说。到后来连代表知识人的《朝日新闻》书评栏竟也被漫画搞得头昏眼花,放出这种不伦不类的话来:“良质的漫画让我们看到文学也无法表现的世界。”以往有“文学青年”之说,而现在年轻人个个是“漫画青年”。漫画作品不仅被纳入文艺丛书,纯文学杂志也拨出大量版面,刊登漫画特辑。以往为电影提供原作的是小说,而现在是漫画,甚至它也在为歌舞伎提供原作。漫画不再模拟小说,反倒是小说模拟漫画了。不少作家本来是漫画家出身,如山田咏美。也有人双管齐下,如樱桃子,呆呆板板的漫画暴销,嘁嘁喳喳的随笔也卖得足以教作家们不知什么叫文学了。
  吉本芭娜娜流行,自认受漫画影响,小说一再被文学评论家给解构成漫画。这一辈作家不是从理论上而是从骨子里喜爱漫画,他们少年时代看的漫画远远比小说多,登上文坛之后犹爱不释手。老爸是诗人的大冈玲侃侃而谈:“不仅漫画家,手塚治虫也给其他媒体的人们以决定性影响。看过还是没看过《铁臂阿童木》,思考事物的方法大不一样。”小说的表现道具只是语言,必须遵从语言的游戏规则,而漫画是图画和语言的组合,构造本身就具有批评性,不仅用语言来说明,产生相乘效果,而且对于图画,语言也能站到批评的立场上,怎能不教大冈称羡呢?和他相比,好似文坛弃儿的岛田雅彦幽幽的抱怨如今文学世界没有谁正经提倡道德,而道德在漫画里是要素,“漫画的表现说不定正超越文学哩”。
  外国总说看不见日本的“脸”,这不已经伸到你面前了么?一张漫画的脸。莫管长相怪不怪,那的确是人家的脸孔。说来日本文化本来就具有一种漫画性,那肥硕赤裸的相扑,那装模作样的茶道,那喝酒吃肉唱卡拉OK的和尚,那“青蛙跳进老池子,扑通”,在外国人看来不都挺漫画么?实际上,不少老外也逐渐见怪不怪,不再问“靠漫画形成的世界观应付得了复杂严酷的现实吗”。或许日本人真个是,比起理论来,往往是感觉先行,所以漫画这样简单的视觉性刺激被广为接受。
  日本漫画发展到今天,用世代论或教育论来谈论的阶段已然过去,不能再执意那仅仅是孩子的玩艺儿。已达至高度抽象和复杂化的日本漫画,其他国家的读者要品味出那种微妙感觉,大概还有待于量的训练,以掌握阅读编码吧。我国的连环画和日本漫画相比较,不仅构造和技法,而且文化出发点也完全不同,但从读者层面来看,却正是“千年不遇我逢辰”,刚好整备着一窝蜂接受日本漫画的环境。越来越热络的漫画版权交易使日本漫画拥护者恍然觉悟,自己不正为王前驱,肩负着让日本文化走向世界的使命么?以前的输出实在是被盗版去的,如今他们已经变被动为主动,“文化侵略”怕是才开始哩。漫画,还有卡拉OK、柏青哥(赌博性游戏)、血型判断性格什么的,日本将取代美国,豹变为娱乐文化的输出大国。
  谈了一通漫画文化,但,文化是什么?这概念先就不好界定。或许正因为一般都不爱过问其含义,才什么都可以把“文化”挂到屁股上,立马就提高了档次,满脸神圣。其实,什么都成了文化,文化也就该“玩”完了。但漫画——眼下最能体现九十年代“后现代”日本的,也就是漫画了——,哪能不是文化呢。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