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云在肩头
栏目软件大世界
作者阿忆博士
出处金色笔记
期数总第 169 期
一
25岁是我各个方面都很失败的一年。
那年深秋,我从天津匆匆赶回北京,翻看公司的资产损益表。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由于总公司小农主义的指挥方式,我的子公司陷入了690万元的债务深渊。一个本该大获全胜的企业,竟奇迹般地破产了!
我是一个敬业如同爱家的人,这使我无法原谅导致公司衰竭的庸人们。我怀着满腔悲愤闯入总裁室,把辞呈和帐目清单丢给他,然后乘车去了机场。
我要去哈尔滨过冬,摆脱这一年北京带给我的绝望。
座机终于起飞了,我望着圆窗外聚然远逝的麦田和沟渠,心情却不因远离失败而轻松,反而因升空压力的剧增而格外沉重。空气压迫着我的心,一股泪水不禁涌入心田。我告别的是有一万条理由可成功的事业!那些性情温柔的推销伙伴,那些亲切的机器,熟悉的办公室,那些不曾播发的广告,以及400多个劳苦的日日夜夜,所有这一切永远淹没在废墟之中。
我不停地回望被烟尘封锁的北京城。当飞机仰飞到它的飞行高度时,北京已化做一团雾影,我刚刚还在悲叹的往事——企业的惨败、整个夏季抑郁的社会气氛、爱我却嫁给别人的女孩子——这时都已浓缩在那团小小的烟雾之中。
这是架小型飞机,飞行高度不过9000米,恰在万里云层之下,大地毫无遮拦地展现在舷窗之外。我这才发现,华北大地上所有的高山,宽广的枯河,几处一望无边的水库,那条绵延的长城,都已变成无比纤细的饰物。这片土地是我熟知的,学生时代我曾一次次只身穿行于山间,我知道其中的山村包藏着多少生活的艰辛,静寂的峰顶和荒凉的河床是我冥思的地方,我在清澈的水库荡桨、打靶,在破损的长城一连行走数日。那些寸草不生的右灰地、干旱的农田、随处可见的粪便、寒冬酷暑和每一个黄土飞扬的日子,以及年轻人进城闯荡却失望而归后流下的眼泪,这一切今天仍历历在目。难道此时,随着我的视点升入云端,所有巨大、生生不息、波澜壮阔的艰难世事都在状如馒头大小的土包之间消失了吗?
从前曾挡住我去路的雄峰险崖,竟是一只只温柔的小拳头,它们毫无力气地向我伸展,却像是呼唤我去渺视它们。我忽然浩大起来,仿佛将军睨视着他的军事模拟地形图。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心理变化!近看是苦难的东西,远望却是奇观,缺陷淡化为小小的局部,壮美覆盖了全局。这绝不是自欺欺人,我知道苦难和失败依然存在,只是由于居高临下的视野,苦难已变得渺小和微不足道。
等到飞机在哈尔滨机场徐徐降落时,我的灵魂已因高飞而变得欢乐,它仍然头顶浮云,使失望沉于脚下。
二
没有一种飞鸟能够高于云朵,所以人类是最高的生物。如果人人都能头顶浮云,一边飞翔一边思索,那该是多么浪漫的人生意境,人们将视苦难为纤尘,发现生活是美丽的。
“这真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吗?”我忽而反躬自问,想起一次由南昌回北京的飞行,那是架大型客机,在云层上航行。由于江西连日大雨,我在南昌机场等候三天,飞机才在大雷雨间歇中冲入阴云。刹那间的云中盲行之后,飞机便穿过云雾,来到另一个世界:窗下舒展着无边无际的浓云,云上阳光万丈。我简直无法相信,此时的人间却风雨如晦。
无疑,云下的飞翔会被云彩隔断阳光、遮住星月,而且时常为乌云所笼罩,让雨淋湿翅膀。而唯有在云上飞行,才能超乎风暴之外,不受纷乱的纠缠;只有居于云上,才能远离人世烟尘的包围,日夜与金色的阳光和晶亮的星月为伴。
可“居于云上”就一定是最高境界吗?不是,正如居于深山的尼姑、和尚、陶潜从来不是最高境界一样。与世隔绝,得到的是死水的宁静,那样将失去咖啡般苦中带甜的爱情,失去生育的阵痛和看到孩长成长的欢欣,失去熙熙攘攘的大众生活。
飞机终于跃过了连绵不断的浓云,我开始在流云的缝隙间看到青翠的平原、蜿蜒的河流。我爱这样的时刻,时而看见大地,时而被白云包裹。我曾想到,如果我是巨人,我就能头脑高过云端,身在世间行走,让白云在肩头飘荡。
对─云在肩头!当云层只有肩头那么高时,你的头脑便望远在日月星辰的朗照之下。
三
在哈尔滨,我买了当夜的火车票,立即返回北京。
这一夜我变成了巨人。我的梦在铁轨上奔驰,在梦想里,我飞得更高。我的视点突破云端,镶嵌在月球上。你能相信吗?我看到的是一个多么脆弱的地球。我一向尊崇的大地竟是一颗无所依托的悬浮物,它被断断续续的白云围绕,寂静得如同一颗深海中的明珠。
我想起在深夜里反复看过的录像带,那是1968年圣诞之夜,当时全世界的电视都在播放一个新闻——哥伦布号宇航船绕月飞行时的情景。船上的摄像机拍下了令人难忘的一幕:蔚蓝色的地球缓缓地从月平线上冉冉升起,直达空中。
那就是我们60亿人寄居的家园吗?
那就是我们为了扩充自己的疆界在它的周身投下数不胜数的炸弹的世界吗?
我们的桌椅在那里,我们的办公室在那里,我们的公司在那里,我们的城市也在那里。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间,我们所有人的子孙都在那里。
从那遥远的星际回望,我相信,在这颗脆弱的星球上,相亲相爱大于一切。而一切的愤懑、报复、争斗,都是尘埃。
我同时知道,基于人与人之间的恐怖产生了墙,为了缓解人与人的关系产生了爱。如果斗争从人间彻底地消失,世界会像蛆虫一样过着懒散、无意义的生活,那将是一幅乏味的图片。想到此,我在梦醒前毅然飞回地球,去拥抱生活中相互激励的两个方面:幸福和不幸。
只是,我的肉体在纷争中,灵魂却在白云深处,万里云层在我的肩头日夜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