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墨菲(G.Murphy)所著的《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Historical introduction tomodern psyclology)第三版中译本,已由商务印书馆于一九八0年出版。关于这部书的要点和特点已由潘菽教授在“中译本前言”内做了全面的介绍和精辟的论述。这里我只想从另外一个角度谈一谈我由这一部书所引发的感想。
首先我所想到的是关于治学的态度问题。墨菲的这部书不但取材丰富,立论严肃,而且享誉已久,影响甚广。墨菲本人作为一个心理学家,研究的兴趣和著作的范围是相当广阔的;但看起来,他的主要精力是集中在心理学史方面的。他的《历史导引》共发表过三版,第一版发表于一九二九年,当时他年仅三十四岁。此书一经发表,立即受到世界心理学界的赞誉,成为“心理学史的标准著作之一”。记得三十年代我在大学读书时,这部书就被列为我们的主要参考书之一。第二版发表于一九四九年。现在这一版是墨菲和美国另一位心理学家柯瓦奇(J.K.Kovach)合作修订并于一九七二年发表的。墨菲的这部书在每一次再版时,都结合心理学的最新进展情况,做了较大幅度的修订。虽然他在第三版的序言内自称:“本书的总体结构保留下来了”,但实际上第三版较之于前两版,不独内容大有增补——例如由原来第一版的三大编增补为本版的四大编,而且结构也大有变易;如果把第三版的前三编和第一版的老三编相比照,不论是章数还是章目,一眼就看出新版面目全新,几乎令人怀疑这两版书是两本互不相关的书籍。墨菲于一九七一年去世,他的这部书的第三版是于一九七二年正式出版的,这应该算是他的遗著。从本书的三次修订,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墨菲是把他的毕生的精力无保留地贡献于近代心理学史的创建工作的。此外,还有一点值得在这里特别提出,墨菲这本书的前两版都是由他一个人独自撰写和修订的,而且一直享有盛誉;但第三版却和另外一位不甚知名的心理学家合作修订。他的这种作法,揆之常情,相当奇特。据墨菲在第三版的序言内介绍,他的这位新合作者柯瓦奇“是生物心理学者,对进化思想,比较和实验心理学以及丰富的俄文文献具有特殊兴趣。”而《历史导引》的第三版正是在这些方面有了较大的改进和增补。例如,在第二编的第九章改写和充实了有关进化理论的内容并且附带谈及了比较心理学;在新增补的第四编内专设一章论述苏联心理学。显然,墨菲在修订第三版时所以要和柯瓦奇合作,完全是为了发挥柯瓦奇的这些特长,以求《历史导引》的第三版更能适应心理学的发展现状,从而益臻于完善和深入。至于盛誉的独享和分享的问题,犹在其次,这种治学精神当有可取之处。
心理学就世界来说,“是一门后起的科学,也是一门比较不成熟的科学”;但就我国来说,却是一门久历浩劫因而非常落后的科学。心理学界的当务之急,当然是奋发图强,切实在各方面开展有关问题的研究工作,特别是实验研究工作。但心理学的发展工作是多方面的,虽然各方面的研究工作可能有主次之分,缓急之别,但对心理学的发展来说,却都是不可或缺的必要环节。即以实验研究工作来说,当然它的重要性和主导性是无可争议的,但重要性和主导性并不等于独霸性。从西方心理学的发展经验来看,近一百年来,他们的心理学所以能够获得长足的进展,并不单纯地是由于实验研究工作的结果,其他各方面的研究工作——包括心理学的“史”和“论”的研究工作,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甚至是导航和组织的作用。凡是留心心理学史的人都会了解,西方现代心理学史基本上也就是一部关于现代西方心理学学派相互论争和相继消长的历史,至少它的绝大部分内容或主要内容是如此。现代西方心理学的大量重要实验研究工作在学派之争的影响下,都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和承继性。例如,艾宾浩斯(H.Ebbing-haus)对记忆的实验研究工作和桑代克(E.L.Thorndike)对学习的实验研究工作都是以英国的联想主义心理学理论为出发点和基础的。柯勒(W.K

hler)用人猿所做的学习实验研究工作又是针对桑代克的实验研究结果而进行的。格式塔派的其他很多著名实验研究工作大都是针对着冯德(W.Wundt)的所谓原素主义心理学理论来设计和开展的。行为主义派的实验研究工作主要是针对意识心理学并且采纳巴甫洛夫(И.П.Павлoв)的部分条件反射学说来进行的。晚近美国认知心理学者对记忆等问题的实验研究工作又是以行为主义者的实验研究结果和S—R等公式为针对目标的。可见,如果没有心理学史的帮助,很多重大心理学实验研究的选题工作也就无法凭空进行。凡此都足以表明,史和论的研究工作也是推动心理学迅速发展的重要动力。当然,我国心理学的发展并不一定需要重蹈学派之争的故辙,但各种研究工作——包括实验研究工作,往往仍须具有一定的针对性和承继性。因此,心理学史的某些知识对从事实验研究工作的人们来说,似乎也是必要的。
从另一方面来说,即使心理学的一切实验研究成果都贵如珍珠,但若不用一定的“线索”和按一定的方式加以“穿缀”,那么,这些宝贵的珍珠也只不过是一些“散珠”,甚或可能沦为“遗珠”,因而也就无从充分显示它们应有的光彩、瑰丽、珠联等美。这种穿缀的工作正是心理学史的本职。墨菲的可敬的一生也正是锲而不舍地从事这种穿缀的工作。他为了避免西方心理学的各个研究领域存在太多的“散珠”甚或“遗珠”,就大致每隔二十年,根据新搜集的情况,适当改变原先的线索和方式,不惮其烦地重新进行一番穿缀的工作。及至风烛残年,他更想扩大自己的工作领域,不吝与人合作,把东方的、特别是苏联的心理学研究成果也加以穿缀。其目的无非是企图尽自己的力之所及,把世界心理学的所有研究成果最终都能够珠联璧合地穿缀成一个瑰丽的整体。他所使用的“线索”和所采取的“方式”——也就是他的思想观点和格局体例——当然很值得进一步加以研究和讨论,但墨菲的这种辛勤穿缀之功却是决不可埋没的。
晚近西方心理学的蓬勃发展已经形成了极其繁庶的心理学分支,从而大大扩张了心理学的研究领域。在目前这样的具体情况下,我国心理学工作者要想尽快改变我国心理学的严重落后状态,切实为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建设做出贡献,我认为我们大家更应该对自己所选定的研究目标坚定力求专精的决心和欣然献身的精神。“学贵乎专”,“业精于勤”,心理学自然也不例外。显然,若按一度流行的贴标签的办法,对于墨菲,无疑应该贴以“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心理学家”的标签,但我总认为,无论如何,墨菲作为一个心理学家,一生在这一方面的实际治学表现,是值得称道的。
其次,由墨菲的这本书,我又想到了心理学史究应如何编写的问题。心理学史较之于其他历史,自然有它的特点,但无论如何,它毕竟总还是一种历史。编写心理学史的问题牵涉较广,现在仅以体例来说。墨菲的《历史导引》从第一版到第三版,都有一个突出的特点:那就是全书的体例颇不统一。现在我们仅以第三版来说,全书共分四编、二十七章。在第一编内,除第一章有点象导论的性质外,其余从第二章到第四章都是以时代为纲,显然是属于历史的“编年体”;在第二编内的若干章以及第四编内除第二十三章外的其他各章,都是以事件为纲,大致类似于历史的“纪事本末体”;而第二编的第十一章和第十三章却是以人物为纲,颇类似于历史的“纪传体”;第三编内讲述西方现代心理学史主要内容的六章,正如我们在前面所曾提到过的,都在分别介绍现代西方心理学的几个主要派别;在本版的第四编内所新增的第二十三章专讲苏联心理学,第二编内的第七章专论十九世纪中期的英国心理学,这两章又很类似于世界史中的“国别史”。当然,历史的各种体裁,各有利弊,心理学史家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采用,甚至另创新体,亦无不可。但我认为,在同一部书内似不宜并用各种体裁。否则,不但在系统上显得庞杂,有如一个大拼盘,而且在内容上也难免会发生重复、割裂等弊端。例如,墨菲在第十一章内专讲W.冯德,在第十三章内专讲W.詹姆斯,但在第十四章内讲构造心理学和机能心理学时,他又不得不重行谈到这两人,而且正由于这种割裂和重复,所以在我看来,他对这两派心理学的来龙去脉就讲得很不透彻。
当然,这一缺点并非墨菲的《历史导引》一书所独有。美国另外一部与《历史导引》同庚齐名的心理学史标准著作——波林(E.G.Boring)所著的《实验心理学史》(A historyof experimentaI psycho1ogy)也同样具有这个缺点。波林的这部著作也是初次出版于一九二九年,第二版发表于一九五0年。这部书的盛名和影响并不亚于墨菲的《历史导引》,甚或过之。第一版早有中译本。以波林这部书的第二版来说,全书共分二十七章,其中有四章是明确地以人物为纲,其余各章有的以时代为纲,有的以事件为纲,也有的以国别为纲。心理学史固然有它的独特的地方,但即使根据这两部心理学史标准著作,也决不能认为心理学史就注定不能体例统一。我们再以美国新近所出版的两部近代心理学史来说,一部是美国心理学家庶茨(D.Schultz)于一九七五年再版的《近代心理学史》(A history of modern psycho-logy)全书共分十五章,一律都以事件为纲。其中共有十一章都在分别介绍现代西方心理学主要派别。另一部是美国心理学家沙那坎(W.S.Sahakian)于一九七五年所发表的《心理学的历史和体系》(Historyand systems of psychology)。这部书共分七编,二十一章。除第一编属于导论的性质外,其余各编都以国别为纲,依次介绍英、德、法、奥、美、苏以及东方和拉丁美洲的心理学。各章基本上都以事件为纲。在介绍东方和拉丁美洲的心理学的第七编内,设有专章(第二十章)论述中国和印度的心理学。这部书不但体例统一,眉目清楚,而且包举完备,取材丰富。我认为它更应该算是心理学史的标准著作之一。此外,沙那坎的这部书较之于墨菲和波林的上述著作,在我看来,还有一点重要区别,那就是墨菲和波林的上述著作都是以美国为本位编写的;所以他们的那两部心理学史实质上都是美国或欧美心理学史;而沙那坎的这部著作却显然是一部相当标准的世界心理学史。
为了加速发展我国的心理学,有必要大力开展心理学的各项研究工作。我国心理学史近于空白状态,更应尽快加以改变。但我国心理学史究应如何研究,如何编写;心理学史的国外研究成果,国外著作体例,我们究应如何吸取,如何对待;我们在世界心理学史方面还应该进行哪些独创性的研究工作。凡此我认为都是我们所应考虑的问题。
一九八一年六月十五日
(《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美〕加德纳·墨菲、约瑟夫·柯瓦奇著,林方、王景和译,商务印书馆一九八○年九月第一版,3.1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