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

　　纪霖兄来电，建议我为汪丁丁的《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写点读书心得。丁丁的这本书，我是很早就买了的，惭愧的是在纪霖督促之下现在才拿来读。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对哲学一向敬而远之。
　　我曾经写过，“学问做到一定程度，哲学必将出现。所以，经济学的或者其他学科的博士学位，常常正式称呼为该学科的哲学博士。至于一些博士其实尚未到达哲学天地，那是另一个问题”。可见，我对哲学的崇敬，毋容稍疑。那么，为什么不敬而近之而要敬而远之呢？这主要就是因为功力浅薄，学问没有做到那个程度。坦白地说，当初买《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是希望读这本书可以帮助我稍稍走近哲学一些，不过几年下来，还是知难而退。
　　丁丁对于“把经济学从哲学家的学园里分离出去又让经济学家和哲学家终于认不出彼此还有什么联系”的这个他形容为“不可抗拒”的“异化”过程，表示相当“抗拒”(见《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第175页。下引页码均指该书)，他要写一部思考“人类社会最基本问题”的经济学。他写道，“那些‘独上高楼’，思考着基本问题的人，他们是相通的”(同页)。分离，说的是经济学从哲学家学园的分离，相通，自然是独上高楼的经济学家和哲学家相通。
　　“市场经济的道德基础”是丁丁这本文集的主题。事实上，自序开宗明义就说“我的道德哲学思考贯穿收录在这里的几乎全部论文”。的确，近年来，论述道德基础、道德前景的文章相当多。我是不大同意从哲学或是从道德本身切入来谈论道德建设和道德前景的。转型时期，社会失范，出来许多问题，值得我们重视。但是按照我的“模型思考”而不是哲学思考，良好竞争的法制环境，是我们社会道德前景之希望所在。为此，我写过《展望市场竞争的社会净化力》、《无监督崇拜和大跃进情结》等文章。历史上，以道德代替法制来治理国家，一直是中国士大夫阶级的梦想。这是两千年封建社会许多问题的症结所在，也是唐宋以降中国落后的重要原因。我是历史乐观主义者，相信法制环境下的市场经济，具有升华社会道德的力量。就道德论道德，太阳春白雪。
　　这本书的另一项论述，是追求效率的分工导致个人所知的局限(见106-119页)。丁丁是超越这一局限的学人。我曾经写过，“科学家有两类。极少数的一类是真正的天才。绝大多数的科学家，则不过比别人在学问上专心一点而已，或者聪明一点勤奋一点而已”。现在我可不由得要说，丁丁是超越现代学科分工的极具天分的人物。
　　在我看来，论文集精彩之处，就是接下去关于知识互补性的论述(183-191页)。我已届老龄边缘，怎么总是越来越忙，劳劳碌碌理解不了一些人竟然难以打发日子。读了丁丁，得着一种说明，那是因为知道得多，于是知识的互补性诱使我们探究更多还不知道的东西。也许我可以因此高兴的是，我顶多是一个专业分子，算不上认真界定的知识分子。
　　记得几年以前，有人批评我反对劳动价值一元决定论的意见是从萨伊或者马歇尔那里庸俗过来的，我回答说很惭愧我从来未曾读过萨伊或者马歇尔的书。又记得两年前的冬天，哲学系的一个研究生跑到我的教室里来，以为可以从我这里入门了解哈耶克的著述，我跟他说，学习牛顿的力学或者微积分，不需要再啃牛顿的《原理》。我还借此谬导我的学生，如果一种理论能够让你信服，你最好知道但不一定必须知道谁是它的创始人，更不必原著核对他曾经说过什么。马歇尔说过，决定人类行为的力量中，最长期起作用的是宗教的和经济的这两种力量。这句话我引用过。但这并不是因为我读过马歇尔，而是因为丁丁的文字所给我们的哲人启示。
　　读丁丁，使我感觉到同样论述一个命题，有没有哲学修养，境界真不一样。我写过，“企业家就是对新的市场机会嗅觉最灵的人”，丁丁用的却是“企业家精神是对潜在的获利机会的敏感性”(158页)。这就是差距。爱因斯坦批评说，“现代教学方法如果没有完全扼杀人类神圣的好奇心，就已经可称奇迹”。我从苏联数学家阿诺德那里知道这句话就发挥说，“其实，爱因斯坦时代的人们还是比我们幸运得多”，完全是就事论事，没能像丁丁那样，体会到学问分离的痛苦，发掘出社会分工的历史后果和学理后果。同样是引用林语堂，但是林的文字我能够留下印象的只有他在《四十自述》或《五十自述》中的一句话：“讨厌经济学”。我是因为喜欢美国加州理工大学富兰克林的《数理经济学方法》课本(Joel Franklin，Methods of Mathematical Economics，Springer－Verlag，1980，New York)，但是他自己却说是因为看了林著英文的《生活的艺术》才能写得叫我喜欢，让我知道讨厌经济学的人竟然可以启发别人写出漂亮的经济学课本对于那些大家批评过同一个天马行空的学者的文字，我只能抱怨那学者自己还没有读懂就把未经整理的杂乱译稿付梓奉献给读者，而不可能像丁丁那样深入到阐释学、存在哲学和理念层次(247-253页)。
　　只有一次我用过《经济学讨论的哲学思考》这样一个题目，那是大前年借中山大学马文辉讲座向哲学家学园的朋友讨教的一个花招。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硬是要把价格这样本来不是一元决定的东西，偷换概念削足适履纳入“劳动价值”一元决定论的轨道。我想弄明白的问题应该很简单，就是是否有这样的可能，一元决定是哲学境界的一种判据。我只是想知道哲学家怎么想，并不打算知道为什么哲学家这样想或者为什么哲学家不这样想。可见，我把哲学当作神明看待，只有能不能遵奉的问题，没有思辨明白的奢望。
　　师长曾经灌输给我培根的句子“数学使人深刻”。读了《在经济学与哲学之间》，应该是哲学使人深刻。或者反过来说，深刻而至哲学。回想这几年，在那些变了味的“后现代”喧嚷之下，忧虑社会科学的泛哲学发展，看到“终极关怀”和“话语权力”就头疼，不是浅薄的报应是什么？
　　我跟学生讲过，学习物理学不一定要从“什么是时间”开始，学习经济学不一定要从“什么是物质开始”，现在也许要打一个问号。我自己因为功力不够，反而窃喜经济学已经从哲学家的学园分离出来，因此可以容纳我等做一丁点儿工作。楼上的思考基本问题，楼下的讨论具体事情，也算一种分工。我对于哲学，依然敬而远之。既然可怜的一点儿培根马歇尔爱因斯坦都是拾人口慧的结果，为什么不甘于这样一个角落。
　　总的来说，这是一本很好的文集，让我们知道一点儿经济哲学的思考。即使只是作为经济学人必读的哲人语录，文集也很有闪光的价值。第286页“从一个紧集到这个紧集自身的连续映射必有不动点”是笔误，两个“紧”字后面都应该添上“凸”字，不然的话，只含两个元素的集合的交换映射也将有不动点了。之所以说是笔误，因为后面关于“紧性就是把无限转化成了有限”(298页)的论述很中肯，用我们的话来说，紧性提供了可操作性。第137页说，“如果所追求的改善是物质方面的，就是所谓‘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如果所追求的改善是精神方面的，就是所谓‘财富驱动’的发展阶段”。要是丁丁出一个填充题考我，我一定填出正好相反的答案：“如果所追求的改善是物质方面的，就是所谓‘财富驱动’的发展阶段；如果所追求的改善是精神方面的，就是所谓‘创新驱动’的发展阶段”。紧接着那个句子丁丁括弧提醒说，“这是一个有些误导的词”。大概我已经被误导。丁丁评赵汀阳《论可能生活》说，“读这本书需要勇气”(254页)。对于刚刚踏进经济学园地并且立志先把必要的经济学学好的学子，我愿意奉献自己的体会：读通丁丁的这本文集需要很大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