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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世界杂志 1991 - 2000 十年全部文章
《科幻世界》杂志 1991 - 2000 十年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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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梦境
栏目每期一星
作者李学武
期数1996年第12期

  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却偏偏有个“阴差阳错”的名字“李学武”。1973年12月23日我呱呱坠地,成了家里的第四位千金。

  16岁那年我读高三,活像陷入泥沼中的一条鱼。为了给自己挖个小孔透气,我开始写作,用一个月工夫“造”出6万字的东西,叫做《小超人太空险航》。幸运的是,它于91年5月份由福建少儿社出版了。

  被老舍《济南的冬天》诱惑到山东大学中文系过了4年浸透书香的日子。毕业后考入北师大艺术系影视专业读研究生,为了圆一个做了多年的梦:拍出中国一流的科幻片。

    一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3日

  那个梦又来找我了。

  我梦见自己被裹在一件棉大衣里,裹得很紧,以至于我的身体缩小了一半多,宛若一个4岁的孩子。我被人抱着跑过一片树林,树枝划过棉衣哧哧作响。我知道抱着我的是个男人,虽然我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但我却嗅到了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汗臭的烟草味。梦里应该是冬天,因为我耳畔始终回响着一种清脆的、脚踩到积雪上的咯吱声……咯吱声停止了,我耳中灌满了那人的心跳声和急促的喘急,夹在隐约传来的纷沓的脚步声中。大衣被猛地扯开,我看到了光。白光,从落尽了叶子的树枝间射下来,明亮,炫目。额上猛然间一阵灼痛……

  我醒了,从枕边摸起一枝笔,在墙上写下了一个鲜红的“18”。

  每年12月23日的中午我都会做这个梦,不管我做什么,它都会像条水蛇一样冰凉滑腻地把我缠住,而每次梦到这里,它又会同样突然地把我松开。18年了,它一次比一次真实,以至于我醒来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发出的是声儿啼。

  我忽然想哭。我等它已有整整一年了,可它又像从前一样轻易溜去,没有告诉我结局,像三年前那段不该属于我的情感经历。我曾试着再睡,再梦,却始终无法知道在梦里我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

  我刚满22岁的生命中充满了自己无法破译的谜我以为谜底在梦里。

    二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3日

  我知道这样做很不道德,跟偷看他人日记的性质没什么两样,但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下午的英语精读卫青没去上,我猜她是在宿舍里睡觉。卫青这人特有文人的气质与习惯,一个突出表现就是白天黑夜颠倒着睡。

  我对外籍教师Mr Marks做出痛苦万分的样子说自己肚子痛,他仁慈地把我放了。

  我要做的事任何人听了都会打电话到疯人院,查询近期是否有病人出逃。

  我想看卫青的额头。

  半年前我和卫青从相隔很远的两个城市一同考到师大艺术系读研究生,她学创作,我学传播。我们住同一间宿舍,可一学期过后我对她几乎还是一无所知。

  卫青是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套子”一个是她的“孤儿情结”,一个是她的刘海。

  我见过卫青的父母,很慈祥的一对老人。开学时他们不远千里从山东送卫青来报到,一时间在研究生楼里传为笑谈。我问她为什么,她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闭了口,从此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跟父母、家庭有关的话题,如同夜行的人绕开泥泞。

  没办法,蜜罐子里泡大的女孩,总觉得日子过得不够刺激,编个谎言来点缀过于平淡的人生。

  再没有第二个22岁的女孩像卫青一样梳那种古老的日本学生头,密密的刘海像盖子一样遮住了额头。平时她还用发胶摩丝之类的玩意儿把头发胶得如同盾牌,风吹不乱雨淋不开。天还热时我好心问她要不要痱子粉,她的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

  她的额上一定有什么。

  也许我是出于嫉妒,因为她比我漂亮。

  我轻轻扯开了卫青的床帘。

  卫青在梦魇中,表情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嘴唇急切地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冷汗把她的额发浸成一绺一绺的,缝隙间露出一点红。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拂。

  于是,一个月牙形的伤疤映入了我的眼帘:它的边缘异常光滑,像是人工画成,微微隆起的表面散发着甲虫般的光泽,看上去愈合已久,但那鲜红的颜色又使人觉得它昨天还在滴血。它不仅没有破坏卫青的容颜,反而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落难的异族公主。

  异族!

  我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疏远大家。

  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红月牙儿,它的表面竟出奇地烫。正在这时卫青低低地呻吟起来,我相信她就要醒来,急忙退回自己的书桌旁,胡乱抓起本书挡住脸,心里充满了犯罪感。

    三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4日

  我又做那个梦了,是第一次在12月23日以外的日子,而且,它续了下去。

  可这是怎样的一个续集呀……他在里面。

  亮光过后我感到前额缓缓洞开,树林、积雪,抱着我的男人都飞到了九霄云外,黑夜像一盆水——一盆洗过退色黑衣的水一样涌进,浸透了我的梦境。

  我恢复了22岁的模样,在这个城市蛛网般的大街小巷间穿行。我走了很久,以至于担心醒来后皮肤会被夜色染黑。后来,在一个无人的十字路口看到了他,一弯月牙悬在他头上,他神色安然,宛若一个君主。

  三年来我编了无数故事,关于我关于他的,都如海市蜃楼被风吹散了,没想到能在梦乡的这个角落里重新拾起。

  我低呼一声奔向他,因为我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四周没有窥视的目光,我可以对自己的感情毫不掩饰。

  他从头顶摘下月牙,刺入了我的前额。

  并不觉得痛,我只是呆立在那里怔怔地望着他。风把我的头发吹得猎猎飞舞如一面旗帜。不知何时,红色的血一般的月光洒了下来,死亡的气息四处弥漫,野草悄声无息地生长,淹没我的脚;到处是影子,死去的人的影子,望着我,不说话。天空凝成了一块巨大的墓碑,黑色的笔画镂刻着我的名字,我以沉默对抗它无言的重压。

  我以手抚额,额上光滑如镜,红月牙儿在天上。

  我从梦中醒来。房间里很暖,可我觉得自己如赤脚站在雪地上,寒冷一点点淹没了我。

  真的是他吗?

  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在那个令人难堪的舞会上。

  那是我第一次去舞厅,也是最后一次。去之前我仔细地用摩丝把刘海粘好,但激烈的鼓点与疯狂的舞步仍使它变得凌乱。一曲快三过后,我的舞伴,一个不相识的男孩突然撩起了我的刘海,红月牙儿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惊心动魄。他愣了一下,而后大声对同伴笑着,叫道:“我赢了!我说过她额上有东西吧!请汽水!”

  原来出卖一个少女的尊严可以换来一瓶汽水。

  整个世界都在笑,笑声围剿着我的自尊。

  这时,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走吧。”他轻声说,声音父亲般慈祥。

  于是整个夜晚我都在对他诉说。空白的童年,尴尬的青春,多少年来在我心底酝酿成一杯苦酒,我习惯了自斟自饮,可那夜有人与我分享。

  我真的是个孤儿。尽管父母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这一点,可我听邻家那些碎嘴的老太太议论过,说我在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家门口的台阶上,额上的月牙儿红得像是在滴血。那时我看上去已有4岁,却连一句话也不会说,又过了半年才会喊爸爸、妈妈。

  我到底是谁家丢的孩子呢?这个问题同每年一度的梦缠在一起,凝成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多年来我被钉在上面,额上带着不知是上帝还是魔鬼留下的印迹。

  我曾试着向记忆中寻找答案,可我4岁之前的记忆像是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封了起来。我的大脑是《天方夜谭》中被渔夫网起的宝瓶而红月牙儿是所罗门的封印。只是,我的记忆会是恶魔吗?

  他是唯一肯听我讲这些秘密的人。

  那时我没有带手帕的习惯,泪,是在他袖子上拭干的。两只袖子都湿了后,他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而今他这么真切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相信他是拿了钥匙来。

  记忆中究竟有什么呢?会不会像梦中暗示的一样,充满了死亡?

  我只有战栗着等待。

    四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5日

  卫青疯了。

  晚饭时她拿出瓶红葡萄酒自斟自饮,我问她是不是在过圣诞节,她说她是在为自己过生日。

  “真的?”我跳了起来。

  她迟疑了一下:“我妈说是。挺可笑的是吧,一个人什么时候出生的要问了别人才知道。”

  怪。她才喝了一杯呀,怎么说话都有些不对劲儿了?我赶紧扶她上床。

  熄灯后我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支很怪的歌闹醒了我。它只有简单的两个乐句,周而复始,似乎有种压抑不住的痛苦,使它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扭上去又拐下来。歌词是四、五个音节的来回组合,夹着叹息和呻吟,但我在迷糊中听了半天却没听懂一个字。它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后来我烦躁起来:“谁?”没有回答。我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宿舍里的一切使我睡意全消。

  卫青只穿一件白色睡衣,长发凌乱地披在肩上,那支歌从她口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她面墙而立,握着什么东西一下一下用力地画。月光从未拉严的窗帘中照到她脸上,她像是《聊斋》中早夭的少女幽灵。

  卫青终于画完了,不知什么东西从她手中落下,滚到我床边。我悄悄把它捡了起来:一管用光了的口红——我的48块钱一管的口红。

  没有愤怒,因为恐怖已扼住了我。对面墙上鲜红的两只手挤着一颗心。一只手纤巧而柔弱,另一只粗大而有力,心被挤出道道裂痕,鲜血滴滴溅落。痛苦的感觉从画的每一道笔触中溢出,在室内弥漫。

  我抓起枕巾塞到口中,我怕自己会叫。

  卫青走到屋中央,盘腿坐下。她的脸浸在月光中,童年的幼稚、少女的纯真、初恋的羞涩……在上面交替而过。而最后出现的,是绝望与无奈。

  她猛然拿起一把刀子,向额上的红月牙儿刺去。

  我的惊叫被闷在了口中,而卫青,在刀子刺下的一瞬似乎清醒了点儿,她的手腕侧过,一缕头发被削了下来。片刻后,她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站了起来,平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接下来的一幕令我终生难忘:卫青的额头开始发光,发亮,像一只储满了萤火虫的玻璃瓶,红月牙儿则是镶在上面的一颗宝石。接着,一团亮光一点一点地从红月牙儿处挤了出来,停在空中,似乎留恋地望了望卫青的脸,从窗口飞走了。

  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冲到门外,没跑出几步又返回来,拖下一床被子裹在身上,一口气冲到走廊的尽头。

  那儿有灯。

    五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6日

  我打了一盆水,用抹布蘸水擦墙上的画,它很快变成一摊红红黑黑的水,蜿蜒下淌。我擦了很久,却只擦去了画的表层,它的痕迹还在。

  真是我画的吗?在梦中?

  昨晚我被乱梦纠缠了一夜,我梦见自己在林中等他,月光打在树叶上噼叭作响,落花以梦游的姿态打着旋儿下飘。我在树上为他画像,画来画去却总也画不像。后来他来了,犀利的目光在我荒芜多年的梦茵上割出许多小径。我开始在梦中做梦。

  草忽然疯狂地长了起来,没过我的膝盖——不,不是草长,而是我突然变小了,变成不到3岁的模样。

  一个女人在拔草,拔下的草堆起好高,太阳咝咝叫着夺去它们的生命。

  “别拔了,妈妈,它们会死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叫。

  “少添乱,一边玩去。”那女人不耐烦地说。

  我无聊地吮着大拇指。后来我抱起草往外跑,跑到河边,一棵棵重新把它们种上……

  我的梦中之梦因他悲哀的目光而飘逝。

  童年,这是我第一次梦回童年。

  一定是他打开我的记忆了。

  可是我最想知道的那些答案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疯狂地摇晃着他的身子,他不说话,眼睛里溢出心底的绝望。

  那么,就让我自己揭开所有的谜吧。

  我抽出刀子向红月牙儿——秘密的封印刺去。刀子触到额头的一瞬,梦中断了,我昏睡过去。

    六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那夜过后卫青看不出一点疯狂的痕迹,照常上课吃饭读书对别人的问话做出得体的反应。她只是比以前更忧郁了。

  我几乎以为那夜梦游的是我。

    七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我在跑。风声划过我的耳畔,夜色浓重,粘在我身上,仿佛要把我凝成一个黑色的琥珀,招引我的是他的目光,诀别的目光。

  你要走了吗?不!难道你不知道,我开始盼着黑夜来临,因为我知道你在梦的一隅等我。白天我喜欢从匆匆而过的人群中徒劳地寻找你,我把远远而来的每一个人都安上了你的面容,我像是见过了你无数次。尽管你带给我的痛苦远比欢乐多,可你是唯一懂得我所有的幸福与辛酸的人。

  我终于见到了他,他在一片结了冰的湖面上徘徊,前面就是薄冰带,冰缝里的一条水面微微反射着月光,像搅碎了的一地银屑。

  再走一步他就会沉下去。

  “不——”我尖叫。

  我被自己的声音惊醒了,彻骨的寒冷使我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什刹海结冰的湖面上。前面就是薄冰带,再走一步就会沉下去的是我。

  原来我不只是在梦中奔跑过。梦里梦外同样是诀别,只不过梦中要走的是他;而现实中,是他要我走。

  是为了我记忆中掩埋的一些秘密吗?

  如果你需要,那我就走吧。可是,你要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我记忆中究竟有什么。

  我的脚向前迈了一步。

  一股神奇的力量托住了我,我腾云驾雾般飞起,安全地落在坚实的冰面上。

  我慢慢爬起,在黑暗的重重包裹之中我泪流满面。

    八 阿林日记

  1995年12月27日

  凌晨5点时我被开门声惊醒。卫青呆立在门口,脸色苍白,像一个精美易碎的瓷人。我问她去哪儿了,她不作声,目光像是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转身时,我看到她衣服后面有幅画,像是被什么烧出来的。还是两只手,一颗心,心已被挤得变形,鲜血激射而出。

  我总觉得有个痛苦的灵魂在尾随她。

  我真的想帮她,可她的眼神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九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8日

  晚饭后阿林劝我散散心,跟她们出去观片。我说被你导师逮住怎么办?她说天塌下来由她顶着。我说算了吧,我比你高3cm,天塌下来先被砸死的一定是我。

  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我无所事事地照镜子,觉得镜子里的我有点陌生。

  可突然间我找不到自己了,镜子里出现的是一片广漠的宇宙,繁星向我飞来又在我身后消失。一个星系迅速向我逼来,位于中心的恒星放射着黄白色的光芒,围绕它的是九颗形态各异的行星。

  太阳系。

  随即,地球占据了整个镜面。

  我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与不安。那是长途旅行终于结束,一个陌生神秘的世界将在我面前展开时的激动。

  接下来,一个城市的俯瞰镜头出现在我面前。街道上有很多人,一动不动。镜头推近,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尽管他们表情安静而平和,但显然是死了……像庞贝古城的居民一样在瞬间变成了历史。

  心脏狂跳。我闭上眼睛。

  猛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我走出宿舍,风迎面扑来,像一只巨鸟用翅膀扑打了我一下。这时我看到了那个男孩,立在一棵树下,从旁边打过来的路灯光使他的脸半明半暗,我弄不清究竟是他从梦中走进了现实还是我仍在梦中。他望着我,黑色的目光把我照得如同一块通体透明的墨玉。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远到无法触及,天地间只剩下了我,还有他。

  我大声问他为什么,他抬起头,眼睛中有些东西我永远无法说清。

  树上有幅画,还是那手,还是那心。只是心已成了碎片,再难以拼合的千万碎片。

    十 阿林日记

  1996年1月2日

  楼上的小姐们在闹酒,时不时踩裂一个小气球,把瘪的皮扔到我们阳台上。我拿根竹竿捅天花板,她们随着捅的节奏蹦迪。忍无可忍,我打上楼去,门一开四张笑脸同时对我说“新年快乐”。一腔怒火立刻被熨平,我讪讪地退回宿舍。

  卫青的书桌还是那样乱,一如5天前她失踪时的样子。我闷闷地摔了一个空辣酱瓶。

  28号我观片回来,看见她呆立在宿舍楼外,眼神直勾勾的。我顺着她的目光看,以为能发现一个酷哥,可找到的只是一棵树。

  接着她开始疯跑,跑出校园,迎着滚滚而来的车流冲了过去。一辆轿车擦着她身子停下,司机探出头连荤带素地骂。卫青像是清醒了点,愣在那儿。我正要拉她回去,她又跑了,拦住一辆面的绝尘而去,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当初我该握把刀子拦车追踪。

  有人敲门,送给我一个特快专递的纸封。我打开,里面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作业本和几页信纸。

    十一 卫青日记

  1995年12月29日

  我静立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无数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晃过。四周都是人,可我仍觉得自己在荒漠之中,沙丘绵延到无穷远,仙人掌在疯长。

  我一定失去过知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这里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我像是在梦里来过许多次。

  梦境。

  雪在午后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

  我突然想哭,像一个离家多年又归家,枕着父亲的声音入眠的孩子。

  他的身影从我面前出现了,雪片下落时像是能直直地穿越他的身体。我不由自主地追随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的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雪地上走。

  他的身影在一座小山前消失了。我茫然地停下脚步。

  这里的山,都是远看是山,近看不过是一个100多米高的土坡。没有山林,只有尚未竣工的一片建筑,一条宽阔的柏油路直直地延伸过去。

  我忽然觉得极累极冷。路旁有间小屋,门上用彩色涂写的“烟氿百货”字样。我曾有个怪癖就是不进有错别字的商店,可是现在我冷。

  店主人是个老头。

  我问他今天是几号,他说29号。

  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

  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业本。

  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

  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

  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

  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脚开始有知觉了,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又痛又痒。

  我说,这里应该有片树林。我记得有,种的全是白桦树。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当时我的口音已变了,变成了东北腔。

  他说,是有过。

  我付了钱准备走,这时我又看到了他立在门旁,盯着那老人,目光如炬。我知道,一个谜底将在我面前揭开。

  老头说:“你别走,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好像人讲故事总喜欢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这个老头也不例外,虽说他的故事不过是发生在文革期间。他讲得干巴巴的,像一个快变成化石的骨架。在那以后的几天里,我一遍遍用想象擦拭它,丰满它,试图使它鲜活地站到我面前。但是我始终没能做到,因为与这个故事相比,我22岁的生命空乏得如一张白纸,我所有自以为是痛苦的感觉不过是无病呻吟,无法投射到主人公身上。

  老头说,很久以前有对夫妻,姓什么叫什么都没人记得了。有一天妻子写大字报,不小心把领袖的名字写错一个字,铸成大罪。妻子怀着小孩,丈夫就顶着她的罪坐了牢。没多久就接到了离婚判决书,又没多久妻子嫁给了别人,而且生下一个女孩。

  于是丈夫想逃出来。他开始装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那儿呆了三年后,他真的有些不正常了。

  文革结束后一年他才逃出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妻子的新家,偷走了4岁的女儿,抱着她跑到了这里——当时这里有片很大的树林。妻子报了警,警察们找了三天三夜也没找到半个人影。不过林中有好大一块地方没有雪,一点也没有。那两个人像是跟雪一起化了。

  老头平板的语调像是从过去伸来的一只手冰凉地握住了我的心。十年,野蛮追杀文明的十年过去了,岁月被书写成历史,时空嗑空了生命的内仁,把干瘪的外壳弃掷一地。这些外壳就是故事,抽去了人物、情感与细节的故事。历史永远会被后人咀嚼,而故事终将被忘记。个体生命不过是种族历史的新鲜祭品。

  我缓缓走到那片建筑前,老头说过这将是座孤儿院。有什么东西在呻吟,我相信那是被我踩疼的18年前父亲的脚印。水泥路面光滑如镜,我总觉得它们是在一夜间出现的,如《聊斋》中的鬼屋,而我只要走下山去回头一望,就会发现这里还是密林。

  我以献祭的姿态跪下。

  微风送来了他的气息——被发酵了太久的痛苦气息。我回过头,他的眼睛如两个黑洞。

    十二 卫青给阿林的信阿林:

  我要走了。

  还记得不,很久以前有次我问你,信不信有死后的世界?你说不信,我说我信,而且它一定很美丽,要不去了的人怎么都不回来了呢?

  可现在,真的要走了,我却突然发现,那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虚幻。

  没有什么比现世更美丽。

  正因如此,我必须走。

  你看过我这几天的日记了,里面有个故事,现在,我要把它续下去。不要嫌我续得干瘪,毫无生气,因为这只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我拥有的只是间接的讲述而非亲历的感受。

  男人和他的女儿跑进密林后遇到了一艘即将爆炸的飞船,飞船上的人——不,也许称他们为生命更合适吧,因为他们不具备人的躯体,他们能被人肉眼看见的部分有点像一团亮光。他们在地球上考察了很长时间,最后得出结论:地球适合做一个殖民地,并制订了一个详细的入侵计划。可是就在他们要离开地球时飞船出了故障,即将爆炸——是什么故障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他们不想让那些资料、计划同时消亡,就把它们以记忆的方式强行输入了我的大脑中。而且,这些信息连同我4岁以前的真实记忆都被锁入了潜意识深层之中。他们杀死了我父亲,把我带到800公里外现在的家,而后就飞到外太空爆炸了。爆炸前,向原星球发出信号,告知“资料库”的记号——额上的红月牙。

  每年12月23日他们都会发出信号,检测我是否还活着,于是,每年那天我都会做同一个梦。18年后他们派来一个人,他的思维驻进了我的大脑。为了能顺利被我接纳,他以三年前我爱过的一个人的形象出现。他翻检了我的记忆——里面填满了大大小小的脚印,有地球人由童年而少年向今天迈步时印下的,也有我短短的22岁生命所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散发着美丽的珍珠的光泽。

  而最后,一只巨掌抹去了所有的印痕,地球将因他而毁灭。

  他无法想象,自己将把地球人的灵地变为自己族人的婚床。但,如果他不这样做,还会有别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死,让罪恶的记忆连同我的生命一起消亡。他们也许还会派人来调查,但全部的资料的搜集需要很长时间,到那时,地球人应该强大得足以抵抗他们了。

  有几次他想控制我的思维,让我自杀,但我的柔弱,我的善良,我对他的感情又使他在最后关头放弃。两只手揉搓着他的心,一只是我,一只是他的族人。他无法用地球人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无奈,只有钻入我的梦境,借我的眼流自己的泪,以我的手画自己的悲哀。

  他说,他懦弱,他无力承担杀害一个无辜生命的心灵重负。于是他决定告诉我真相,把“生存还是死亡”的问题抛给我。

  他相信我会选择后者。他会陪我,同时也是以自己的生命向族人提出抗议……

  阿林,上路时间已到了,我听到丧钟已响起。彝族人的祭经不知你看过没有,古昔牛失牛群寻,马失马群寻。我走了,你可以从人群中听到我的笑声。

  再见。

  卫青

  96年1月1日

    十三 某报标题新闻

  特大球形闪电袭击小镇一名外地少女不幸丧生

    十四 阿林日记

  1996年1月7日

  日记本写完了。

  我在晚上10点多钟出去买本子。

  雪不知在什么时间下了起来,没有风,很大的雪片漫不经心地往下掉。天是灰的,地是白的,世界就这样灰灰白白地从我面前延展开。

  我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家亮着灯的小店。

  店主人是个老头。

  我对他说我想要日记本,带锁的那种。

  他说他们好久没进过那种货了,只有作业本。

  他从货柜中拿出一大摞。

  我说我就是想要日记本。

  他说,雪下得大着呢,你还到哪儿去买呢?这种本子质量挺好的。

  我很仔细地挑了一本,找他要了枝笔,在扉页上写下“卫青”两个字。

  我走回宿舍,雪在我脚下咯吱咯吱地呻吟,我身上落满了雪,一个雪人在雪地上走。

  宿舍楼前有座小小的坟,埋葬着卫青从小到大17本日记。

  我将在署着“卫青”名字的本子上记下我以后的故事。

    卜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