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美国出现了一批新的男女作家,虽然已经初露头角,可还没有一部可以传世的作品,所以过去《西书拾锦》就较少介绍。这一次翻开刚到的二月初出版的《纽约时报书评周刊》一看,就有介绍女作家娅美佳·金凯德新作《我母亲的自传》的文章,我不敢说这本书已可许为传世之作,但至少她采用了一个新的角度。
这是位在一九八五年出版她的处女作《安妮·琼》,而为读书界和书评人瞩目的女作家。一九九○年出版了第二部小说《罗茜》,还写了不少短篇小说和一本写加勒比海安提瓜岛的长篇散文《一处小地方》。长篇小说《安妮·琼》和《罗茜》里,金凯德从一个女儿害怕她母亲的观点出发,创造了一个令人害怕和像上帝那样的母亲。而这本新作《我母亲的自传》里,则作者使我们看到一位母亲坚持一己的主张,这种一己的主张是由纯粹的意志所支配的。
书评家在一开始就声称这是一本令人大吃一惊的书,写得既优美漂亮,又雅致精巧,但是不容人性和要向读者致歉的。娅美佳·金凯德实在写出了对生活丑恶的沉思,而用的却是很少在当代小说中看到的最最美丽的散文。打开小说一直翻过许多页,她没有提到一个人名,在全部小说里也没有一句对话:她是从来不容许他人来作解释的。实际,小说里除非经过她,没有一个人可以存在。像《创世记》里的上帝,她用文字来显示她自己,描画她周围的世界,同时也商谈有关生活的一切——虽然在这部小说里,生活中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它孕育着死亡。这位母亲开始她的故事时,便告诉我们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她在全书的第一句话就说,“我一生下来,我的妈就死了;所以我的一生里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树立在我与永恒的中间,在我背后经常是萧瑟的阴风。”
从她母亲去世后,她走上了一条“凄惨和自我羞愧和自我怜悯的道路”,这条路只能走向她自己的死亡。金凯德蓄意简单化了她周围的生活,给予它在日常生活中的自由自在,使它干净得只有憎恨还在熠熠发光。当叙述人最终还是把她的名字,舒拉·克劳德特·里却德森告诉我们,只能显示殖民地影响的外壳又有多么厚重,使这个名字背在她身上又有多少分量。这是些什么人,又是克劳德特……又是里却德森?考虑和观察……只能使你沉溺于自我“憎恨”。舒拉一己的自我憎恨歪曲成为荒唐的自我爱恋,从反常的任性怨恨里得到支持,直到她对尘世感到厌恶。这是她的继承,她的命运,她的生活。但这不是热烈而又激情的憎恨,而是恼怒与人性的;这是一种蔑视之单调与贫乏的责罚。
舒拉生活中的每一事件,如她悲惨的童年,她在殖民地学校里的生活,她毫不动情的性遭遇里,甚至虫豸咬她的嘴角,这一切都被视为憎恨的表示。她对身边堕落尘世的嫌恶,在最后一次血污与痛苦的自作自受的打胎中,她找到了最后的表现。这次打胎是舒拉的自愿行动,自觉到她必须这样做,这是她生来命定的——一次伟大的虚无主义的接受。“我从来就没有母亲,最近还拒绝成为母亲,我知道这样我的拒绝计划行动才会完成。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母亲,但这同永远会生儿育女不是一码事。我会生养小孩,不过,我永远不会是他们的母亲。我会生养许多孩子,他们会出现在我的脑里,夹肢窝里,两腿之间;我会生养孩子,正如果实挂在枝头一样;但是我会毁灭他们正如上帝那样地毫不经心。我在早上生下他们,然后用我的胎水在午间为他们沐浴,到了晚上我就把他们吃掉,不用一时三刻,就吞食殆尽。”用一种可能出现的荒唐可笑的文字写在一本完整而较少缺点的书里,从而使舒拉不但没有她那种无耻而又沾沾自喜的力量,反而在残忍像约伯的世界里生育她的儿女,也像卡夫卡那样一无意义,堕落到金凯德的加勒比海的大小岛屿上。
舒拉的母亲是加勒比印地安人,父亲是红毛苏格兰人和非洲女人所生,舒拉是殖民主义的瑕疵,在观念上也被玷污了。种族的混杂使金凯德的道德说教也不干净利落;只有舒拉已死的加勒比母亲才受到好言好语的优待,至于其他的人只能是咬牙切齿的诅咒。小说里也没有一些对安抚外部世界的话,在那个尘世里,人们在早晨起身,然后去工作,把钥匙忘掉在家里。没有人可以把这个岛屿同作家符·斯·纳保尔的加勒比海混在一起,纳保尔小说的场景在特林达德,而他笔下的人物也另有风味,集合了一批古怪的人物,有时十分丑陋,有时又十分可爱,总是那么仁慈,有种不同而令人惊异的文化。金凯德在生活和人性上对个人并无兴趣,只有在意志上她才珍视;她从他们的力量范围内建造了一个世界。
她以语言作为最后的武器,她管领最主要的行动。“今天早晨像往常的早晨一模一样,平凡得有些深意。”舒拉说到她上学的第一天。“有些地方阳光普照,另一些地方却完全没有。两种风光(阳光普照与阴云密布)在天空坦然显现在穹苍不同的地方。那里有绿叶一片,树群里有怒放的红色花朵,黯淡的槚如树黄色果实,柠檬的清香,杏实的甜味,还有我呼吸时吐出的咖啡味。尤尼斯的裙据飘落在我的脸上,透出一股她两腿之间的气味,这是我永远不会忘掉的;当我嗅到自己的气味时,我也一定会想到她的。河水很浅,所以我听不到激荡在山石间的水流,微风清扬,树上的叶子也不会


作响。”从看得顺眼的有亮色和飘来甜甜的气息,还有叙述人身上的气味,最后才能看到这位创造蓝天,白云,树木的人。尤尼斯的气味是属于另一个人的清新味道,舒拉知之有素。即使舒拉没有听到,我们也知道那里有道河流——即使她不看也存在着,还有那些激发美感的岛屿。小说中的行文,从而又回到女主角的身边,到她两腿之间的不生育之处,到她像上帝那样她给予只是为了拿走的母亲。
金凯德细致而又抒情地战胜和掌握了每一细节,限制他们并向我们泄漏,使她意志和艺术的影子卑躬屈膝或阿谀奉承。“我父亲的名字继承了伟大的阿尔弗莱德那位英国皇帝,”舒拉告诉我们,“这是我父亲对立鄙视的名字,因为他之知道阿尔弗莱德这个名字并不是从诗人为之同情说明或诗人所写的诗篇里来的,而是从战胜者的语言中来的。作者有意摒弃“诗人的语言”,拒绝同情像是从来就不存在这样的感情,而适当加以运用诗之抑扬音调和策略及力量以战胜,控制,然后加以毁灭,她在身后拖着一条冰冷否定的痕迹。因为不论如何描写,她克服了而且报答了无生命。在小说中有少数较为善意的章节里,金凯德让舒拉的英国情人做着白日梦,梦想这辽远的故乡土地,然后,出于厌烦和嘲弄,就让他和他的田园诗屈服了。舒拉的家庭和她的情人们,她的敌人和朋友,都是由她自己创造的——她为了要赶走他们才去写他们这路人的。他们之存在是要证实舒拉的愁苦之崇高与孤立。另有一件事才是与舒拉共生的,那就是难以捉摸,宏大,偏执和缺乏性感的死亡。“我盼望那一比我还要巨大的东西”,她在书上最后一页说,“而且是我能够交纳的。”
书评家说,《我母亲的自传》是纯洁而又压倒一切的,一部有意志的虚无主义的寓言。这部小说的价值之一在于它向我们揭示了第一流的文学艺术家可以写出一部目中无人和狂想的小说,虽然能使人读了寒心,但舒拉的苦恼也有写得沉闷单调和并不使人信服的地方。因为舒拉所述纯系她个人的遭遇,带着她月经血流的气味和汗水留下的垢污,但在她书里的每页之中都排除了那个庸俗的尘世:舒拉只是个象征而已。所有人们的苦难和堕落,都系抽象而得,她把自己则看作是个象征。因此她有一种使人寒心的想象力,和对于她空洞生活一种无情而又有节奏的一致性,这种生活当然是扰人的——差不多使人不能忍受,即使如此,也并不能使人感觉到这是真实的生活。
Jamaica Kincaid,THE AUTOBIOGRAPHY of MY M0THER,Farrer,Straus of Giroux,New York,228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