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发现者还是殖民开拓者
作者乌热尔图
期数1999年04期
  美国国会图书馆馆长、文史学家丹尼尔·J·布尔斯廷,一九八三年出版了三卷本专著《发现者——人类探索世界和自我的历史》。他在序言中写道:“本书的主角是人这个‘发现者’。我们现在从文明的西方所观察到的世界,即时间、陆地与海洋、天体与人体、植物与动物、历史和古往今来的人类社会等景象,只能是由无数的‘哥伦布’为我们而揭示……。”在这里,布尔斯廷明确地阐述了一个前提:“我们现在从文明的西方所观察到的世界……”对于阅读这部专著和由此引发联想的读者来说,这段话至关重要。它表明以作者为代表的书写者,或者说某一社会群体,占据了历史的制高点,习惯于以“文明的西方”这一视角为基准,观察世界,审视历史。长久以来,这一视角被某些学者理所当然地尊为“历史的眼光”。从这一视点远望,哥伦布的探险业绩自然而然地要同所谓“人类文明进程”联系在一起,而那改变欧洲人地理观念、拓展其视野的海上探险,必然被推崇为改变人类文明进程的大事,发现者的不朽功勋当然要代代颂扬。哥伦布横渡大西洋之后,西班牙编年史家弗朗西斯科·洛佩斯·德·戈马拉曾有过惊人之语:“创世以来的最大事件,除造物主的降生和死亡之外,那就是发现了印度大陆。”甚至著名的史学家也将哥伦布四次乘帆船横渡大西洋,尊为发现美洲大陆的丰功伟业,认为“南北美洲的全部历史都是以他的四次西航为开端的。”
  这里提出的问题是,当年哥伦布是在寻找从欧洲通往印度的航路时,偶然发现美洲大陆的。那时的欧洲人自诩占据了世界中心。最初是地理中心,随后是文化中心,然后是权力中心。那井蛙之见早已沦为历史。那么,时至今日,某些学者为何仍沿用以“欧洲为中心”的古老观念,将哥伦布的探险视为推进人类文明的大事?难道当年哥伦布抵达的美洲大陆,如同南极大陆一般是片死寂的荒原?说到底,当年哥伦布面对的毕竟是一块被人类以不同的方式使用着的土地,异样的文明在那片古老的土地上悠然滋长。假如当年哥伦布果真找到了通向印度的航路,步马可·波罗的后尘,从水路抵达了印度、中国、日本、难道也要赋予他“发现者”和推进“人类文明”的盛誉?在我看来,哥伦布应该是第一位将欧洲与美洲大陆以海上通道的方式联通起来的人,他的行为改变了欧洲人狭隘的地理观念,也使美洲的原住民领教了以西班牙人为先导的欧洲式的强悍,哥伦布吹响的是殖民者的进军号。
  公元一四九二年八月三日上午八点,三艘装备齐整的帆船,从西班牙西南部奥迭尔河口出发,驶向大西洋。统帅这支船队的,是刚刚被西班牙国王斐迪南授予海军上将的哥伦布。出航之前,哥伦布曾致信西班牙国王。他在简短的亲笔信中,表述了大西洋探险的个人请求:
  ……授予我大西洋海军上将头衔,委任我为所发现和到达以及在我之后所发现所到达的一切岛屿与陆地的终身总督,我的长子将继承我的一切衔位,世代相传。
  这就是哥伦布的理想和心愿。虽然几位传记作家将哥伦布描述为“一个具有巨大精神力量和崇高理想的有教养的人物”,但说穿了,哥伦布大西洋探险的目的是同攫取荣誉、地位和占有他人土地的欲望,紧紧地联结在一起的。然而促成哥伦布大西洋探险的,还有更复杂的社会冲动。曾使哥伦布心醉神迷的《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产生的片面影响,使贪求财富的人们相信了东方遍地是黄金的神话,而一三○○——一四五○年之间,西欧各国金矿和银矿的产量缩减,使整个欧洲对黄金的渴求,达到无法遏制的地步。这是膨胀起来的、急于扩张的群体欲望,哥伦布在这涌动的大潮中争当了冲浪手。他将个人的追求同一个群体、同整个社会的欲望连接在一起,有幸成为那一特定时期国家利益的代表。恩格斯对此说过一句话:“黄金这两个字变成了驱使西班牙人远渡大西洋的符咒。黄金也是白种人刚踏上新发现的海岸时所追求的头一项重要的东西。”
  记载哥伦布首次横渡大西洋的文字资料并不多,只有那部以其名义记述,被历史学家反复引用的《航海日志》。《航海日志》交替使用了“哥伦布将军”和“我”这两种称谓,可见是由哥伦布与他的口述记录人共同完成。虽然哥伦布在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信中谈到:“我打算把我在这次航行中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如以前所做的那样,逐日记叙下来……”(引自《哥伦布美洲发现记》,黑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但为特殊目的书写的这一文本隐含了疏漏、忽略与割舍,突出了有意的炫耀,不过书写者无意中也流露了贪婪和冷酷。至于文本整体的真实性,难置可否。其实,《航海日志》的原始手稿失踪已久,幸好有个手抄本流传下来。这经由另一只手摘抄的文本,频繁使用了“他”、“他们”等第三人称,使文本的原创性变得更为复杂。后人已无法复原那消逝的历史场景,除了分析仅存的文本之外,没有其它的选择余地。恰好《航海日志》不乏几处带有真实感的场景勾画,使整个文本耐人寻味而又令人毛骨悚然。
  哥伦布横渡大西洋,抵达西半球第一座岛屿的时间是公元一四九二年十月十二日凌晨,抵达的区域位于巴哈马群岛的东海岸,最初登陆的地点包括圣萨尔瓦多等岛屿。来自两个大陆、不同文明进程人们的猛然相遇,那真是刺激想像的历史性时刻:一方怀有急不可待的目的;另一方处于懵然不知的状态……
  这时人们看到了岸上赤身裸体的人群,哥伦布将军乘小船带着马丁·阿隆佐·平宗和他们的兄弟、“尼尼亚”号船长比森特·亚涅斯一起上岸。将军展开王家旌麾,两名船长也展开了作为哥伦布船队标志的有绿色十字架的旗帜,十字架两边各标有F和Y两个字母,旗帜顶上安有王冠。
  登陆以后,船员们见到了青葱的树,各种水果和淡水。将军叫来两名船长和其它登岸的船员以及船队公证人罗德里戈·德·埃斯科维多,还有罗德里戈·桑切斯·德·赛戈维亚,请他们作证,是他以国王和王后的名义最早占有了这个岛屿。这是难得的特写镜头。
  哥伦布的双脚踏上了美洲大陆(其实是美洲大陆的边缘岛屿),他的动作举止近乎于程序化,显然谋划已久。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请随船的两名公证人作证。他如此迫不及待,竟然视而不见岛上的人群,似乎那些人并不存在;似乎他们根本没有领土意识,尚不具备作为人类生来所具有的归属感;似乎他们根本就不归属于人这一生物种类。哥伦布一直没有弄明白那些原住民的归属,这不显得十分荒诞吗?实际上他所遇到的印第安人,属于阿拉瓦克语系的泰诺文化范畴。泰诺人的祖先从南美洲大陆移民到安第列斯群岛,分支发展到古巴、牙买加和巴哈马群岛。当时泰诺人的文化已相当进步,他们种植谷物、薯类和其它块根植物,用丝兰属植物制作木薯面包;他们纺纱织布,制作雕有奇形怪状人头的棕色陶器,用贝壳制作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和用具;他们住的是以木料做屋架、用棕榈叶盖顶的棚屋。这些淳朴的泰诺人,竟使那些入侵者有所心动。
  ……当地人向岸边涌来,一面向我们呼叫,一面念叨谢天谢地。其中有的给我们带来了水,还带了各种食物。他们发现我们不急于上岸时,有人竟跳下海向我们的船游来,大家知道他们想问我们是不是从天上来的。有一老者登上我的小艇,其他人则高声向后面的人喊叫:‘快来看呀,他们是从天上来的!快把吃的喝的东西给他们拿来!’就这样,许多男女来到船上,各自带一些东西,嘴里说着谢天谢地,双手举向天空,拜倒在我们面前,然后高声喊叫着,让我们上岸。
  ……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赶来看他们,然后把他们安排到最好的房屋里安歇。大家都来摸他们,吻他们的手和脚,惊叹不已,以为他们是天上的使者。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此时的哥伦布是以“终身总督”的心态,浓墨重笔地赞颂他未来的居民。叙述者还设置了印第安人将闯入者视为“天上的使者”的戏剧性情节。这段勾画他者的文字,将哥伦布和他的船队置于主宰的位置,为其踏入陌生土地,铺设了一条合情合理的通道,也为后续殖民者的大举入侵,做了文本上的准备。这是书写者有意或下意识铺设的文字陷阱。
  下面的文字,可谓“最富感情色彩”的表述。这段文字记述的时间为一四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当时哥伦布和他的船队已在美洲大陆东海岸周游了一番,与岛上的印第安人多有接触。《航海日志》抄录了哥伦布写给西班牙国王的信函:
  ……他们是一些那么爱动感情而又不贪婪的人,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得那么能干,以致我可以向陛下承认,我不相信世上还有比他们更好的人,还有比此地更美丽的土地。他们像爱惜自己一样去爱护别人,他们说话和蔼、亲切,始终面带笑容。他们无论男女,赤裸着身体就像刚从娘胎生下来似的。但是陛下可以相信,他们品德都很好,酋长享有很高的威望,管理也十分谨慎,使人感到满意。他们有记忆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总问:“这是什么?为什么?”
  从字面上看,这是无可挑剔的临场感受,或许是哥伦布得意之时亲笔书写的文字。如此动人的表述,在任何一部游记中都很难读到。但如果将这段文字,同表露哥伦布真实心态的其它文字相对照,不难发现哥伦布是在什么基点上,发表如此感慨的。他不时赞扬印第安人身材匀称,长相漂亮,行动敏捷和具备的种种美德,却同时认为“他们可能成为很好的奴仆和驯服工具”,他一直深信“陛下可以把他们当作自己的顺民,对其可随心所欲”。同时还在预言:“……这些人将来一定会变成基督教徒,一定能按西班牙王国的良好风俗加以驯化。”如此看来,在同一文本中存在着一个双面人。这不足为怪,因为后者才是真实的哥伦布。
  这一段文字,意味着作为陈述者的哥伦布,相当在意叙述的策略。
  当然,使哥伦布动情的还有其它因素,因为那些日子里“酋长还托这条船给哥伦布将军送来一条腰带,还有一只带两个大金耳朵、金舌头和金鼻子的面具”;因为慷慨的印第安人告诉他:“第二天一早定给将军送来四块拳头大小的金块。哥伦布将军听后很高兴。其后,一个海员从岸上回来告诉他说,上岸的教徒们几乎无偿换到许多金块,这真是怪事,我们的人甚至用一条两头包有铁皮的细绳便从印第安人手里换得价值两千多卡斯利亚币的金块,这和酋长一个月换掉的黄金相比还算不得什么。酋长看到哥伦布将军满意心里也十分欢喜,并知道他希望得到大量黄金,于是用手势告诉他在附近就有大量黄金。他平心静气地对将军说,他想要多少就给多少。据此,将军说,他坚信有这种事情”;还因为“酋长的一位亲信告诉哥伦布将军,瓜卡纳加里已叫人在制作一个和他身材一般大小的纯金塑像,十天后即可运到这里。”在短短的时间里,类似的财运频繁降临,使哥伦布们应接不暇。但这并不等于打动了他们的心,满足的仅仅是他们无休止欲望中的一小部,或者说美洲印第安人慷慨无私的天性,加倍刺激了他们以满足贪欲为基底的想像。
  耐人寻味的是,《航海日志》多处提到了“食人者”,喜欢割人生殖器的“野人”,还有“独眼人和狗面人。他们吃人,抓到人后把喉管割断喝血,然后把人大卸八块吃掉。”……文本将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巧妙地借他人之口,所谓“他们讲……”,所谓“听说……”的方式插入叙事文体。并将船员们的恐惧和焦虑做了认真地描述:“……他们讲这个岛很大,在那里可遇到长一只眼睛的人,也有人称之为吃人肉者,他们都很害怕这种人。哥伦布将军说,他们一看到他往那个岛驶去,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因为他们认为这种人会把船员们吃掉,而且他们都有武器。哥伦布将军相信会有这类事情……”这是书写者刻意勾画的印第安人的形象。文化人类学专家泰特罗在他的《本文人类学》讲稿中(北京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出版),对此做过深刻的分析。他认为吃人肉的野人完全是哥伦布的《航海日志》杜撰出来的,“哥伦布完全为其所属的文化体系所建构起来的叙事传统所左右。”泰特罗对此还给出了一个定义:“潜藏在头脑中的前提观念”。他指出:“休姆曾考证‘cannibal’(食人者)一词是怎样由carib引申而来,在《暴风雨》一剧中莎士比亚正是在此词的基础上创造出妖怪‘Caliban’这个形象。哥伦布笔下‘食人者’的形象实际上是从地中海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派生出来的。”这句话谈到了要害,按照这一思路,读者会感觉到文本中潜意识的暗流。泰特罗找到了答案,他说:“如果我们仔细考察一下日志本文的潜意识运动,我们会发现这个心理转换过程是如何发生的,会发现殖民者们是如何装备停当,正等待着野蛮的殖民行为的发生的。因为哥伦布他们所见到的金子只在印第安人的身体上,所以他们必须受蹂躏与奴役,必须被征服;道理就这样简单。”
  置身于天真、淳朴的人群中,哥伦布关注的是周边的地形概貌:“我发现了一个狭长的半岛,看上去像一个岛屿,上面六户人家。尽管它并不是适合修要塞的地方,但经过努力是可以修要塞的。”这段文字看似漫不经心,却是哥伦布的心声,是一个殖民者驻足丰饶土地后,不可抑制的直觉反应。
  其后,他又吩咐记述人写到:“在这次航海中,我本不打算在此留下一批人,即便是留下,也不可能给他们提供足够的给养、辎重和构筑要塞的物资装备。然而现在,船队中许多人却向我恳求或托人向我求情允许他们留在此地。眼下,我已命人构筑一座炮楼和要塞,外围有堑壕防护。但我不认为这是必须的,相反,我却相信通过我留下的这些教徒,我将征服整个这个岛屿,它比葡萄牙还大,人口多一倍,但他们都赤身裸体,没有武装,无可救药的怯懦。然而,构筑炮楼并把它作为力量的象征,这种做法是明智的,因为陛下属地如此遥远,印第安人也需要明了陛下的能力,这样他们就会更加崇拜我们的陛下,乖乖俯首听命。”
  这段明晃晃的文字插在勾画“他者”的段落中,显得极不协调,如同一把露出白刃的匕首。这是哥伦布的内心独白,是他的战略谋划。在这冰冷的文字中,哥伦布明确提出了施加武力和强权的战略,这使他加入了挥舞战刀的恶魔行列。
  哥伦布明明听说有位印第安人的国王,他仍“命令从这个口岸出发向西航行,他说要去印第安人所说的国王居住的那个城市。”他不时打探到有关河流和岛屿原有的印第安名称,但仍对所见的岛屿、河流、土地,随心所欲地命名。他命名了圣萨尔瓦多岛、圣玛丽亚岛、费尔南迪纳岛、伊莎贝利亚岛,还有什么圣母海、太子港、玛丽亚港、圣尼古拉港、天堂谷地,甚至还将一个美丽的岛屿,直接命名为西班牙岛。
  《航海日志》记述了哥伦布们发现所谓新大陆的一刹那,如何吟咏着《我们的圣父》、《万福玛利亚》,高唱着《圣母颂》、《万福啊,慈爱的圣母》等圣歌。但在整部《航海日志》书写者却明显回避了暴力场面,对此用笔格外地谨慎。
  恰如那位史学家所言:南北美洲的全部历史都是以哥伦布的四次西航为开端的。这当然是一家之言。不论言说者处于何种语境,从历史和人的遭遇看,确有被其言中之处。所不同的是:美洲大陆浸泡在血与火中的历史,确切无疑地是从哥伦布和他的船队抵达美洲大陆的那一时刻开始的。
  哥伦布的继任者巴尔托洛梅·拉斯卡萨斯(一四七四年——一五六六年)神父,以亲历者的身份对哥伦布横渡大西洋之后,西班牙殖民者在美洲大陆的可恶行径进行了准确地描述。他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年,编纂了《印第安人种族灭绝的纪实》、《印第安史》等著作,为后人留下了一幅幅真实的历史画面:
  在这些温驯的善良人的身上,虽然造物主给他们那么好的品质,然而,从认识他们的那天起,西班牙人就像饥饿多天的饿狼、虎和狮子一般向他们扑去。四十多年来,至今仍然是这样,西班牙人把他们当作玩物,虐杀他们、骚扰他们、处罚他们、拷打他们、毁灭他们,所用手段,离奇的残酷,变幻莫测,史无前例,没有记载,没有所闻。我在后面将提到几件事。在西班牙岛上居住的土著人曾有三百万之多,而今至多只剩二百多人。
  相当于从巴利阿多里德到罗马距离之长的古巴岛今天几乎是人迹罕见。圣胡安岛和牙买加岛都是大岛,富饶而美丽,而这两个岛也被洗劫一空。与西班牙岛和北部古巴岛相邻的有六十多座大大小小的岛屿。其中最差的也比塞维利亚的王宫花园漂亮。这些地方都是世界上最圣洁的土地。那里从前有五十万生灵,而今已无一人。西班牙人杀掉所有的居民,并把他们运到西班牙岛以便看到他们灭绝。
  四十年来,有一千二百万生灵,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死于基督徒们的专制和罪恶之手。这个数字是真实而确凿的。而实际上,我认为——我相信我不会搞错——死亡的印第安人有一千五百万。
  ……基督徒们骑着马,提着剑和长矛开始对印第安人进行极端残酷的屠杀。他们冲进村寨,连儿童、老人都不放过,怀孕和生孩子的女人被剖腹撕成碎片,他们仿佛是在袭击躲入围栏里的羔羊。他们打赌一刀劈死一个男人,一剑砍下一个人头或剖开一个人腹。他们夺下吸吮母奶的儿童,用脚踢开把头摔向岩石致死。另有一些人将儿童从肩上抛向河里,大笑取乐。在儿童落水时,他们还道:“小杂种,你在水里玩吧!”他们做成长长的绞刑架,每十三人一组,吊在他们面前,以纪念和尊崇我们的耶稣及其十二弟子,然后扔进火堆活活烧死;还有一些人全身被基督徒们用干柴捆缚在一起抛进火堆,也被活活烧死。他们随心所欲地抓人,砍下双手,挂在他们面前,对被害者说:“去通风报信吧!”意思是说让他们去给躲进森林中的人捎个信儿。他们还做一种用棍杈做成的烤架,把领主和头人捆在上面,然后在下面加上温火,一点点地烧烤,让可怜的受难者灵魂出窍……
  以上文字足以使头脑清醒的读者,对哥伦布们在美洲大陆的暴行留下深刻的印象;足以使读者们对文史学家丹尼尔·J·布尔斯廷先生“从文明的西方所观察到的世界”;对他所推崇的“历史和古往今来的人类社会等景象,只能是由无数的‘哥伦布’为我们而揭示”的论断,提出质疑和反证。
  一九八二年,曾有三十六个国家的代表联名向联合国提议,要求在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二日这一天,为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五百周年举行世界性的纪念典礼。
  时隔不久,另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在世界范围回响,那声音是以通讯报道的方式向全世界发布的。这一非同寻常的报道,有助于人们认清哥伦布其人,加深对哥伦布横渡大西洋之后产生的“历史作用”的认识。在此,抄录那篇以“审判哥伦布”为题的报道,作为本文的结尾: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二日,洪都拉斯土著居民组织科平的民事委员会首次引起了世人的注意。当时该委员会主席萨尔瓦多·苏尼拉在首都特古西加尔巴砸毁了一个哥伦布雕像。他在被拘留释放后说,推倒这个美洲发现者的大理石雕像只是一场赔偿运动的序幕。下一步将对七千万美洲土著居民死亡的“主要负责人”进行审判。法庭打算今天在洪都拉斯城市拉埃斯佩兰萨举行首次会议。与会的是在洪都拉斯幸存的八个玛雅部族的村长。苏尼加说,对第一个占领者作出的这次判决将是象征性的。但是,审理的第二部分将不是象征性的,将要求对种族屠杀、抑掠、强迫劳动和旧城市的破坏给予赔偿。不仅要求西班牙和葡萄牙,而且要求法国、意大利、荷兰、德国和美国赔偿。要求美国赔偿。是因为它现在还通过“新自由主义”剥削拉丁美洲。据说在拉丁美洲的其他许多城市也将进行这样的“审判”。一九七二年参加过玻利维亚总统竞选的塔基尔·马马尼·拉尔卡说,自哥伦布一四九二年登陆以来,三十五代美洲土著居民的每个家族有一百七十五人被杀害。如果每个受害者赔偿五千美元,那么欧洲总共要赔偿印第安人八千七百五十亿美元。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日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