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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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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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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浮华掩盖下的荒原
作者阎景娟
期数2000年07期
  提起加籍美裔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长篇科幻小说《神经浪游者》(Neuromancer),我们不能绕过一个问题,那就是它与八十年代西方电脑叛客(Cyberpunk)运动的关系。作为一种新的科幻小说类型,它启动了这场文学运动并在整个社会冲击成一个文化支流。八十年代是计算机网络刚刚分出经纬,准备更广更快地编织起来的时候。一些敏感的作家已经感到信息技术对人类未来造成的威胁。电脑叛客文学关心的是信息技术进步将造就的“人”——如果还能够叫做人的话。其先驱者们意识到,通过大脑植入物,增补功能性的假肢、感觉延伸器,技术系统将成为人的身体的“组件”,人类将由此变成机器的一部分,从而产生电脑叛客被cyber(控制)的一面;而诸如罪犯、流浪汉、幻想家或那些“但为自由故”的人,则必定会设法掌握系统操作的技术,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形成电脑punk(叛客)的一面。吉布森的《神经浪游者》即是首批著名电脑叛客小说中最具代表性、最有影响力的一部。
  故事发生在电脑控制业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主人公凯斯是一个快客(cracker),也叫控制板牛仔(console cowboy),因为年轻和技艺纯熟,他具有高水平的肾上胰腺,能够利用一种叫“控制板”的装置,使自己的神经系统与计算机网络绞接,进入模拟交感神经作用的人机界面,即“赛伯空间”。凯斯的生计就是切入和窃密。他的雇主为他提供软件,使他能够穿过防御系统,打开通往任何数据库的通道。一句话,凯斯是个贼,他为更富有的贼服务。
  小说的开头是凯斯因为偷了雇主的软件转卖而受到了惩罚:他的神经系统被彻底地破坏了,正当凯斯绝望之际,一个外国人阿米蒂奇出钱修复了他的神经,不过条件是让他重操旧业,为他们服务。凯斯没有选择,他太迷恋那种脱离肉体的拖累,在电脑空间里畅游的感觉了。同时,与观世音给孙猴子戴上紧箍咒同理,新雇主在凯斯的主动脉内壁上植入了十五个毒囊,等事情结束再给他注射一种酶,使毒囊脱落。如果凯斯不就范,他还会变成废人。
  凯斯恢复后的第一次小试牛刀,是帮助莫莉(凯斯的搭档)潜入郊外图书大楼窃取南黑王一线通构念。这是一张重现死人思想信息的ROM(只读存储器)卡。南黑王是个死人,可他的高超技艺通过ROM保存下来。一线通构念拿到了,因此凯斯能随时得到他的构念的帮助。这只是开头,凯斯他们的任务还要艰巨得多。他们逐渐发现,阿米蒂奇还不是老板,他的后面另有主使,就是温特穆特,这不是个普通人,而是人工智能机器人,其制造者是泰西埃-阿什普尔有限公司。
  泰西埃-阿什普尔是第一代太空轨道上的家族公司,富有而古怪。创建者在太空为自己建成了一个无缝的天地——迷魂光别墅。他们正陷入权力之争。创建之父阿什普尔依靠自己的低温装置,以冬眠的形式延长生命,间或苏醒过来,掌管公司。而阿的妻子泰西埃则不屑于用这种方法求得永生,她委托制造了人工智能人,想像着与人工智能人的共生关系,每个人都是一个更大的实体的组件,因而永葆青春。泰西埃在原始软件中设计的某些智能,由两个人工智能人体现,一个是温特穆特,是决策者,影响着外部世界的变化;一个是神经浪游者,代表个性和永生。
  因为“政见”不同,阿什普尔杀死了妻子。按他们的女儿3简的说法,泰西埃的死使家族失去了方向。在小说中,泰西埃没有登场,她只活在一些人的言谈话语里,泰-阿家族古怪、冷冰冰地存在着。人工智能人温特穆特试图改变一些事情,这就是凯斯等人要完成的任务的实质。
  凯斯在一线通构念的帮助下,用“邝级标记十一”病毒程序攻破了泰-阿防御系统。莫莉也从3简那里得到了必须对头颅终端说的那个神秘的字眼。于是温特穆特赢了,与神经浪游者结合成了别的东西。
  纵向看,《神经浪游者》是反面乌托邦小说的延续,它同样以悲观的态度预示了科技将带来的未来社会。所不同的是,二十世纪的反面乌托邦经典小说,如扎米亚京的《我们》(一九二五年)、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一九三二年)、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一九四九年)都是立足于工业时代,以机械化大生产的观念诠释未来社会生活,展示机械文明和集权统治下,个人失去权利、尊严和价值的情形,预言了集体主义乌托邦的幻灭;而《神经浪游者》则立足于信息时代,揭示的是跨国资本集团的日益壮大与高科技的发展给人类生活带来的负面影响。前者谈的是集权与科技的联姻,话题倾向政治统治;后者谈的是资本与高科技的联手,话题倾向经济生活。前者批判整齐划一的思想对人性的强制和抹杀,后者展现科技和资本势力对人性的侵蚀和消解。
  尽管作者吉布森在叙事时尽量保持“零度风格”,我们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对未来世界的描绘中流露出的厌恶和嘲讽。阳光、夜空、黎明都是全息图模仿出来的,音乐是“各种电声流行乐拼凑而成的刺激感官的音乐”,“白色聚苯乙烯泡沫塑料冰箱”,“铅叠氮化物炸药”,“废弃的光学纤维”,“明亮的红色塑料”,“眼睛是尼康公司的海绿色人工培养的移植物”,电梯“用竹子和环氧树脂紧扎”……类似的词句大量充斥于篇章中。在这里,没有一件东西是有生气、自然的。作者在叙事时故意选取人工合成、化学材料之类的字眼,使读者感到与自然的隔膜,产生心理的不适。如果说,反面乌托邦经典小说还表现了人的个性思想对集权社会的抗争与冲突,如《我们》中的I—330(人物的编码)、《美丽新世界》中的野人,《一九八四》中的无产者,那么在《神经浪游者》中,我们已找不到一个具有个性的人物,听不到一丝反抗的呼声。面容经过时髦模样的整形、耳后布满芯片插孔、身体植入了新技术材料的人们,乐此不疲地进行着软件和违禁生物制品的买卖偷窃活动。莫莉极偶尔的哭,是用管子接到嘴里再吐出来;凯斯已很难找到愤怒的感觉。人群中晃动着克隆出来的忍者杀手、生产线下来的基因产品——琳达们、被控制论模型试验程序“治愈”的精神分裂症病人、恐怖主义技术的盲目崇拜者等等。你搞不清他们是机器的人,还是人的机器。每个人都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一个个横断面,像电脑网络上的一个个节点。电脑软件、病毒、破译、窃密、吸毒是人们口头的话题,对信息新技术和模拟快感的追逐构成最主要的生活内容,小说中的人物无一例外。你还能指望这些准人类演绎出什么悲欢离合的故事,留下什么深厚的情感可供回味吗?太阳“从提炼厂的炉渣堆和锈迹斑斑的钢铁建筑物外壳后冉冉升起”,世界已成为斑斓的光纤和全息图遮掩下的荒原。这种荒蛮是那么彻底,人们在其中随波逐流,没有人探问生命的意义。
  《神经浪游者》创造性地描述了电脑创意空间的神奇效果。人的神经与电脑创意空间绞接,人的想像就升天入地无所不至,所有的幻觉都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我们阅读小说时先是感到惊奇新鲜,而掩卷沉思时则生出一种深深的疑惑:在电脑控制发展的未来,人类是否会将自己的大脑托付给电脑,人生不再需要从幼稚到成长到成熟到苍老的种种生活体验,因为电脑会模拟一切?我们每个个体还成其为个体吗,个性魅力、美好的情感、智慧还有价值吗?伴随着小说的叙事进程,作者有意无意地总是不忘让他的人物内服外用各种毒品。电脑、毒品,这二者的交替描写让我们不得不体察作者可能有的暗示。电脑发展的终极,就像毒品之于人类一样,电脑成为人类的重要依赖,让你获得既真实又虚妄的快乐,侵蚀你的生命,剥夺你对生命、对世界的真实体验,让你关注它胜过关注人类的生命和灵魂。《神经浪游者》是威廉·吉布森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与文学作品通常具备的诸如甜美、流畅等美感毫不沾边,至少中译本如此。它生硬、冷僻、跳荡、突兀,让你像走进一座马赛克造就的迷宫一样东碰西撞,却找不到一件赏心悦目的东西。没有豁然开朗,到处荆棘丛生。除非你的神经足够坚强,否则就经不起这种“浪游”。它的一些生疏、枯涩的笔触为它作为后现代文学的某些重要特征所掩。首先,故事情节不占主要地位,原本清晰的单线发展叙事线索被大量类似梦境、幻觉的电脑创意效果描写搬弄得紊乱不堪,凭空制造出阅读障碍,使读者产生新奇感、陌生感,无法以自己的生活经验或熟悉的主流文学阅读习惯去推断事件的过程,时序、因果次序也因此被打乱。看一看下面的描写:
  他一按开关,立刻就转入了电脑创意空间。他挤到纽约公共图书馆的一堵初级窃密对抗电子墙下,自动地数着暗窗,然后又按键进入她的意识,进入她身体柔软的肌肉运动和敏锐的感觉之中。
  他发现自己在琢磨与之共享这些感觉的大脑。他了解她的什么呢?他知道她是另一种类型的行家;……
再看:
  在他雪亮的眼底,银色的光幻视像从空间边缘翻滚而来,入睡表象似随意剪辑起来的电影一样闪过。符号、人影、脸,一个破碎的模糊不清的视觉信息布道场。
  流畅的霓虹灯造型,家乡、祖国的图景在眼前一一展开,透明的3D跳棋盘向无限的空间延伸,这一切都在为他流动。肉眼看见了东海岸核裂变管理局台阶式的红色金字塔在美国三菱银行的绿色立方体后面闪烁,高处更远的地方,他看见了军事系统的螺旋式武器,那是他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地方。
  他正在什么地方的一间刷成白色的顶楼房间里大笑,遥远的手指抚摸着控制板,宽慰的眼泪从脸上流了下来。
  这种打破现实与想像之间的界限,故意造成实感与幻觉混淆的效果,在其他后现代作品中常以意识流、梦境、幻觉或夸张、隐喻等方式去完成,而在《神经浪游者》中,则是以主人公利用手中的控制板在电脑空间切入、退出,或与防御系统对峙的方式实现。
  此外,《神经浪游者》采用了晦涩离奇的比喻和象征。小说中被主人公燃烧过的一个蜂巢一再重现。蜂巢是螺旋形的繁殖工厂,台阶式的孵化巢室,揭示了机关枪似的生物功能。它用来比喻迷魂光别墅,比喻塑造人类历史进程的大财阀和跨国公司。他们拥有控制存储器和巨大的单一生物组织,不断有人像蜂从卵到幼虫,再到小蜂,最后成年那样,不断上爬填补空缺,进入巨大的公司记忆库。他们被视为有机的组织,已经确立了无法动摇的地位。“你不能通过暗杀十几个关键的决策者而毁掉一个财阀。”丑陋而完美的蜂巢写出了人们对大财阀的垄断势力既憎恶又无奈的心理。
  小说中人物形象塑造与主流文学要求人物形象饱满、性格有发展、有变化不同,这里的人物几乎没有性格可言。让人物非人化,以突出跨国集团的控制势力,展示高科技背景下未来世界的可怖图景,是作者的意之所在。
  横向看,《神经浪游者》的主旨属于后现代思潮的一部分。在后现代主义的学者看来,科学在给人类带来巨大益处的同时,也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生存危机。应该指出,后现代思潮所挑战的并非科学本身,而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现代“科学观”以及与之相联系的“科学的世界观”。后现代思潮作为一种消解性的反现代运动,针对的是“科学主义”对非科学知识(如人文知识)解释权的垄断,目的在于戳破科学的神话,罢黜科学的霸权,从而将人类从科学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小说成书于一九八三年,是计算机网络刚刚上路的时候,吉布森以敏锐的目光看到了网络发展、电脑媒体的研究将给人类带来的影响。资本集团支持着科技的进步,科技进步反过来养成滚雪球般膨胀的资本集团势力。在小说中我们看到,在未来世界,电脑控制业成为最重要的资源。跨国财阀已经“获得了永久性声望”,对社会经济生活产生了决定性影响,带来人力资源的空前闲置和人们心理上的错位感,造成人类生存地位和生存意义上的双重迷失。小说写到了皮肤带、模拟刺激控制板、触发器等用来切入电脑创意空间的物件。当运用这些东西时,主人公凯斯仿佛遨游于伊甸园;离开这些东西,他个人的生活一塌糊涂,了无生气。尽管他认为电脑创意空间矩阵实际上是人类意识的极端简化,但他还是把它当做极大的慰藉。无论是凯斯还是其他人物,都无可奈何地充当维持世界秩序的一个个序码,冷冰冰地裹挟在未来世界的巨轮中随之旋转滚动。人们以伪造的年轻、激情得过且过,混迹于世,其垮掉、烂掉的程度无以复加。如果说,工业时代解放了人类的手足,大大延伸了人类的身体能力,那么数字时代则企图“解放”人类的大脑,甚至解决人类情感、想像方面的问题。当先进技术无孔不入地插进人类的身体和生活,人类还有多少东西留给自己?“知识就是力量”,培根著名的论断仍回荡在我们耳边。而意味深长的是,力量——power,也可以解释为权力。小说中的家族公司(泰-阿公司)实际上是家长式的、控制大多数普通人生活的系统,如同强制性的政府,它被一定的技术,尤其是信息技术不断加强、完善,使人们深陷其中。科学技术就是树立了这样一种“权力”,不仅凯斯及其他雇员的生活黯淡无味,家族公司内部也是夫妻反目、父女相残,向黑暗和冰冷处萎缩。小说预示我们,在缺乏信仰的时代,技术崇拜十分可怕,因为它只鼓励你做你想做的,而绝少考虑禁忌。技术发展到绝处,必定会践踏人类深邃的思想、丰富的情感、高尚的操守,理想与信念不复存在。这一切,都是对科学至上论的辛辣讽刺,是人们对以科学的名义建立的科学霸权的深刻反省。
  作为电脑叛客的代表作品,《神经浪游者》的意义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对科学技术与人类生活进行审视、思辨的机会,它涉及艺术的、社会的、技术的等相关问题都值得我们深思。
  (《神经浪游者》,〔加〕威廉·吉布森著,雷丽敏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九年一月第一版,1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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