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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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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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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前无古人的笺注
作者舒芜
期数1996年05期
  先请看一首《鹧鸪天》词:
  芳会金钱约日来,香笺递处雀屏开。旧盟枉费三生誓,新制空誇八斗才。金作屋,锦成堆。故应着意向妆台。佳人苦自描眉样,捧得瑶函上玉阶。
  这是写什么的呢?不容易说清楚。大概总是某个富贵之家才子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吧。那么,再请看:
  笺曰:此第三首,咏一九四六年国民党政府召开国民大会通过宪法事也。是年十一月,蒋介石召开国民大会,中共及民主同盟拒绝参加,而青年党及民社党则甘与同流合污。十二月,会中通过所谓中华民国宪法,并于翌年一月公布之。上阕首二句及下阕首二句皆谓当日参加此会之国大代表,乃或争权势,或求财贿之徒,而国民党则投其所好,终将达成彼此各得其所之交易也。唐玄宗宴王公百僚,皆于承天门下撒金钱,许五品以上官争拾,故杜甫曲江对雨诗有“何时诏此金钱会”之句。金屋锦堆,亦喻高官厚禄。香笺,谓代表证书也。鲁迅尝谓:孔雀开屏自炫,而后窍亦随之而见。其语甚谑,此暗用之。妆台,喻会场。旧盟句,谓国共和谈彻底破裂。新制句,谓国民党人迅速炮制宪法于会中通过也。佳人,谓胡适。瑶函,指宪法文本。此宪法通过后,由胡适代表全体国大代表献与蒋介石,故末二句云然。一九二八年,胡适批评国民党,曾被国民党中央训练部函国民政府,请对之加以警告,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甚至决议请中央拿办之。乃曾几何时,竟成为只有努力向前之过河卒子。卿本佳人,奈何作贼?词于描眉样之上加一苦字,意在斯乎?
  您没想到吧?描眉样的佳人,竟是胡适,而且竟是作贼的佳人。佳人手捧的瑶函,竟是蒋记伪宪法。香笺,竟是伪“国民大会代表”的证书。妆台,竟是伪“国民大会”会场。旧盟,竟是国共和谈。雀屏开,竟是暗用鲁迅那句话。……没有这条笺注,真是看不出。但是,词人本意是这样的么?笺注可靠么?也许您会有此疑惑。那么,我可以奉告:这是绝对可信的,因为词作者是现代最杰出的女词人、故沈祖棻教授,笺注者是程千帆教授,沈祖棻的丈夫。
  宋人赵明诚著《金石录》,其妻李清照作《金石录后序》,文是千古血泪佳文,事是千古文坛佳话。有时我忽发奇想:假如现在忽然发现一本李清照的《漱玉词》,是赵明诚作的笺注,那该是如何的绝世奇书啊!当然这是不会有的,不可能的。我们今天却有了一部程千帆笺注的《沈祖棻诗词集》,也是用血泪写出的,千古未曾有的文坛佳话,今天有了。《诗词集》卷首诸家题咏中沈尹默题诗有“昔时赵李今程沈”之句,可见前辈名贤早如此比拟。《诗词集》中有《和玉溪生无题,同千帆作》四律,程笺详述当日他们夫妇乱离中而有雅兴同作此题的情况,而后说:“既成,余自以所作不及若人,遂弃其稿。盖学富虽远逊赵德父,而才拙则略同之也。”“才拙”云云虽是谦词,却也是引赵李自比了。
  《沈祖棻诗词集》包含《涉江词》甲至戊稿,《涉江词外集》不分卷,《涉江诗稿》四卷,共收诗词一千零一十八首,程笺二百一十一条,平均约每四首有一条笺,不算特别多,但也不算少,有好些条长达数百字,自成一篇小文,所笺的都是关键扼要之处,是他人断断无法笺注的。程笺大致可分四类:
  一是关于时事、政治、社会内容的。沈祖棻这位女词人作品的最大的特点是,既是充分女性的,又不像传统女性诗词那样境界狭小,而是始终眷怀天下国家大事的。《诗词集》第一首《浣溪纱》云:
  芳草年年纪胜迹,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程笺云:“此篇一九三二年作,末句喻日寇进迫,国难日深。世人服其工妙,或遂戏称为沈斜阳,盖前世王桐花、崔黄叶之比也。祖棻由是受知汪先生,始专力倚声,故编集时列之卷首,以明渊源所自。”这首词,正如论者所云,“九·一八事变后的民族危机在一个年轻姑娘的笔下能得到如此微婉深刻的反映”(乔以钢语),确实预示了词人一生创作道路的特色。后来关于时事政治之作,有些明白看得出是这类题材,但其本事,仍非看笺注不能详知。例如《减字木兰花》四首其一:
  肠枯眼涩,斗米千言难换得。久病长贫,差幸怜才有美人。休夸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细步纤纤,一夕翩值万钱。
  我还记得抗战后期大后方粮价飞涨,作家争取提高稿酬的“千字斗米运动”;但“怜才有美人”“细步纤纤”等等何所指,却不清楚。程笺云:“抗日战争后期,大后方国事日非,民生益困,以写稿为生,无固定收入之作家,处境尤艰,甚至以贫病致死。则或有贵妇名媛为之举行舞会,以所得之款从事救济。时人遂谑云:先生们的手不如小姐们的脚。事有合丑闻趣闻为一,令人啼笑皆非者,此类是也。其时义宁陈寅恪丈方讲学成都,尝集古人诗句为联以抒其愤懑,文曰:‘今日不为明日计,他生未卜此生休。’乞华阳林山腴丈书之。林先生以其辞过悲,辞焉。陈丈乃别集东坡诗句云:‘闭目此生新活计,安心是药更无方。’以方病目也。其时有署名于目者,作打油诗体街谈杂咏七律八首刊诸报端,其咏教授一首,即引用陈丈原集联句。诗云:‘教授皮黄包骨头,沟中断瘠待谁收?伤心饱学纍然狗,空腹高谈吹甚牛?今日不为明日计,他生未卜此生休。虚名坐误真君子,馁在其中为道谋。’又有某君咏公务员云:‘何事不可作,偏为公务员。家贫儿作仆,柴贵饼当餐。两脚奔寒暑,六亲断往还。只缘棺木贵,不敢上西天。’彼时成都皆以柴炊,须取之百里外,故售价颇高,而麦饼有名锅魁者,其价差低,街头巷尾皆有之,平民或购之以供日食,故第四句云然也。此诗,祖棻尝为诸生诵之,或遂传为其所作,其实非也。”这条笺注长达五百字,不仅解释了词中之事,且将当时成都各种政治社会题材的讽刺诗,连类而及,娓娓道来,本身就是一则《世说新语》,可读可玩。还有的词写时事极明,如《鹧鸪天》四首其一:
  惊见戈矛逼讲筵,青山碧血夜如年。何须文字方成狱,始信头颅不值钱。愁偶语,泣残编。难从故纸觅桃源。无端留命供刀俎,真悔懵腾盼凯旋。
  此词悲愤激烈,与前面《谒金门》二首,皆纪一九四七年六月一日国民党军警围攻武汉大学,屠杀学生,逮捕教授之事,本甚明白,而程笺则更详叙惨案经过,被杀被捕者姓名,当时挽联,群众反应,知识分子觉悟,解放后捕获正法的特务分子姓名,尚有巨凶漏网,等等,则是有意识地因词存史了。
  沈词写天下国家大事,又常用传统的“美人香草”的写法,本文开头所引《鹏鸪天》写伪“国民大会”即是。于此等处,程笺更是断不可无。例如《浣溪纱》十首,小序虽已明说是写“近时见闻”,不读程笺仍难知其所指。其第一首:
  兰絮三生证果因,冥冥东海乍扬尘。龙鸾交扇拥天人。月里山河连夜缺,云中环佩几回闻。蓼香一掏佇千春。
  笺曰:“此第一首,谓中华民族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之正义战争终于爆发,希望长期抗战,终能转败为胜也。兰絮句谓中日关系自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以后,日益恶化,此次抗战自有其历史因果。东海句谓日寇入侵。龙鸾句谓全国一致拥护宣称坚决抗战到底之蒋介石也。月里句谓日寇不断深入,云中句谓反攻渺无消息。蓼香句即前《临江仙》第四首之‘消尽蓼香留月小,苦辛相待千春’之意。”第二首咏汪精卫叛国投敌,笺文最长,达七百余字。第三首写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陷入困境,据笺解,所包历史内容最广,从历来日本政体,人民处境,到发动侵华战争初期之骤胜,到后来日益孤立,纠结德意日轴心,而世界局势仍有利于民主力量,至一九三九年近卫内阁倒台,等等。后面七首,大率类此,皆有详笺,不一一介绍。还有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鹧鸪天》一首之笺,解释了本词之后,进一步指出:“大抵作者东归后所为美人香草之词皆寄托其对国族人民命运之关注,尝谓张皋文求之于温飞卿者,温或未然,我则庶几。今发其凡于此,读者审之。”这个指点,是解读整个涉江词的一把钥匙,其实不限于抗战胜利东归以后所作而已。常州词派主张“寄托”,并以“寄托”之说解释其所尊奉的温飞卿词。观程笺此条,知沈祖棻作为词学家,并不尽信常州派对温词的解释,但作为词作家,又有意实践“寄托”论来作词,此事甚有意思。如果说,屈原开创的“香草美人”的写法,是“男人说女人话”(闻一多语),那么,女性作家而用此法,又是意味着什么呢?这就是大可研究的一个问题。
  程笺的另一类,是关于笺注者和词作者“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的生活经历的,这类笺注尤其是用血泪写成的。《涉江诗稿》卷三有这样一律:
  千帆沙洋来书,有四十年文章知己患难夫妻,未能共度晚年之叹,
  感赋
  合卺苍黄值乱离,经筵转徙际明时。
  廿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
  历尽新婚垂老别,未成白首碧山期。
  文章知已虽堪许,患难夫妻自可悲。
  程笺曰:“自余以非罪获谴,全家生活遂由祖棻一人负担。时先君先继母健在,余夫妇及三妹一女,共八口,故第四句非泛下也。”这首诗是他们四十多年患难夫妻生活的概括。他们抗战前在南京读大学时是诗帆社的诗友,是为文章知己的开始。抗战开始,流亡途中,他们在屯溪旅舍里结婚,旋即分别流亡,即诗中所谓“新婚别”,是为患难夫妻的开始。抗战八年,他们流亡在西南一带,常常各在一方就职觅食,会少离多,这在当时流亡夫妻中是少有的。解放后在武汉大学团聚安定了才几年,一九五七年程千帆被错划为“右派”,即他所谓“以非罪获谴”,沈祖棻成为“右派家属”,是为“甘年分受流人谤,八口曾为巧妇炊”的开始。“文化大革命”中,程千帆被流放到湖北沙洋牧牛,沈祖棻独留武昌,即诗中所谓“垂老别”,亦即所谓“经筵转徙际明时”,“明时”云云指的是大搞政治运动之时。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他们的情况略有好转,而次年沈祖棻即以车祸逝世。程笺中有关这些的,如果联起来读,真不让《金石录后序》专美于前。如前引关于抗战流亡中而有夫妇同和玉溪生无题之雅兴的笺注,又如关于流亡失业中而意气不衰,夫妇共读《离骚》的笺注,何让“赌书泼茶”之记?乱离中有此,比承平乐事更有意思。更多的是诗词中极写伤离念远的深情,笺则一一注明何时何地为何分别诸况,如云:“新婚乍别,难以为怀,故有独行、临歧之叹也。”“余时方为小吏于西康省建设厅以糊口,每往返康定重庆之间,故祖棻有此念远之作也。”淡淡数语,蕴蓄无穷。被怀念的人来为怀念他的诗词作笺注,这件事本身,就使读者低迴感念,加强了诗词的感染力。还有些笺注,读之惊心动魄。例如《涉江诗稿》卷三有《忆昔》七首,极写他们家庭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的情况,程笺曰:“此七首皆纪实之作,朋辈读之,莫不伤怀。盖文化大革命既起,余家被迫自武汉大学特二区迁至小码头九区,其地乃旧苏联专家汽车司机所住之临时建筑,废弃已久。迁移限期既促,又不许约人相助,且新居褊狭,亦难尽容旧有什物,辄思赠人,而无敢受者,无已,乃弃之门外,一夕皆尽。其可悲可笑如此。故第三首有‘载物车难借,犹欣釜甑存’之叹也。”迫害之残酷,情况之荒诞,真是可悲而复可笑,这是《金石录后序》不可能写出的了。
  介绍诗词中涉及的师友,每人写出一则小传,共有五十余人之多,这是程笺的第三类。沈祖棻毕业于中央大学中文系和金陵大学国学特别研究班,所师从的都是老师名宿,而当日同学少年,后来又大都成了南北各大学著名教授。程笺把这些人的生平一一扼要介绍出来,有时还详录师友一时酬唱的篇章,对于读沈词者的知人论世,自是大有裨益。其中既介绍了沈祖棻在中央天学读书时一群女同学们戏以《红楼梦》人物相拟(沈祖棻为宝琴)的青春欢笑,更沉痛地一一记下她们以及别的一些朋友的不幸结局:如,杭淑娟文化大革命中“薙成光头,长跪高台之上,终以瘐死。”徐铭延“六十年代初,被诬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终至神经错乱,于一九六三年以菜刀自杀”。“文化大革命中,〔陆〕仰苏为狂童所殴,盲其一目,后卒以冤死”。杨白桦“不堪文化大革命中之迫害,在句容自沉”。宋元谊“文化大革命中被辱自缢”,等等,这就可以看出不仅是这一个那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这些知识分子,例如沈祖棻自己,抗战开始时因拥护抗战而对蒋介石有幻想,错认他为“龙鸾交扇”所“拥”的“天人”,但到了战后,面对蒋介石坚持独裁内战的行径,认清他的真面目,便愤怒声讨他是“乾坤一掷独夫狂”,这时这一代知识分子都真诚地渴望解放,拥护解放,而不料他们中的一些人后来的命运竟是如此悲惨,令人不禁掩卷深思。
  旧时诗文集的编法,常将师友评语分别附录各篇之后,编得滥的将一般应酬捧场的话也编入,令人生厌。今《沈祖棻诗词集》的编法,亦将她的老师汪东的评语全部编入,则是一个严肃的老师对他的得意学生的认真中肯评论,肯定之处可以肯定到“韦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的高度,批评之处,则自创作倾向上应该警惕的问题,以至一句一字的不妥,皆不轻易放过,这样的评语则是对读者极其有益的。这些评语,当时评者只是写给作者看,只要点到就行,现在印给一般读者看,往往需要一点解释,程笺就有这样的解释,等于为评语作笺,这是第四类。除了汪东的大量评语而外,程笺还注意搜罗其他名贤的有价值的评语,哪怕只是片言只句。例如,《浣溪纱》三首其二:
  莫向西川问杜鹃,繁华争说小长安。涨波脂水自年年。筝笛高楼春酒暖,兵戈远塞铁衣寒。尊前空唱念家山。
  程笺曰:“台静农先生尝书此词,并跋云:‘此沈祖棻抗战时所作,李易安身值南渡,却未见有此感怀也。’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四日文学报文学副刊载其影印本。”台静农的跋,实际上是评,肯定的份量很不轻,而程笺有此一条,也足见平日注意关心,时刻未忘,真不负“文章知己,患难夫妻”之许。
  以上谈的都是程笺,而于沈氏诗词本身,倒谈得很少。因为我曾为《沈祖棻创作选集》作过一篇序(除载《选集》卷首外,又收入《舒芜文学评论选》),一些意见已在那里说过,这里不必重复。这里,只想引录汪东《涉江词稿序》里一段话:“曩者,与尹默同居鉴斋。大壮、匪石往来视疾。之数君者,见必论词,论词必及祖棻。之数君者,皆不轻许人,独于祖棻词咏叹赞誉如一口。于是友人素不为词者,亦竞取传抄,诧为未有。当世得名之盛,盖过于易安远矣。”能够得到沈尹默、乔大壮(曾劬)、陈匪石(世宜)、汪寄庵(东)这样几位老先生如此一致赞誉,确实不是容易的事。沈尹默还是一代书法宗师,他竟然曾用工整的楷书抄录涉江词四十余首为一卷(在齐鲁书社影印《沈尹默手书词稿四种》中),即此可见他对这个后辈女词人的作品爱赏到什么程度。举此二事,胜于我的赞誉万万了。
  一九九五年七月十二日
  (《沈祖棻诗词集》,程千帆笺,江苏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八月版,11.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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