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如何建立公共讨论？

　　美国入侵伊拉克的计划引发了全世界一波又一波的反战浪潮，形成了越战以来的又一次反战高潮。二月十五日，全世界各地同时举行空前规模的反战游行，“在许多国家的示威史上都破了纪录”。在全世界声势浩大的反战运动中，中国社会的沉默构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反差。二月十日，韩德强等人通过互联网发表《中国各界反对美国政府对伊拉克战争计划的声明》并征集签名，算是在一片沉默之中溅起了一朵小浪花。《二十一世纪环球报道》记者安替在《四百中国学者联名反战　反对美国攻打伊拉克》一文中率先在正式媒体对此做了报道(二月十四日发表于互联网，二月十五日发表于《二十一世纪环球报道》)，并告诉读者卡塔尔半岛电视台已于北京时间二月十三日向全世界发布了这份反战声明。半岛电视台称，这是近年来中国人第一次向全世界公开发表自己的反战声音。美国大使馆也对该声明表示重视，认为是中国的一种非常重要的声音，大使馆新闻处还询问了签名学者的背景。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媒体都将反战声明看作是“学者”的反战运动，但实际上发起者明确征集中国“各界公民”签名，因此许多公民参加了签名。反战签名运动并不是一个学者的运动。
　　反战声明和签名运动导致了截然相反的看法。《南方都市报》二月十九日发表《怎样看待中国部分学者的反战声明》一文，对反战签名发表评论说：“在美对伊动武这个问题上，只有中国政府的态度，才是代表全体中国公民的声音。相比之下，这部分中国学者的态度和主张，分量显得要轻得多，他们联署的声明并没有代表全体中国公民的‘合法性’，这一点是肯定的。学者们的声音当然值得关注，这里要说的是，这种纯民间声音的表达，在中国的语境中，是一种可喜的新现象。互联网的普及，给这种表达提供了相当便捷的技术条件。因此可以肯定，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民间声音的表达，将会越来越多。是社会的宽松和谐，为这种民间表达提供了可能，因而这是社会进步的表征之一。这就是我看到的另一种意义。长远地看，民间声音的充分释放和表达，有利于民间和社会中枢之间的沟通、协调，也有利于凝聚全社会的能量。”与此同时，这份反战声明也遭到了另一些知识分子的批判和抵制。二月二十日，一些学者发表了《中国知识分子关于声援美国政府摧毁萨达姆独裁政权的声明》，称反战声明发起人“漠视人类普遍的伦理价值，在宣言中发泄对代表人类文明和进步的美国的刻骨仇恨”，不仅强调美国即将发动的对于伊拉克的战争“本于自由和人道的终极价值”和“以沉重而悲怆的心情去迎接全人类共同的未来”，而且抨击反战签名发起人“这种‘署名绑架’的流氓行径，证实了以……等为代表的某些‘反战先锋’内在的虚弱和外在的无赖”。当反战签名活动日益转化为谩骂和攻击之时，BBC记者魏城大惑不解地评论说：“主张言论自由的中国海内外自由派知识分子也应该对此感到欣慰。但恰恰相反。一些自称为自由派的知识分子指责这封联名信是‘新左派’的宣言，并对此展开了‘围剿’式的大批判。”他感叹中文互联网上反战拥战的硝烟不亚于真正的战场。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戏剧性的“冒签”事件使得本来已经极不正常的气氛又添风波。二月十四日，山东学者王玮在“世纪沙龙”(forum.cc.org.cn)上抗议反战签名活动假冒了他的签名，称签名发起人的这种行为是“十分卑劣”的。丁东和谢泳也在论坛上抗议自己被冒签，他们的抗议声明被冠以“一场签名运动的骗局”的标题。对此，签名发起人当日即发表声明，承认签名工作的失误，剔除被冒签学者名字，要求新签名者必须注明自己的身份证、地址和电话。次日，签名发起人再次发表声明，宣布所有冒签的名字均发自zhililuo618@hotmail.com信箱地址，谴责冒签活动“以阴谋手段破坏签名活动”，并针锋相对地说：冒签活动“是不会成功的，也帮不上美国政府的忙，只能说明我们的签名活动刺痛了美帝及其走狗，只能暴露出一些无耻汉奸的丑恶嘴脸”。
　　由于“冒签”风波所引起的严重后果和相互猜疑，《二十一世纪环球报道》记者安替进行了独立调查，整个过程令人觉得像是一篇侦探故事。二月二十一日，他将《中国学者反战冒签“丑闻”独家调查——多方证据指向一学术打假网站》布露于国内多个网站，并刊载于次日的《二十一世纪环球报道》。经过曲折的调查过程，安替最终揭示这次假冒签名系“杨玉圣”及其领衔注册的《学术批评网》所为。签名发起人为记者提供了由zhililuo618@hotmail.com发给签名发起人的全部电子邮件原文，以及假冒者于二月十二至十四日分五次发给签名发起者共六十四人次的学者名单：罗厚立、郑师渠、龚书铎、杨共乐、蔡华、张斌贤、罗二虎、陈国生、刘文涛、陈海宏、王玮、杨豫、钱乘旦、周启迪、马戎、罗志田；刘北成、杨念群、何顺果、史革新、王开玺、张宏毅、李世安、齐世荣、刘象愚、李其荣；庄建、常大林、李焱、丁东、谢泳、徐德江、刘庆俄、王震亚、董学文、杨润根、杨耕、杨国昌；鲁品越、潘知常、潘国华、张汝伦、申小龙、胡国成、苏格、张传玺、沈士团、韩昱、陶德麟、汪信砚；刘奔、常大麟、刘树军、张庆海、王同亿、王铭铭、杜泽逊、顾冠群、蔡觉民、卿希泰、肖自强、袁祖亮、瞿林东、刘家和。
　　根据安替的追踪，五封冒签的电子邮件的发信IP地址相同或者邻近，属于北京一家小ISP公司——飞华网络公司提供的网段范围。在调查中，安替意外发现，海外学人方舟子曾经收到来自这个信箱的一封学术打假信，署名用的是“周布伦”，并留下了电话。当他找到周布伦本人时，得知此事和周布伦无关，所留电话全部是假的。凑巧的是，“世纪沙龙”整顿论坛秩序，封杀了一个叫“橘子红了”的ID，因为他多次伪装其他人的姓名和网名，发表对他人不利的言论。这个“橘子红了”伪造的ID中就有“周布伦”。论坛管理者证实，此人曾用“橘子红了”、“ming56”等网络ID在同一个IP地址上用不同的信箱注册论坛用户，假冒了十几个名字和其他用户名字发表不利于他人的言论，其IP地址恰恰和向签名发起人发假签名信的地址一致。此人假冒的名字中，最多出现的是“罗志田”、“周布伦”两个名字的各种变化。安替还发现：在“世纪沙龙”中，从同样的IP(属于“飞华网络”)连续发出了大量的转载自“学术批评网”(www.acriticism.com)的文章。记者立即查询“学术批评网”的背景。从互联网WHOIS数据库可以得知，该网是由北京师范大学杨玉圣副教授在二○○一年十月个人注册的学术打假网站，其注册信箱恰恰也是用的“飞华网络”赠送的信箱。“学术批评网”的网页上也注明该网站站长是杨玉圣。“世纪沙龙”的管理员认为查询注册IP只是一种辅助证明虚拟ID背后真实身份的方法，只有公安和司法部门才有权力最后证实身份，但其留下的网络地址数据可以结合“飞华网络”的拨号上网记录作为有效法律证据留存。被假冒签名的教授王玮向《二十一世纪环球报道》记者表示，他会联合其他被冒名人士向有关机关提出进一步调查的要求，甚至会对肇事者提起法律诉讼，并对于因不知情而对签名发起人的指责表示歉意。
　　专以“打假”为业的北京师范大学教师杨玉圣(《学术批评网》的注册者)是否即安替揭露的“杨玉圣”，杨玉圣本人至今没有出面声明。但纷争没有因此结束，针对调查结果，有人在《世纪沙龙》继续以“柏林寺”的笔名发表《“反战”签名的组织者已事实上成了一个“犯罪集团”》的文章，称签名发起人“绑架”、“劫持”签名者，“事实上已达到了侵犯被冒签者的名誉权的客观现实”，“已铸成了在相关法律条款中所规定的‘犯罪’铁证”。二月二十七日，《南方周末》发表朱学勤的《民间论政第一波》的文章，对假冒签名的事实真相和被假冒者之一王玮教授后来的态度不加理睬，再次谴责反战声明的发起者：“对于被冒签者，无论是何原因所致，声明发起人都应该诚恳道歉，反对者也不必过于纠缠于这一情节，‘痛打落水狗’。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与其将此事说成故意所为，不如与人为善，允许对方有失误。应该学胡适，对人事——可疑处不疑，对原则——不疑处有疑。”表明围绕假签事件的争论并没有真正结束。除了上述有关假签问题的说明之外，在反战问题上，朱学勤提出了两个值得质疑的基本原则，一是反战还是反美，二是同情应该放在哪里，进而将一个目标清晰的反战运动引向抽象的反美还是拥美的争论。对于那种把美国对伊拉克的战争解释为民主对于独裁的战争的说法，BBC记者魏城在《评中国的亲美知识分子》的文章中批评说：“他们把民主自由和不分青红皂白一概亲美的立场混为一谈。”“即使民主制度能够纠正错误的国内政策，但它并不能完全保证实行这个制度的国家的国际政策能够受到相应制约。恰恰相反，在今天的这个单极世界，美国这个当今的惟一超级大国在国际上更多的是一意孤行。这次在伊拉克问题上美国受到了法国、德国、俄国等大国的制约，这其实是一件好事。”他认为像美国这样的超级大国即使是受到非民主国家的制衡也比完全没有制衡好，更何况法、德、俄三国是民主国家。民主制度和专制制度的区别并不在于民主国家的某一届政府的政策永不出错，而在于民主制度有一套机制来纠正错误。在他的文章中还援引了另一位身居美国的自由撰稿人的话，以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对朱学勤等论者暗示反战即拥护专制权力的观点给予批驳：“他们以美国的利益为国际利益，以美国是非为普世是非。在他们眼中，只有美国和他们自己才是良心和正义的化身，其他国家、团体和个人，要么是愚昧短视，要么用心险恶，要么就是一直弯着腰，在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只有当其他人也表态紧跟美国时，才属于良心发现。……他们比美国人民更拥戴布什政府，比许多美国人更爱美国。”
　　上述两种观点谁是谁非，这里暂且不论。在利益高度分化的社会中，对于美国的单边主义和战争政策产生不同的争论实在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在公共领域中，只有尊重和容忍不同的意见，展开公开的、说理性的辩论，才能够让我们更接近于真相或真理。没有健康的公共文化，就谈不上民主的实践。在这场纷争中，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与其说是反战与拥战之争，毋宁说是我们的公共文化的严重缺陷，以及参与争论者对于公共讨论的基本规则的漠视。如果争论者偏执于自身的意识形态，毫无倾听对方思想和尊重对方立场的诚意，这样的公共讨论的结果又有什么意义？“杨玉圣”和《学术批评网》所制造的假签，以及随之而来的匿名攻击构成了对反战签名者以及六十多位与反战无关的学者的严重侵犯和伤害，但当事者“杨玉圣”至今没有澄清事实、作出道歉，受到侵犯的学者也并未出来用法律维护他们的权利，而有些“公共知识分子”甚至曲意地维护和淡化破坏公共讨论和社会运动的阴谋方式。过去几年来，文化领域中的攻击、诬陷和造谣已经扭曲和毒化了公共讨论的氛围，任由其发展，除了黑幕、阴谋和污泥浊水的泛滥之外，我们还能得到什么？诬陷和流言在今天也许可以打击某一思想派别，但在明天也会毁掉另一思想派别；今天落到别人头上的污水，明天也可能落到你的头上。如果在维护公共讨论的基本规范方面知识界都无法达成共识，那么，除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任由污水横流之外，我们的公共空间还会有别样的命运吗？
　　也许，仍然是只有“一塌糊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