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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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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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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介绍外来文化要原汁原味
作者汪子嵩
期数2000年09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太庆突然因病去世。我想,凡是在五十年代开始学习西方哲学史的,大约没有人不曾读过他翻译的西方哲学名著,并且从中受益的,王太庆的名字会留在许多人的心里。
  我和太庆是昆明西南联大哲学系同学,我是一九四一年入学的,他比我晚两年。那时联大学生交往的圈子,往往不是以同一个系为主,而是以同乡、中学同学,更多是以政治倾向划分的。太庆是专门读书,不参加学生运动的,被认为属于“落后分子”之列,虽然也曾和我同堂听过课,却没有交谈过。
  一九四五年夏天,我毕业后考上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当陈康先生的研究生,开始学习希腊哲学。前两年陈先生在重庆中央大学任教,我未能听过他的课,但是一九四四年他译注的《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一书出版,我深深被它吸引;正是靠着它,我才完成毕业论文《柏拉图的哲学》,并且考上研究生的。一九四五年秋,陈先生返联大任教,除讲授必修课“知识论”外,开了一门“希腊哲学史”,教我们从希腊哲学的ABC学起,又开了一门“柏拉图《国家篇》导读”,上课时要我们每人带一本Jowett英译的Republic,陈先生选了第四、六两卷中的章节,是柏拉图论述他对Justice的学说的。他指定我们轮流各人念一段英文,作翻译解说,然后他做分析,主要是说明柏拉图的逻辑论证步骤和基本思想,以及它的历史意义,兼及文字的解释和考证。他是把着手教我们怎样阅读哲学原著。听课的只有六七个人,有清华研究生王玖兴、哲学编译员陈修斋等,太庆是哲学系三年级学生,也选了这门课,后来知道他也是读了陈先生的《巴曼尼得斯篇》,深受影响,凡是陈先生开的课,他必然听。每星期我和他多次同堂上课,开始认识,并且在选读中知道他不仅外文很好,并且善于思想,能提出问题,真正是哲学的爱好者。一九四七年他在北京毕业,任贺麟先生主持的哲学编译会编译员,我也在编译会兼点工作;那一年陈康先生又返北大任教,开了“柏拉图的辩证法”,又指导我们读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Z卷,分析他关于“本体”的学说的发展变化。我和太庆的接触机会多了,但那两年正是学生运动高潮,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再进一步。
  一九四九年解放以后,我搬进中老胡同编译会宿舍,和太庆一起居住,生活上多了一层接触,知道他除翻译、听课外,这些年又听了季羡林先生的梵文课,还跟在北京的外国传教士学习拉丁文。他对学习外语真有点天赋,记得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前,为了学习苏联,为教师办了一个俄文速成班,主持学习的余叔通告诉我:王太庆学得最快最好。
  院系调整后,我回哲学系担任系秘书,和太庆发生工作关系。那时高教部将全国各大学原有的哲学系教师都集中到北大,任务不是讲课,而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北大哲学系原有年轻教师很少,太庆他们就担任外地教授来到北京的接待工作。全系几十位教授和讲师、助教按专业分组,太庆当然在西方哲学史教研室。主任洪谦先生认为既然没有教学任务,正好将这些专家学者集中力量共同编译西方哲学名著。十几年内陆续编译成《古希腊罗马哲学》、《十六——十八世纪西欧各国哲学》、《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和《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德国哲学》等书,为当时学习西方哲学提供了基本资料。这些翻译出自不同的专家,他们各有自己的理解和译法,常常为此争论不休。洪先生将最后的编辑定稿工作交给太庆,他几次对我说:因为太庆英、德、法文都很好,人又年轻,工作十分负责,所以只有将这项工作交给他,才放心。我也知道,太庆常常为了一段话、一个句子、一个词的翻译,到图书馆查找各种译本,择善而从。当时太庆还和贺麟先生等一起翻译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贺先生也将最后的编辑定稿工作交给太庆。后来研究西方哲学史的,常常引用这些译文。虽然太庆后来也发现其中有些错误,对有些章节曾做过修正重译,但其中大部分至今读来还可说是比较好的译文。
  一九五七年的那场政治风暴中,太庆在劫难逃,被戴上帽子,下放农村劳动改造。我自己也上下交迫,岌岌可危;果然在一九五九年反右倾时,因参加人大、北大两校人民公社调查组事件,被补划为“漏网右派”,也下放农村被监督劳动改造,于是我和太庆又成为“难友”。我们在门头沟西郊山区劳动,每天清早便背着工具上山越岭去干活,有时则从山下挑一担水爬上山顶,为给核桃树喷施农药。那时正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困难时期,开始时我们还能吃上小米饭,后来改为稀粥,粥里的玉米越来越少,掺的树叶则日益增多,差不多成为一盆苦树叶清汤。在繁重的劳动中,许多人得了浮肿病,才减轻劳动。我和太庆属于年老体衰一类,受到照顾干轻微劳动。有时去玉米地收拾秸秆,偶尔发现有残留的玉米粒,也如获至宝,放进嘴里咀嚼充饥;有时在白菜地喷药,也忍不住摘点菜叶尝尝。我和太庆坐在一起谈论:将来有一天能够吃上小米饭,剥点核桃仁下饭,真可谓天下的“至乐”了。我们“右派”同睡在一条炕上,我和太庆总是紧邻,记得有一晚突然要我们立即搬到村边一间小屋里,正是数九天气,炕下没有烧火,窗上没有糊纸,我们在北风飕飕中穿着大棉袄裹在厚棉被里冻了一夜。这些情况后来和太庆会面时也偶尔谈及。我和太庆结下了这样一份特殊的友谊,这是和任何别的朋友不可能有的。
  一九六三年我总算争取到甄别平反了,知道我不能再留在北大这块是非之地,请求调离,一九六四年调到人民日报工作。太庆没有我这样的命运,不久听说随他夫人被调往宁夏工作。我心里想,北大哲学系就不要再搞翻译了?以后十几年我们没有联系,但因为离开了北大,在“文革”大浩劫中,我们两人都躲过了重大的冲击。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知道北大哲学系又将太庆请了回来,让他讲西方哲学史课。我们又有了联系,知道他对希腊哲学发生浓厚兴趣,请顾寿观学兄为哲学系教师讲授希腊文,太庆自己也很快掌握了这门古代的语文。我和他首先想到要出版陈康先生的著作,要求商务印书馆重印陈先生的《柏拉图<巴曼尼得斯篇>译注》。当时陈先生因条件限制,将希腊文均转写为拉丁字母的,统由太庆改回希腊原文。我们又花了几年功夫,将陈先生在国内外发表的所有论文收集起来,编成《陈康论希腊哲学》一书。陈先生在国外学术杂志上发表的英文论文九篇,是王浩学兄为我们收集来的,我想跟太庆学习翻译工作,由我译成初稿,请他修改,他对一字一句都改得非常认真,有些段落由他重译重抄,我得益甚多。从此养成一个习惯,我凡是写哲学著作,都将原稿先寄给他,请他提意见修改,他都改得很细致认真,避免了不少错误。我知道有不少朋友和学生,尤其是在翻译上发生困难时,也往往找太庆求助,他总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去找书帮助解决,因此他自己要做的工作,倒往往拖下来了。他很早承担下来的翻译《柏拉图全集》的任务,一拖就是十年,当然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下面再谈。
  太庆这一辈子,五十多年来主要干哲学翻译,他对翻译要求得很认真,必须忠实于原著;用他自己常说的话,就是要“原汁原味”地介绍外国哲学家的思想。
  太庆去世以后,从他的遗稿中发现一篇未曾发表的文章《论翻译之为再创造》,比较系统地阐述了他关于翻译哲学著作的理论。他认为决定翻译好坏的关键是两个,一个是逻辑,另一个是语言。译者必须对原著有相当的理解,了解它所讲的道理。西方哲学著作都是重视逻辑分析的,一篇著作有完整的逻辑结构,每个结论都是经由逻辑推理论证步骤才得出的,译者必须对这些有所研究和理解。然后才是第二步,即将原著中的逻辑用恰当的汉语表述出来。原著中的逻辑是客观存在的,用汉语表达的逻辑必须和它一致,如果译者没有很好理解,或是误解,甚至主观曲解,便不是好的翻译。因为原著和译文所表达的逻辑,在内容上应该是共同的,它们只是用不同的语言,在表述形式上是不同的。因此他认为译者不但要通晓原文的语法结构,才能正确理解原作者的逻辑论证,更必须通晓现代汉语的语法结构、词汇以及习惯用法,才能将原著中的逻辑用中文恰当地表达过来。他坚决反对那种认为译者只要懂得外语,能够将原著中的外文逐字逐句译成相应的汉语,便是翻译的看法,他将这种翻译比作小学生的“描红”。他认为一个好的译者在看懂了原著的内在逻辑以后,还必须再认真地开动一番脑筋,考虑采用什么样的汉语形式才能将原著的逻辑正确地表达,既不违背和歪曲原著的逻辑,又要符合汉语的语法结构和习惯用法。因此他认为翻译工作是一番再创造。
  太庆研究了从汉、唐翻译佛经以来的翻译经验,从中吸取教训。在近代翻译工作中,他深受两位老师的影响:贺麟先生主张会同中国固有思想,而陈康先生却主张清除翻译中的不纯因素,以外国原有思想为归依。太庆说:“在遣词造句方面我力求像贺先生那样通达,合乎中国人的习惯;在义理和术语方面我力求像陈先生那样忠于原义,一丝不苟。力图以陈先生的'信'配上贺先生的'达'。这样做也很吃力,常常顾此失彼。”
  我想用一个例子来说明。
  西方哲学中最常见最普遍的范畴是英文的Being,即德文Sein,原来都是希腊文on。这个词怎么理解?如何翻译?在一九四九年以前,有各种不同的译法:“有”、“是”、“存有”;但后来因为《反杜林论》、《费尔巴哈论》等都将它译为“存在”,(估计是从日本译文借用过来的,“哲学”也是从日本译文借用来的,)于是“存在”成为惟一的译词,原有别的译词也一律改为“存在”。而且因为恩格斯将物质和精神、存在和思维并列为哲学基本问题,因此一般多将“存在”理解为“物质”的同义词。但是读读西方哲学家的著作,却很少看到有将Being说成是物质的,经验论者说它是被感知,理性论者说它是思想。而Being,Sein,on本身原来都是“是”的动名词,为什么要将它译为“存在”呢?一九四四年陈康先生在《巴曼尼得斯篇》译注中曾提出将它直译为“是”的主张,但没有引起注意。一九九三年太庆写了篇文章《我们怎样认识西方人的“是”?》,发表在《学人》第四辑。他主要说明:西方印欧语系中的“是”及其各种变格,都有“是”、“在”、“有”三合一的意思,比如tobe就兼有“是”、“有(在)”的意思。可是在中文里,“是”和“存在”的意思是完全不同的。他主张应该将这个词译为“是”。在《学人》同一辑中,又有一篇赵敦华的文章《“是”、“在”、“有”的形而上学之辨》,他也认为这个西方的词原来有这三种含义,但主张要结合具体的哲学理论,确定三者之中何者最接近原著的意义,以为翻译的根据。从理论上说,如果能做到像赵敦华所说的将三者分别清楚做不同的翻译,当然最为理想,但事实上是能否将它们完全分辨清楚呢?
  这个问题现在西方学术界也在讨论和争辩,不过他们是从他们的语法角度来讨论的,争辩这个“是”究竟主要是实体词呢,还是系词?卡恩(Kahn,C.H.)在《古希腊的动词“to be”》书中统计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这个动词出现的情况,用作系词的至少占80%以上,他认为这个词在古希腊的根本用法就是系词用法。当然还有争议。太庆在确定了译为“是”时,认为柏拉图的“相论”(Theory of Ideas)就是“是论”(Theory of Being),他在一九九七年写了一篇文章《柏拉图关于“是”的学说》,发表在台湾《哲学杂志》第二十一期。这样才解决了长期困扰他翻译《柏拉图全集》中的这个关键问题。我要写《希腊哲学史》第三卷中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思想,首先遇到的也是亚里士多德的这个核心范畴on,究竟译为“存在”还是译为“是”?在这个问题上,虽然我也早认为译为“是”比较正确,但一直徘徊不定,因为汉语没有变格,“是”主要做系词用,用做名词范畴总有些别扭;而“存在”却无论做动词、名词、形容词用,都是通顺的。因此觉得免得读者感到不习惯,不如约定俗成,也可以译为“存在”。为这个问题,我和太庆在电话中反复讨论了两年,他批评我“约定俗成”实际上是“约定错成”。他说:“我不是要强迫你,而是要说服你。”最后我被他说服了。在太庆去世前三四个月中,我和他合写了一篇文章《关于“存在”和“是”》,我写初稿,和他反复讨论,经他多次修改,其中第二部分讲巴门尼德思想几乎全是他的论点。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合作,可惜文章在二○○○年《复旦学报》第一期“学术争鸣”栏发表时,他已经见不到了。
  我是怎样被他说服的?我想尽可能避免枯燥的哲学论证,用比较通俗的语言说说我的看法;既是向广大读者介绍这位亡友的思想,也是我与这位亦友亦师做点思想交流,因为有些想法是在他去世以后,我才逐渐认识到的。
  在古代希腊,第一个提出将“是”作为重要哲学问题的是巴门尼德,他在残篇中说有两条认识道路。五十年代太庆在《古希腊罗马哲学》中采用了“存在”的译法。太庆后来反省说,这是“没有真的读懂,又不认识希腊文,遇到困难只能推敲各种译本”,所以译成这样的。他认为应改译为:一条是“它是,它不能不是”;另一条是“它不是,它必定不是”。在这里,以前那种译法显然是错误的,因为说“存在物存在”,乃是同义反复,怎么能是真理之路?而说“存在物是不存在的”,却是自相矛盾,当然是错误的,为什么是意见之路呢?
  可是巴门尼德为什么要提出将“是”和“不是”作为分辨真理(严格说应是“真”,真和假的“真”和一般讲的“真理”是有不同的)和意见的标准呢?他是针对谁的看法的呢?一般哲学史上都认为他针对的是赫拉克利特。赫拉克立特认为万物都是永远不断运动变化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水流,因为水在不断流动,你踏进的既是这条水又不是这条水。所以任何事物都是“既是又不是”。巴门尼德反对的正是这一点,因为“既是又不是”就是没有任何确定性,你既不能说它是真也不能说它是假,那便没有什么真假和是非,真的可以是假的,假的也可以是真的,人还有什么认识可言?巴门尼德提出这两条道路,便是要将“是”和“不是”分开,才能分辨真和假。他认为赫拉克立特说的“既是又不是”只能是意见,是不真的。
  苏格拉底和智者们辩论伦理问题,讨论正义、勇敢等伦理品德“是什么”?对于“什么是勇敢?”的问题,有人说勇敢是坚守阵地,反击敌人。苏格拉底反驳说,难道诱敌深入,加以痛击,不是勇敢吗?如此等等。由此可知:苏格拉底提出“是什么”的“是”,乃是要求你说出那确定的、普遍的、不变的本性,而智者们却总是以一种特殊的个别事例来回答,因此总被苏格拉底驳倒,辩论只能以无结果告终。
  柏拉图懂得苏格拉底所问的“是什么”的“是”,就是巴门尼德所说的那个“是”。他用“相”(Idea)回答苏格拉底的问题。这个“相”是确定的、永恒不变的,是普遍共同的,在一类同名的事物中只有一个,如“人的相”、“大的相”、“美的相”等。它们是理性的对象,而具体的个别事物乃是感性的对象。
  第一个将“是”确定为最根本的哲学范畴,认为哲学就是研究“是”的学问的,是亚里士多德。他的主要著作《形而上学》可以说就是对“是”进行各种分析,从而提出了哲学的许多基本原理。
  “是”是一个最普遍的范畴,无论什么物质的或精神的、具体的或抽象的东西,都可以说它“是”,因此有各种各样的“是”。亚里士多德所做的第一个分析便是区分各种不同的“是”,将它们定为各种不同的学科研究的对象。比如“作为数的是”是数学研究的对象,“作为生物的是”是生物学研究的对象;伦理学是研究“作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的是”的,政治学则研究“作为人和城邦(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是”。亚里士多德将原来希腊只有一门包罗万象的学问(叫做哲学或辩证法)划分为许多门特殊的学科,分别进行研究,他成为这些学科的创始人。将这些学科分别划出以后,哲学还研究什么呢?他提出哲学研究“作为是的是”,也就是纯粹的“是”。
  我们问这个东西“是什么”?如果撇开它的具体内容,做普遍性的回答,可以说它是本体(substance),是性质,是数量,是关系,是动作等等。这是亚里士多德所做的另一个重要的分析,将“是”分析为不同的范畴。在这些范畴中,本体是首要的,是核心,其他范畴都是依附于它,是它的属性。“本体”的希腊文ousia,本来和on一样,都是“是”的分词形式,不过ousia是阴性分词,on是中性分词,亚里士多德给ousia以特殊含义,说它是“在底下的东西”,是各种属性的载体(基质)。这样的论述涉及到并发展出关于本质的探讨。比如问“人是什么?”亚里士多德说“人是两足的动物”或“人是理性的动物”。这就比柏拉图说“人的相”大大前进了,因为他开始说出了人的本质。从现在来看,这种说法当然太简单了;但是应当看到,在人类思想发展史上这是第一次明确说明:认识应该从现象向本质深化。无论从哲学还是科学说,它的意义都是无比重要的。
  亚里士多德的另一个重要贡献,就是明确指出“是”和“真”的必然联系。他在《形而上学》中指出:哲学以求“真”为目的。在对“是”的歧义所做的几次分析中,他都指出“真”是“是”的一种含义。在《范畴篇》中,他指出只有由词与词结合而成的判断命题,才有真或假;任何单个的非组合词,是无所谓真或假的。西方语文中的命题判断,最常见的就是用系词“是”将主词和谓词结合起来,即S是P;即使不是这样形式的命题也可以转换成这种形式,如“Isit”可以转换成“Iamsitting”。所以系词“是”或“不是”,成为判断真或假的决定因素。而“存在”只是一个非组合词,它和“跑”、“胜利”等一样,本身是无所谓真或假的。
  亚里士多德说:只有将“是的”说成是“是的”,将“不是的”说成是“不是的”,才是真;如果将“是的”说成是“不是的”,将“不是的”说成是“是的”,便是假。在《形而上学》第四卷,亚里士多德提出有一门“作为是的是”的学问以后,接着便指出关于它有两条公理:一条是,同一个东西不能既“是”又“不是”;如果A是B,它就不能同时又不是B,是B和不是B(非B)是相互矛盾的。这便是矛盾律。另一条是,任何东西既不能不是“是的”,又不是“不是的”,即任何A,都不能既不是B,又不是非B,B和非B是相互对立的,在这对对立之间不能有任何中间物,所以这被称为排中律。亚里士多德提出这两条公理,是为了说明只有以“是”和“不是”的不同关系,才能确定命题的真或假。这种关系是不能用“存在”和“不(非)存在”来翻译的。
  一九四四年陈康先生在《巴曼尼得斯篇》注释中说明将这个词直译为“是”的理由时,曾经说过:“这样也许不但为中国哲学界创造一个新的术语,而且还给读者一个机会,练习一种新的思想方式。”经过半个多世纪,现在我们才体会到陈先生所说的“新的思想方式”,实际上就是西方哲学原有的思想方式;以前由于翻译的关系,使我们对这种思想方式的理解有所偏离,现在要恢复它,也就是太庆所说的要做到“原汁原味”。在对于西方哲学的理解上,译为“存在”和译为“是”,可以产生不同的解释。现在举两个简单的例子,也是有些文章中已经讲过的。
  一个是经验论者巴克莱的名言:to be is to be perceived,被译为“存在就是被感知”,解释说:苹果的存在,就是因为我们感知它是圆的、甜的、香的。我初学这句话时,曾经产生怀疑:如果我们没有感知它,难道苹果便不存在了吗?巴克莱就这么笨?现在如果将它译为“是”,我们说它“是”苹果,因为我们感知到它是圆的、甜的、香的。这便成为一个值得讨论的哲学问题了。
  理性论者笛卡儿的名言是:I think,thereforeIam,一直译为“我思故我在”。可是如果我还是婴儿,还不能思想;或者我是白痴,根本不能思想,难道我便不存在了吗?如果译为“是”,那便是:我思想,所以我是。按中文习惯一定要问:我是什么?回答说:我是人。因为只有人才能思想,即使我现在不能思想,但作为人便是能思想的,所以说“我思故我是”,在逻辑上是挑不出毛病的,不过从中文习惯讲,是有些别扭。我们究竟应该选择哪一种思想方式,才是原汁原味呢?
  用这种思想方式去重温全部西方哲学史,大概会得到和以前不同的结果。太庆曾流露过想做这项工作的愿望,当然我们这样的垂垂老者是不可能担负这样繁重的任务的,好在现在已经有些年轻人在开始这项工作,希望将来我们对西方哲学能有一种比较接近“原汁原味”的理解。
  我总以为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重视分析理性,重视求真的思想,是两千多年来西方哲学传统的主流;因此他们重视逻辑,重视科学,这是促使西方科学发展的基本因素。我们要做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这一点是无论如何不应该轻视的。
  二○○○年五月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