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微观尽头
栏目期数1999年第6期
今天夜里,人类将试图击破夸克。
这个壮举将在位于罗布泊的东方核子中心完成。核子中心看上去只是沙漠中一群优雅的白色建筑,巨大的加速器建在沙漠地下深处的隧道中,加速器的周长有150公里。在附近专门建了一座100万千瓦的核电厂为加速器供电,但要完成今天的试验还远远不够,只能从西北电网临时调来电力。今天,加速器将把粒子加速到1020吉电子伏特,这是宇宙大爆炸开始时的能量,是万物创生时的能量。在这难以想像的能量下,目前已知的物质最小单位夸克将被撞碎,人类将窥见物质世界最深层的秘密。
核子中心的控制大厅中人不多,其中有目前世界上最杰出的两位理论物理学家,他们代表着目前对物质深层结构研究的两个不同的学派。其中之一是美国人赫尔曼·琼斯,他认为夸克是物质的最小单位,不可能被击破;另一位是中国人丁仪,他的理论认为物质无限可分。控制大厅中还有负责加速器运行的总工程师以及为数不多的几名记者,其他众多的工作人员却在地下深处的十间分控室内,控制大厅只能看到综合后的数据。这里最让人惊奇的人物是一位叫迪夏提的哈萨克族牧羊老人,他的村庄就在核子中心加速器的圆周内。在昨天的野餐中,物理学家们吃了他的烤全羊,并坚持把他请来。他们认为这个物理学上的伟大时刻,也是全人类的伟大时刻,所以应该有一个最不懂物理学的人到场。
加速器已经启动,大显示屏上的能量曲线像刚苏醒的蚯蚓一样懒洋洋地爬着,向标志着临界能量的红线升去,那就是击碎夸克所需的能量。
“电视为什么不转播?”丁仪指着大厅一角的一台电视机问,电视中正转播着一场人山人海的足球赛。这位物理学家从北京到这儿一直身着一件蓝工作服,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勤杂工。
“丁博士,我们并非世界中心,试验结果出来后,能出一条三十秒的小新闻就不错了。”总工程师说。
“麻木,难以置信的麻木。”丁仪摇摇头说。
“但这是生存之必须。”琼斯说,他一副颓废派打扮,头发老长,还不时从衣袋中掏出一个银制酒瓶喝一口,“我很不幸地不麻木,所以难以生存下去。”他说着掏出了一张纸,在空中晃着,“先生们,这是我的遗书。”
语惊四座,记者们立刻围着了琼斯。
“这个试验结束后,物质世界将不再有什么可以探索的秘密,物理学将在一个小时内完结!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末日,我的物理学啊,你这个冷酷的情人,你已穷尽之后我如何活得下去!”
丁仪不以为然地说:“这话在牛顿时代和爱因斯坦时代都有人说过,比如上世纪的马克斯·玻恩和史蒂芬·霍金,但物理学并没有结束,将来也不会结束。您很快就会看到,夸克将被击破,我们在通向无的阶梯上又踏上一级,我是来迎接自己世界的早晨!”
“您这是抄袭毛泽东的理论,丁博士,他在上世纪50年代就提出物质无限可分的思想了。”琼斯反唇相讥。
“你们过分沉湎于自己的思想了。”总工程师插进来说,“通过阳光同一时刻在埃及和希腊的干井中不同的投影,可以推测出地球是圆的,甚至由此可以计算出它的直径,但只有麦哲伦的旅行才是真正激动人心的。你们的这些理论物理学家以前只是呆在井里,今天我们才要在微观世界做真正的环球航行!”
大屏幕上,能量曲线接近了那条红线。外面的世界似乎觉察到了这沙漠深处涌动的巨大能量,一群鸟儿从红柳丛中惊飞,在夜空中久久盘旋,远方传来阵阵狼叫……终于,能量曲线越过了红线,加速器中的粒子已获得了撞击夸克所需的能量,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所获得的最高能量的粒子。控制计算机立刻把这些超能粒子引出了加速器周长150公里的环道,进入一条支线,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靶标飞去。在这极限能量的轰击下,靶标立刻迸发出一场粒子辐射的暴雨。无数个传感器睁大眼睛盯着这场暴雨,它们能一瞬间分辨出暴雨中几个颜色稍有不同的雨滴,正是从这几个雨滴的组合中,超级计算机将判断出是否发生了撞击夸克的事件,并进一步判断夸克是否被撞碎。
超能粒子在源源不断地产生,加速器中的撞击在持续,人们在紧张地等待着。超能粒子击中夸克的几率是很小的,他们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
“哦,来自远方的朋友们,”迪夏提老人打破沉默,“十多年前,这些东西开始修建时我就在这里。那时工地上有上万人,钢铁和水泥堆得像山一样高,还有几百个像大楼一样高的线圈,他们告诉我那是电磁铁……我不明白,这样多的钱和物,这样多的人力,能灌溉多少沙漠,使那里长满葡萄和哈密瓜,可你们干的事情,谁都不明白。”
“迪夏提大爷,我们在寻求物质世界最深的秘密,这比什么都重要!”丁仪说。
“我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我知道,你们这些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在找世界上最小的沙粒。”
哈萨克老牧人对粒子物理出色的定义使在场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
“妙极了!”琼斯在听到翻译后叫起来,“他认为,”他指指丁仪,“沙粒要多小就有多小;而我认为,存在最小的沙粒,这粒沙子不能再小了,用最强有力的锤都不可能砸碎它,尊敬的迪夏提大爷,您认为我们谁对呢?”
迪夏提在听完翻译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们也不可能知道,世界万物究竟是怎么回事,凡人哪能搞清呢?”
“这么说,您是一位不可知论者?”丁仪问。
老牧人饱经风霜的双眼沉浸在梦幻般的回忆中:“世界真让人想不透啊!从小,我就赶着羊群在无边的戈壁滩上寻找青草。多少个夜晚,我和羊群躺在野外,看着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的啊,晶亮晶亮的啊,像姑娘黑发中的宝石。夜深时,身下的戈壁还是热的,轻风一阵阵的,像它的呼吸……这时世界是活的,就像一个熟睡的大娃娃。这时不用耳朵,而用心听,你就能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充满天地之间,那是真主的声音,只有他才知道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蜂鸣器刺耳地响了,这是发生夸克撞击事件的信号,人们都转向大屏幕,物理学的最后审判日到了,人类争论了三千年的问题马上就会有答案。
超级计算机的分析数据如洪水般在屏幕上涌出,两位理论物理学家马上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困惑地摇摇头。
结果并没有显示夸克被撞碎,但也没有显示它保持完整,试验数据完全不可理解。
突然,有人惊叫了一声,那是迪夏提,这里只有他对大屏幕上撞击夸克的数据不感兴趣,仍站在窗边:“天啊,外面怎么啦,你们快过来看啊!”
“迪夏提大爷,请别打扰我们!”总工程师不耐烦地说,但迪夏提的另一句话使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天……天怎么啦!”
一片白光透进窗来,大厅中的人们向外看去,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整个夜空变成了乳白色!人们冲出了大厅,外面,在广阔的戈壁之上,乳白色的苍穹发着柔和的白光,像一片牛奶海洋,地球仿佛处于一个巨大的白色蛋壳的中心!当人们的双眼适应了这些时,他们发现乳白色的天空中有一群群的小黑点,仔细观察了那些黑点的位置后,他们真要发疯了。
“真主啊,那些黑点……是星星!”迪夏提喊出了每个人都看到但又不敢相信的结论。
他们在看着宇宙的负片。
震惊之中,有人从窗外注意到了大厅中的那台正在转播球赛的电视机,屏幕上的情形证明了他们不是在做梦:千里之外的体育场也笼罩在一片白光中,看台上的几万人都惊恐地仰望着天空……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首先镇静下来的总工程师问。
“刚才里面那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迪夏提说。
人们沉默了,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到琼斯和丁仪身上,希望这两位自爱因斯坦以来最杰出的物理学家,能对眼前这噩梦般的现实做出哪怕一点点解释。
这时,两位物理学家已不看天空了,他们都在低头沉思。顷刻,丁仪首先抬起头来仰望着乳白色的宇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们早该想到的。”他说。
琼斯也抬起头来,望着丁仪:“是的,这就是超统一理论方程中那个变量的含义!”
“你们在说什么?”总工程师喊道。
“工程师,我们的环球航行成功了!”丁仪笑着说。
“你是说,是我们的试验导致了这一切?”
“事实正是!”琼斯说,同时掏出了那个银酒瓶,“现在麦哲伦知道了,地球是圆的。”
“圆……的?”其他的人都困惑地看着两位物理学家。
“地球是圆的,从其表面任一点一直向前走,就会回到原点。现在我们知道了宇宙的时空形状,很类似。我们一直向微观的深层走,当走到微观尽头时,就回到了整个宏观。加速器刚才击穿了物质最小的结构,于是其力量作用到最大的结构上,把整个宇宙反转了。”琼斯解释说。
丁仪说:“琼斯博士,您可以活下去了,物理学没有完结,才刚刚开始,就像人类知道地球形状后,地理学刚刚开始一样。我们都错了,要说最接近事实的论述,是迪夏提大爷刚才说的,我虽不相信真主,但宇宙之深奥之神奇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像。”
“我想起来了,上世纪,英国人阿瑟·克拉克在科幻小说中提出过宇宙负片的概念,但谁会想到它竟成为现实呢?”
“可现在怎么办?”总工程师问。
“现在很好,我很乐意生活在负片宇宙中,它和反转前的同样美,不是吗?”琼斯喝干了瓶中的酒,微醉着伸开双臂,像要拥抱整个新宇宙。
“可你们看……”总工程师从窗口指了指大厅里的电视,体育场里惊恐的骚动在加剧,一种集体的歇斯底里在人海中蔓延开来。从这个画面上可以想像,整个人类世界正陷入混乱之中。
“继续轰击靶标。”丁仪对总工程师说。在第一次夸克撞击事件发生后,为了分析结果,控制计算机已中止了超能粒子对靶标的轰击。
“你疯了?鬼知道第二次夸克撞击事件会产生什么效应,也许会造成宇宙坍缩或大爆炸!”
“不会的!前面的现象已证明了超统一方程的正确,我们知道下一次撞击会发生什么。”琼斯说。
加速器中的超能粒子再次被引向靶标,人们期待着粒子的暴雨中那几滴不同颜色雨点的出现。
1分钟,2分钟……10分钟……
各种曲线和数据在大屏幕上懒洋洋地滚动着,什么都没发生。
电视屏幕上,体育场中的人海已失去了控制。在乳白色的天空下,人们无目标地乱撞,互相践踏……图像抖动了一下,电视信号中断了,屏幕上只有一片荒漠一样的雪花。宇宙的突变超出了人类所有的知识和想像,超出了他们的精神承受力,世界已处于疯狂的边缘。
蜂鸣器第二次响了,夸克第二次被击中。
没有任何预兆,比眨眼的速度更快,宇宙再次被反转。漆黑的夜空,晶莹的星群,人类的宇宙又回来了。
“天啊,你们在干真主的事!”迪夏提大爷说。
核子中心的人们这时都聚集在外面的戈壁滩上,聚集在醉人的星空下。
“是的,对物质本原的不懈探索使我们拥有了上帝的力量,这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琼斯说。
“但我们仍是人,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呢?”丁仪说。
人们全都静了下来,凝望着夜空中灿烂的群星,似在谛听那若有若无的流淌在整个宇宙间的曼妙乐曲。
“真主啊……”迪夏提大爷对着星空伏下身来。
张晓雷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