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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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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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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常恨言语浅岂如人意深
作者张冰
期数2000年05期
  巴赫金无疑是当今一大思想家,对他的研究,实际上才刚刚开始。曾经不止一次浸淫在巴赫金的世界里思索,一种感觉始终在我心头萦绕。巴赫金似乎始终未能道出他实际上最想说的那一句话。也就是说,他并未能彻底表达自己,而留下了一些耐人寻味的空白。
  巴赫金已经意识到自己必须有所言说。但他生不逢时,在他开始有了言说欲时,一个言论自由、怪论叠出、蓬蓬勃勃的自由思想的时代已经接近尾声了。风声越来越紧;舆论越来越带有杀伐之气。他感到:自己已经不能像他的前人那样畅所欲言、酣畅淋漓地表达自我了。
  岂止巴赫金一个人是这样!号称俄国的“狂飙突进”运动的俄国形式主义狂不狂?狂。在其极盛时代即二十年代早期,据说俄国凡有港口的地方,便是奥波亚兹成员的栖息之地!可那又怎么样?曾几何时,不是连它的执牛耳者什克洛夫斯基,也写了“悔过书”——《一个科学错误的纪念碑》吗?
  列夫·托洛茨基怎么样?本名勃朗斯坦的这个人,真乃生为人杰、死为鬼雄,与列宁一起,把个俄国搅了个天翻地覆。影响了二十世纪整个人类生活的十月革命,可以说就是出自他和列宁两个人的大脑。托洛茨基不是不能说,而是太能说了。就其天性而言,他更像一位作家,而不是革命家或行政领导人——尽管他在这些方面同样功绩辉煌。托洛茨基是历史上罕见的真才子、大才子。他去世后,光全集就有几十卷之多,其他未及在生前出版的著作、文章、文件及档案等,大约也相当于几十卷之数。被流放阿拉木图之时,光他的私人档案和文件就装了好几卡车。他一个人在国外长期领导组织松散的反对派,其机关刊物——《反对派通讯》,实际上每期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文章,几乎都是他一个人的手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精力旺盛,演讲起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做起文来倚马可待,为文不择地而出的大才子,不也被迫流放、被迫住口了吗?
  还有高尔基。革命前就已腾名世界文坛,拯救灾民和知识分子,稿费多得足以在家里供养一个连的食客,爱才如命,被文坛各派人物视为“北斗居其所而众星拱之”的高尔基,迫于时势,也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说假话、说违心话。面对革命这一时代的最强音,其他话语,都不得不噤声、都不得不住口,否则,批判的武器就有变为武器的批判的可能!不是就连素来桀骜不驯的维·什克洛夫斯基,也认错了吗?不是就连布哈林、季诺维耶夫、加米涅夫这样一些老布尔什维克们,也被当做犯人押上了审判庭?对他们的审判,以莫斯科大审判之名,向全世界公布。老布尔什维克们纷纷落马,当着全世界大惊失色人们的面,认罪、服法,可以说是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当年的赫赫威名、不朽业绩、千秋功业,谁还能想起?!
  真所谓“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纷纷然,如“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震撼世界的革命领袖转眼成了阶下囚、人民公敌。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片寂静、寂静一片。
  身患骨髓炎已成半残废的巴赫金在被流放之时,“狂飚突进”的思想解放运动早已沉寂、不复与闻了。
  巴赫金把“说”的欲望深埋在心底,在潜心寻找着可以使他突破重围的突破口。
  终于,一个历史人物跃入他的眼帘——拉伯雷。好一个披着教士外衣的思想家,他居然能亦庄亦谐、嬉笑怒骂地把粗俗当做武器,将官方文化的铁壁,楞是冲开了一道缺口,让新世纪的第一道曙光透进来。好一个聪明的拉伯雷,在他口中,什么东西都可以被他用作武器。别人羞于启齿的东西,到他口中,都全无遮拦,一泻如注、浑无忌惮!于是,宛若铁壁铜墙一般的中世纪官方文化,在拉伯雷的轰击下,城堡坍塌了;天地易位了;生命——被禁锢的生命——从石缝中、从地底下,蓬勃怒放而出。于是,在中世纪意识形态的废墟之上,一个顶天立地的新人——文艺复兴时代的新人,带着理想、带着尊严,站立了起来——“举目天地外,无我这般人!”
  拉伯雷——一个给了巴赫金以灵感的人物!
  由拉伯雷,巴赫金思维的触角,向人类的更早期探去——于是,一个个洋溢着民主自由气息的时代,呈现在他的眼前,在启发着他的思维。他开始认识到:一个文化昌明的时代,必然是一个民主自由的时代;是一个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的时代。相反,凡是反动的历史时期,总是伴随着思想的专制和言论的无声。
  “万马齐喑究可哀!”
  巴赫金想要冲破的,就是这“万马齐喑”的时代!
  当然,在走向拉伯雷之前,巴赫金到的第一个驿站,是柏拉图——对话体的开先河者。对话给巴赫金的启示,是“我”与“他者”的共在。“我”由于我的所在而必然有所局限,只有他者的存在,才能弥补我的不足。所以,要想求得真知,只有把他者当做真知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才有可能。真理是对话性的。真理存在于“我”与“他者”之间的“黄金地带”。“我”的知觉剩余只有结合了他者的“知觉剩余”,才能使真理显现。
  巴赫金到的第二个驿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使巴赫金感兴趣的,不是这位俄国思想家兼作家的宗教哲学思想,而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复调性”、“双声话语”、“对话”及其他。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话语中,往往交织着他人的话语;常常是在同一句话里,可以听得出一个集体的声音、听得出整整一个合唱队的轰鸣声!这样一来,巴赫金尽管也以解剖语词为基点,但他却穿透语词,一下子带领我们进入了意识层面,使我们意识到:即使是使用同一个语词,但不同人赋予同一个语词以截然不同的语意,因此,话语,从本质上说,一开始就是对话性的。
  比方说,“文化”这个词儿。在高尔基心目中,所谓文化及所谓的“有文化”,在于人的内在修养、历史传承、古典教育等等。但在三十年代初的前苏联,为了千方百计笼络高尔基以为自己张目,官方对文化做了完全不同的解释:他们把许多城市其中包括高尔基的家乡——下诺夫戈罗德——都以高尔基的名字命名。高尔基“逃名”如逃命。且看巴拉诺夫所著《高尔基传》一书的评述:“中央文化和休息公园要以高尔基的名字命名。多么费解、多么难读的词组!是什么意思呢?中央文化和休息公园……多么荒谬呀!索利列尼基公园,很明白。海德公园,一九○七年他在那儿散过步,也很清楚。可为什么‘文化’必须‘落巢’于公园,好像到保护区一样,难道在家里和电车上可以没有文化吗?”
  按高尔基的社会构想,一个合理的社会,应该是一切为了人,一切为了人的生存:“主要的问题是:要把人渴望自由的愿望与纪律结合起来”,实现“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所有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那样一种社会理想。总之,人要向高飞向前进。而官方意识形态的主导思想却是:为了达到一定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目的可以为手段辩护!可以“飞碎木片”!
  于是,悲剧不可避免!
  高尔基的困境,也是巴赫金的困境!
  在巴赫金时代,官方话语已经确立了其大一统天下。这个时代已经大不同于前此的八国四方、五音杂鸣、多声话语、嘈嘈嚷嚷、纷纷扬扬的那个白银时代了。
  一九三四年苏联作家第一次代表大会。一个本来有望取代马雅可夫斯基去世后所留下的空白的大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只因在会上大谈特谈天才、作家的职业素养,又因为被布哈林这个某人眼中的宿敌大力表彰了一通的缘故,而被贬入冷宫。
  但也不尽其然。
  巴赫金的理论,建基于话语之上。话语,是把我们与世界联系起来的惟一纽带。在话语中,我们实现自己的价值;在话语中,我们成其为人。巴赫金理论中的所有核心概念,都以话语为中心,通过话语、借助于话语而构成。对话、复调、双声话语、多语共存、狂欢化……都是话语的表现形式。巴赫金的狂欢化乌托邦,是一个人人都当家做主、人人平等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现实生活中的等级秩序不复存在了;世界的内外在界限消失了;把台上台下隔开的那道无形的墙不存在了;人们仿佛脱下了标志身份尊严及其等级的各类服装,而裸身相向,于是,世界重归混沌;人类得获大同;这,难道不就是瓦·索洛维约夫、维亚·伊万诺夫、安·别雷、德·梅列日柯夫斯基等人梦寐以求的“公众性”(соборнностъ)又是什么?难怪安娜·阿赫玛托娃会说,巴赫金那套理论,在她听来一点都不新鲜,早在巴赫金前十年,她就从维亚·伊万诺夫口中听到过了。维亚·伊万诺夫,白银时代著名的“塔楼”的沙龙主人、古希腊罗马文明的真正传人——当年的博士学位论文,就是谈酒神狄奥尼索斯的。甚至有人说狄奥尼索斯本来就是一位斯拉夫人的神。巴赫金谈狂欢化,其实就是在谈文化的生态学,延续的是维亚·伊万诺夫等一脉相承的传统。
  曼德尔施塔姆,一个并非勇者也非斗士,手无缚鸡之力,颇有些女性化的诗人。然而,历史却选定他来充当自由祭坛的牺牲品!他的全部诗作,都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对世界文化的怀乡病,对世界文明史的眷恋。而阿赫玛托娃又当如何呢?在她生前,就不止一个人指出:她总是在怀恋过去,总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她最重要的代表作《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把视点移到了真正的二十世纪的开端——一九一三年的俄国。为什么会这样呢?一九一三年是个什么年代呢?现在,历史学家告诉我们:一九一三年的俄国,国力强盛、粮油自给,俄国有了自己的巡洋舰、破冰船,全国公路铁路网健全,雄心勃勃的尼古拉二世,还想要铺设直达阿拉斯加的地下隧道!一九一三年,是俄国现代派诗人们的狂欢节。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彼得堡第一家艺术家咖啡馆——“狼狗”开张,而阿赫玛托娃就是在这家咖啡馆里,迎来自己的成名日的!从那以后,她如日中天,成为当时赫赫有名的女诗人。此后,每当她在现实生活中陷入困顿之时,她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想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俄国和俄国文坛。这,成了她的心病。回忆过去,总是由于现在的不如意。文化专制毕竟不如文化多元。发展新文化岂能靠彻底毁灭旧文化为代价?所以,说是回忆,其实是对文化价值的反思。
  布尔加科夫呢?在现实生活中,他作为一个作家屡屡被官僚主义的铁墙碰得头破血流。文化在受难。于是,他写了《自卫军》、写了《图尔宾一家的日子》,写了他的代表作《狗心》、《不祥的蛋》。在现实生活中,他未必能畅所欲言,往往是话未出口,先自住口。但他又怎么能不发一言呢?得说!于是,有了《大师和玛格利特》。在这部作品中,他学习但丁的笔法,借助于子虚乌有的恶魔撒旦形象,把现实生活中种种丑陋现象,鞭挞了个够!魔幻手法的引入,使他如虎添翼,得以引入永恒视角,借以反观现实、批判现实。他成功了!《大师和玛格利特》战胜了时空,征服了专制,成为笑在最后者!
  还有帕斯捷尔纳克。临终前,他说自己已经死无遗憾了,因为他毕竟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一句话,那就是《日瓦格医生》。谁不知道这部小说写的恰好就是如今所谓的“白银时代”。这同样也是一部怀旧之作,同样也是一部从抽象永恒的道德伦理观出发审视和批判现实之作。如果我们相信爱德蒙·威尔逊的解说,拉拉是俄国文化女神的象征的话,那么,小说中三位男性主人公——科马罗夫斯基、日瓦格和帕沙——代表了争夺文化女神的三种社会势力的话,那么,我们有理由断言:小说写的,也是对文化命运的反思,是对文化自由时代的一曲悲壮的挽歌!
  巴赫金可以高呼:吾道不孤了!
  在巴赫金笔下,狂欢节文化,是生活在铁桶一般的中世纪人民,偶尔得以窥见自由的天窗。在这一自由时空里,人们终于得以摆脱身份、地位的束缚,实现普天之下人人皆为兄弟的梦想。这是对未来的期冀,还是对过去的怀恋,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张扬了一种价值,一种与当前此在绝不相似的价值,让人们知道:应该有一种东西,应该有一种能让人自由呼吸的空气。
  表达出这样一种意愿的巴赫金,其实是以学术的语言,说出了一代人的理想。
  学术、纯客观的学术,是从来就没有的。文章合为事而作、合为时而作!
  人们对现实社会的认识,永远都会朝着自身的愿望发生偏转的。
  这,就是巴赫金在其著作中,想说而终未明说的那句话!
  一九九九年九月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