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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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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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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旗下街
作者王振忠
期数1996年02期
  在东海之滨、闽江下游,有一个东西略长、南北稍狭的盆地。从盆心到外缘,平原、丘陵和山地等多种地貌,呈层状分布之势。在基面平原上,网状水系纵横交错。有清一代,与这种地形相配合,各色人群点缀其间,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人文景观:城外——北岭畲族崖处巢居,耕山而食;丘陵及平原外围,天足的土著乡村妇女(“平胶嫂”)健妇持家,布裙曳柴;闽江港汊间,椎髻跣足的疍民浮家泛宅,操舟为业;城内——除了肩摩踵接的汉人之外,还有旗人以及色目人和蒙古人的后裔。此种人群“调色板”之呈现,无疑是历经多次改朝换代叠加而成的结果。其中,既有闽中原始民族的“底色”残存,又有中原南迁汉族之孑遗,亦不乏北地周边民族之胤嗣。远的不说,色目人和蒙古人,便是元代遗留在福州的一群人;而聚旗而居的满人,则与清代的八旗驻防有关。
  清室平一海内,入主中夏,以从龙劲旅驻防行省要区,相为声援,居重驭轻,控制形胜,遂成一种特别的制度,是曰“驻防”。这种制度是大清帝国统治的军事支柱。最初,驻防官兵数年一更替,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年)以后改为长期驻守,家属也随带定居。在全国,八旗驻防点多达九十余处,被永久性地布置于整个中国的军事要地。留驻京师者,称“驻京八旗”(简称京旗);其他的“驻防八旗”一般分为三级,大者统以将军,其次为都统,又次之为城守尉。最高一级驻防将军的官秩为从一品,清于直隶设将军驻防者九处,福建福州将军是其中之一,于康熙十九年(一六八○年)置。
  福州将军之设,与清初的“三藩之乱”有关。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年),耿精忠起兵反清,踞福建。帝命大将军康亲王傑书统军由浙入闽,平定叛乱。康熙十九年闰八月,杭州副都统胡启元率领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汉军马、步兵共一千零二十六名,移驻福州。乾隆年间,八旗汉军陆续出旗入籍为民,福州驻防官兵改由京师拨派八旗满洲充补。作为驻防制度的重要举措之一,就是“满洲营”的设立。
  清自开国以来,“天下一统,满汉自无分别”,几乎成了历朝皇帝的口头禅,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理屏障,使得清朝统治者之处事设心,无不右满而外汉。“满洲营”之设,便是此种心态的折射。满人如此作为,为的是将自己与非八旗人口隔离开来,以便更好地督视各驻防区内汉族官民的活动。进驻福州的清军,采取“圈地”的方式,强占民房作为兵营(此举史称“匡屋”),建立满人居住区,汉人居民则一概迁出界外。当时,以东门大街至旗汛口为一轴线,北起汤门,南至水部门,整片城内街巷,均为满营驻地,福州百姓遂称此片街道为“旗下街”。
  “旗下街”是旗兵及其眷属生活的专域,根据驻防旗人“出境律”的规定,旗下人平时不得擅离驻防城二十里。兵丁营房虽历岁久远,间有迁移,亦“不得越出旗汛,以失驻防根本”。(新柱:《福州驻防志》卷十六)在“旗下街”的十字路口,构筑有一座大门,由旗兵把守,凡城门启闭,皆由驻防旗丁专司管钥——此地便是今名犹存的“旗汛口”。“汛”是清代兵制中的基层单位,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曰:“汛,……盖讥诘往来行人处也。”
  由于“满洲营”总是占据着驻防城市中的交通要道或繁华街市,所以“旗下街”虽然不允许非旗人民众居住,但过往还是可以的。不过,满人作为军事征服者,对汉人常常是百般侮辱。如在湖北荆州,因“满洲营”的建立,城市被一剖为二,以墙垣分隔开来:驻防旗人居其东,汉人居其西。全城为门六,东、西各有其三。东城三门,由驻防八旗防守;而西城启闭,钥匙也归驻防官军收管。八旗兵丁把守城门,彩舆丧柩出入满城,驴马驮粮经过,均需交纳钱物方才予以放行。例如,卖菜者过之,取其菜;负薪者途经,取其薪;担稻草的过往,也要抓上几根才算过瘾,……唯一不想染指的,大概只有挑大粪一种营生。在杭州,类似的情形也屡见不鲜。更有甚者,八旗子弟中的市井无赖肆行无忌,遇妇女乘舆过满营,每迫令停轿掀帘,捏手抚足,无所不至。杭人患之,遂请绅士诉诸将军。将军为调和满、汉关系,假他事出至某处,易小轿,帷四面,露手帘外,纤指长爪,俨若妇女,入满营中。诸无赖果令停轿,掀视,则为将军,大骇,欲返走。将军大怒,命执至署,枷责有差,自是此风稍戢。福州城东关外有春牛亭,与旗汛相近。每年立春,这里都要举行鞭打春牛的劝耕仪式,百姓观者如堵。届时,旗丁往往鳞集蝇聚,卖呆看女人,在挨挨挤挤之中讨占便宜,滋生事端,以至于每年迎春之前,省城附郭闽、侯二县都要详请将军饬禁旗丁拥挤观看。
  当时,旗下人享有不少特权。旗民交涉事件,例由理事厅审理,军、流、徒俱“折刑”为枷、笞、杖或鞭责等。“与民人争讼,则将军、督抚会理事同知庭鞠”。(萧奭《永宪录》卷二上)所谓理事,是指地方驻防旗营额设理事同知,会审旗人讼狱。因不归汉官统辖,旗人自恃地方官不能办理,因而骄纵不法,滋事常见其多。其实,不但是跟民人争讼,即使是与汉族官员发生纠纷,后者亦甚难奈何。曾经有一个旗人,托着鸟笼到闽县大堂上旁听县太爷审案。正看得入神,笼中的鸟儿忽然扑楞楞地飞了出来,说也凑巧,偏偏就停在县令的红缨帽上。于是,旗人大大咧咧地走到他的身后,将鸟一把捉住后又关回到笼子里。一县之尊的父母官受此侮慢,一时气不过,下令差役将他按倒,打了几下屁股。这个旗人就跑回“旗下街”,叫了一班哥们冲上大堂,三下五除二便将七品芝麻官活活打死。据说,此事后来亦不了了之。旗人之骄横,于此可见一斑。故此,福州百姓对旗人有一个特殊的称呼,叫“旗下仔”。“仔”亦作囝,唐顾况《囝一章》“郎罢别囝”诗自注曰:“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可见,“郎罢”对“旗下囝”的称呼中,就不乏“儿子打老子”的无奈!
  旗下人作为“国家之根本”,享有高于汉人的待遇。福建省图书馆特藏部保留有《榕腔杂钞》一种,曰:
  “若论旗下大爷,自古逍遥,日日早(每天早晨)……飰(饭,福州俗字)食饱七处客调(游玩),踢建(踢毽子)共(和)拍求(打球),盲哺头(晚上)成群结阵,佉(“去”之俗字)射圃里佉嫖。
  旗人受国家豢养,袖手坐食,不事生业,只知道按月向官厅领粮,一切用度皆仰给于官,平日不耕不织,终日游玩,专事养鸟,所以在“满洲营”所在的东街一带,清时鸟肆极多。他们充膏梁而衣锦绣,富贵场中,别寻蹊径,斗鸡走狗,听戏看花。随着承平日久,驻防旗人安享尊荣、虚糜无度,日益衰朽。早在康熙初年“三藩之乱”时,八旗的弱点便已初露端倪。时人亲见旗兵进攻岳州,只是老师糜饷,按兵不敢一战,闻退,“三军欢声如雷”。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年),清廷从驻防福州的汉军“老四旗”闲散和绿营中挑选五百名壮丁,派往福州长乐洋屿,组建三江口八旗水师营。由于该营地处海滨,每届秋冬,“大风屡作,风涛怒吼”,且粮饷不优,八旗兵丁皆视为畏途,多半裹足不前,而令家丁冒充本人前往当差。旗下人怠于武事的情形,在全国各地都相当普遍。当时,八旗武职官员于朝会并不佩刀,而让随从家人携带,曾令雍正皇帝大为光火:
  官员兵丁佩刀,乃是定制,凡朝会之处,理应佩刀行走。既系武职,乃以刀剑为重赘之物,慵于佩带,令家人代为携持,甚属非理!
  连佩刀都懒得携带,旗下还能打仗么?乾隆晚期台湾林爽文起兵造反,福州驻防满兵前去平乱,《清高宗实录》卷一三○六对其“战绩”有过一番评说:“从前出师,满兵尚能出力。此次福州官兵自到台湾,不过逐队行走,毫无奋勉,殊属可耻!”迄今,老一辈的福州人口中,尚保留一句“台湾兵——假勇”的歇后语,说的便是早年八旗兵丁军旅隳敝之情状。
  骑射、国语(满语),原本是满族的立国之本。入主中原后,在高度发达的汉文化的浸润下,骑射、满语均呈颓废之势。乾隆年间,满洲子弟已多“废弃本务”,不习满语,在公开场合也讲汉语。以致乾隆皇帝一再指出:“满语尤为正务,断不可废!”三令五申振饬满语,但其颓势却仍如落花流水。究其原因,满语形成于入关之前,与白山黑水间朴实、粗犷的社会生活相适应。因其语法结构松散,词汇又极端贫乏,要状摹入关后纷纭复杂的外部世界以及细腻生动的内心情感,显然是具有相当的困难。十七世纪中叶以后,旗人在全国各地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以福州为例,康熙十九年初拨驻防之时,原披甲来闽省者一百四十余户,到乾隆初年因“驻防日久,滋生繁衍,家口至二千七百余口之多”。人口增长不能说是不快,但相对于汉族而言,旗人毕竟仍是微不足道的。根据光绪年间的统计,福州城市人口多达三、四十万,而在册旗人却不过八千二百多人。人口比例如此悬殊,随着满汉交流的加深,福州的旗下人,普遍采用了汉族的语言和文字。乾隆年间编纂的《福州驻防志》卷九《官学》曾记载说:
  雍正五年,副都统阿尔赛轮班陛见,奉上谕:尔福建汉军原是旗下,若不晓满文,即昧根本,尔回去时,必教导他学满洲话、满洲书方好,钦此!
  雍正时,将军准泰奏设清文学堂(后改清文书院),为的是让旗下人“弓箭诗书两不荒”。然而,雍、乾之际福州旗员因引见时不能奏对满语而被斥革者,却仍是不绝如缕。显然,雍正的这份谕旨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及至道光年间,福州将军到洋屿八旗水师营中阅操,有人能用满语与之对答,竟被当作一桩稀罕事被大书特书。嗣后,娴习满文者更如凤毛麟角,寥寥无几。当然,驻防旗人与福州土著在语音上仍然有着显著的差别。清时,北京有口号曰“开口搬京腔,昂头唱二黄。”(李宝嘉:《庄谐诗话》)福州驻防,均由在京八旗满洲发往充额,且一向与京城本旗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故而福州的旗人下也是一口的京韵京白。他们中的不少人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但在“旗下街”这样一个满人社区中自幼习成,也显得口音纯正,与杭世骏所听到的正宗福州人之“鸟音禽呼”迥别。
  在汉文化的熏陶下,许多人逐渐冠以汉字姓,以致乾隆皇帝一再申饬禁止满洲旧族“依附汉姓,故意牵混”。但冠以汉字姓之风却屡禁不止,反而愈益盛行。特别是到了晚清时期,旗人汉姓更成为一种普遍的风尚。例如,旗人赵姓,据说是由于认定赵系百家首姓的缘故;而关姓,则是因为满人崇奉“关爷”(关玛法、关公、关羽)的结果。
  崇拜关公,早在满人入关之前就已经相当盛行。进入中原后更是入乡随俗,又信奉上各驻防地的土著淫祀。例如,光绪年间杭州驻防旗人三多作有《柳营谣》,其中之一曰:
  参差红烛间沉檀,为赛今年合境安。齐赴毓麟宫上寿,木樨香里倚阑干。
  自注云:“临水夫人庙在双眼井西,曰‘毓麟宫’,亦曰‘天圣母宫’,闽人尤信祀之。”毓麟宫中供奉在闽东一带保婴护赤的临水夫人(俗称“奶娘”)。从前,福州城乡的社庙,俗呼曰“境”,里面都有临水陈太后祠,百姓奉祀甚虔,并于每年正月元宵举行迎神赛会。因太平天国时期杭州“满州营”’被毁,兵燹乱后调集乍浦、福州、荆州、德州、青州和四川六处驻防重建满营。因此,乱后的杭州旗下风俗是五方杂糅。其中,对临水夫人的信仰,竟然成为福州驻防旗人特有的民间信仰传播于杭州,这不能不说是旗人汉化的一个重要表征。
  当然,民族融合的过程,不会是单向的传播,而往往是双向的交流。例如,满族人喜欢穿马褂,最初仅限于八旗士兵。其后,富家子弟也踵起仿效。及至雍正年间,长不过腰、袖仅掩肘的马褂穿着更是蔚成风气,成为一种极为流行的服装。与此同时,“衣皆连裳”的满族旗袍也相当时髦。《榕腔杂钞》所说的“旗下姑娘,生得流劳(漂亮)”,在很大程度上就赖于旗袍的衬托。满汉服饰文化的交融,使得旗袍款式不断变化,由宽腰直筒式逐渐变成了紧身合体的曲线型、流线型,并朝着时装化和现代化的趋势发展,竟至成为代表中华民族的一种女式服装。
  随着民族融合的加深,满汉畛域日渐化除,“旗下街”的住民成分也在发生着变化。当时,驻防八旗人口成倍增长,而旗人被招募为披甲的机会有限,闲散旗人日见其多。穷困潦倒驱使一些旗人将驻防内的部分地段批租给汉人,“旗下街”遂日渐为后者所蚕食侵蚀。五口通商以后,福州商业街市扩大,不少汉人迁居“旗下街”经商开店,使得旗地转为民地更趋加速。从住居区域上看,“旗下街”逐渐缩小。到本世纪初,旗人居住区仅局限于大斗彩巷、大墙根、秀治里、水部门各街以东至城墙,外加城守前、东街旗汛口至大斗彩巷的一段。辛亥革命后,各人所住营房均改为私产,像“福大爷”(那五父亲)那样的人,便不再为佩带刀剑之类的重赘之物而烦恼,但许多人也因此坠入失乐园。对此,《榕腔杂钞》抚今追昔,倍感伤心:
  旗下财主,都是蓄婢居奴,日中佉看戏,盲哺拔二胡(晚上拉二胡),观刻(现在)……稀稀粥莽礼糊(以稀饭聊以充饥),米毛関,饷毛发(粮、饷无着。関,似为“分”的福州俗字;毛,没有),不亦乐乎!
  天下从没有不散的筵席,愈是欢闹的盛宴,到了曲终人离的时节,愈是倍感凄清落寞。踱着方步、托着鸟笼闲逛的时代,终于结束了!一开始,政府还发给他们“一日米半升”、“一月发一对番钱”,但这只够每天煮两顿“滂滂清”(可以照得见月亮的稀粥)。后来连这些也没有了,锦衣玉食的旗下人品尝到了“柴湿灶冷粟瓶空”的穷愁困窘,于是,他们只好出来自谋生路——“将军前,澳桥下,河东、河西,厝屋萧条,……眼下凄惨惨,见无数做买卖,都着本地街”。“本地街”亦即“旗下街”。有一满人在旗汛口附近开了个饺子店藉以谋生,福州“野仔”(地痞流氓)常常光顾。有时,他们在吃完饺子后不愿付帐,就捉一只死苍蝇或死蟑螂往碗中一扔,然后摔盆砸锅、大吵大嚷地说饺子不干净。这时,旗人不得不出来陪不是,然后将苍蝇或蟑螂捉出来,并当众捏着鼻子把汤喝下,泼皮们这才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这样的窝囊气,对于此前夤缘际会、高人一等的旗下人来说,显然是难以忍受的。为此,不少满人只好离开福州。但实际上,他们是早已失去了故土的一群人。儿时曾见户口簿上满族人的籍贯有作“吉林长白山”者,想来,满人迁徙福州的年代十分悠远,以至于当需要他们填写籍贯时,只好含糊地填上“长白山”三字——“长白山”并非吉林的某个县、市,这与一般人填写的籍贯迥异其趣。显然,在他们的心目中,远祖的故土早已化作一个模糊的符号,一段遥远的历史记忆。
  一九九五年七月新蝉噪聒于复旦园
  (《清朝八旗驻防兴衰史》,〔韩〕任桂淳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一九九三年三月版;《八旗子弟》,刘小萌著,“区域人群文化丛书”,将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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