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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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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人情练达无文章
栏目短长书
作者东方龙吟
期数2004年09期
  眼下有一本非常流行的大学文科写作教材,在谈“作者的素养”时,提出了以下三个基本要求:一、思想修养;二、文化修养;三、表达修养。
  如果这三个题目不是出现在写作教材里,而是出现在单独的讲义中,谁都不会以为它的培养对象是作家或文科大学生——未来的作者。思想修养、文化修养在眼下任何培训教材中都能见到,而看到稍具特色的“表达修养”,人们首先会想到演讲者,想到教师;还会联想到如何培训保险推销员及各式各样的街头推销者。大家都知道,对写作而言,远远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东西。
  最让人困惑不解的是,编者在“思想修养”一节里,写着这样一段话:
  要写好一篇文章,作者的思想水平怎样,理论水平如何,是至关重要的,常听人说:“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里说的“洞明”,就是指作者的立场正确、观点鲜明,而且颇有胆识,能够透辟地认识客观世界繁杂纷呈的“世事”,对万般人情世态有自己的主见,而且老练成熟,善于处理各种关系。
  “作者思想水平怎样,理论水平如何”,也许在写一篇“奉命文章”时“是至关重要的”,或者在写一篇赶形势的理论文章时也不能缺少。若强调二者是写好文章的前提条件,那就值得商榷了,因为许多好的“文章”,比如大量被人称颂的表达情、爱,抒发亲情的作品,就不宜用“思想水平”和“理论水平”来衡量。
  这是个以偏概全的逻辑上的漏洞,可以暂置一边。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一貌似格言的东西,必须认真对待。
  撇开写作不谈,单就字面意义来分析,这两句话也是值得推敲的。是有了“学问”才使人对“世事洞明”了呢?还是一旦“作者的立场正确、观点鲜明,而且颇有胆识”,就“能够透辟地认识客观世界繁杂纷呈的‘世事’,对万般人情世态有自己的主见”了呢?学问是“知”与“行”合一的产物,所谓“世事洞明”,应放在真才实学、社会实践具备之后,即使如此,也不能将它与“学问”等同起来,因为正如我们所知,有许多“学问”只能“洞明”某一事理,无法“洞明”世事,恐怕那些被誉为“通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学界泰斗”、“昆仑”的人物,也不敢自称“能够透辟地认识客观世界繁杂纷呈的‘世事’”。
  就算“世事洞明皆学问”勉强说得通,“人情练达即文章”却是万万讲不通的。“对万般人情世态有自己的主见,而且老练成熟,善于处理各种关系”,难道这是写作的基础?为了写作,先去当公关大师,当社会活动家?社会上那些“人情练达”者,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他们与文学的关系便是——大都成了文学名作的讽刺对象,有几个成了大作家?真正有成就的作家,有时恰恰是不善言辞、拙于交际的。让对写作有兴趣的青年人先做“人情练达”者,这是引导青年们追求理想,还是引导他们更“实际”、“实惠”一些?
  一个真正的作家,或者是有成就的文学家,首先要是“性情中人”,最少蒙受世俗的污染。他一半生活在现实,一半生存在梦里。永远追求理想,才有写诗、作文的渴望。他不会成为混世佬,而是保持着童心,甚至持有“婴孩”心态;他率真、坦诚,对他来说,爱、同情、怜悯是闪光的金子,而圆滑、冷漠、无情则是他深恶痛绝的东西;在爱、同情、怜悯的驱动下,他们比寻常人更敏感,更易动情、动容,有时甚至是神经质。为了表现爱、同情与怜悯,他们会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的情感、能力乃至生命。所以我们看到,许多文学大家都是这样:快则大笑,恨则痛骂,胸中有所郁结,宁可吐出以逆人,也不愿闷在心里憋出病来。这就是所谓的“诗人气质”、“文人习气”。从李白揶揄无能者为“骞驴得意鸣春风”,到鲁迅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哪一个是“人情练达”者?相反,最“老练成熟,善于处理各种关系”的应是《五代史》上著名的不倒翁冯道,试问如今有谁读过他的“文章”?
  作家和文学家比正常人还有一个不同点,就是讲究荣誉、尊严。普希金在生活中是个提倡容忍的人,一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劝人们“不要悲伤、不要着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要抬起头来注视明天,至今还被人们争相传唱。然而,当他发现自己的荣誉的尊严受到伤害时,便容忍不住,无法大度了。他深知自己的生命价值比他的对手丹特士不知要高多少倍,但为了尊严,为了自己心目中神圣的爱情,他宁愿选择决斗和死。这种血性的行为,在“人情练达”者的眼里,分明是不值得、太草率、太冲动了。同样,中国的青年诗人海子等人都因不懂“人情练达”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你可以说他们人格不太完善,但你能说他们不是成功的诗人、成功的作家么?
  作家与普通人一样,都要经历从幼稚到成熟,从不善人情往来、社会交往到近乎所谓“人情练达”的生活历程。然而,作家与普通人的最大不同,就在于他有与众不同的理想、理念和追求,并有要把这种追求化作某种“镜像”,用文字表达出来,作为他日后自娱或与人共享的物事。在年轻、不太成熟的时候,由于生活阅历的不足,情感中没有太多的悲情积存,他们常常会处于“为赋新诗强说愁”的状态。到了老年,严酷的社会现实已将他染得满面尘霜,悲苦已不堪回首,这时他们会情不自禁地哀叹:“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采桑子》)
  据我所知,像辛稼轩的这类慨叹,不仅在年纪渐长的人那里都会得到认同,即便在青年学生和“少年”人那里也很受青睐,原因就在于辛弃疾在这首词里,将“少年”(过去)和“而今”(老来)链接起来,形成一种强烈的反差,致使人生的稚嫩之际的轻和成熟之后的沉痛同时展现了出来。而最引人入胜的还在于,在读这首小词之后,人们总会自动地将辛弃疾作品中另外一些“镜像”再作链接,诸如他年轻时的“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之气概、中年时“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英雄泪”(《水龙吟》)的悲痛,以及老年时的“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取东家种树书”(《鹧鸪天》)的无奈。文学家的特点就在于,他们天生就有一种表现欲,这种表现欲不实现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嘴里叫着“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实际上在“却道天凉好个秋”之后,却是一大堆的愤懑和怨尤,这时的“休”,只不过是在用“无声”暗示着曾经轰鸣的“有声”而已。
  真正的“人情练达”者,绝不会像辛弃疾那样“不通世故”,他们在难以说好、又不愿意说坏的时候,也有他们的格言,这就是著名的“今天天气哈哈哈”。
  对于这句名言,张爱玲曾有一段很精彩的描述:“话说多了怕露出破绽,一直说着‘今天天气哈哈哈’,这‘哈哈哈’的部分实在是颇为吃力的;为了要避免交换思想,所以要造出各种谈话的替代品,例如‘手谈’。跳舞是‘脚谈’……因为比较基本,是最无妨的两性接触。但是里面艺术的成分,如果有的话,只是反面的……”(《谈跳舞》)
  谁也不能否认,“今天天气哈哈哈”在中国是最为“人情练达”的,可人们都像张爱玲一样,将它视为反面的艺术。至于与文学和写作的关系,鲁迅的话就更精彩了:“‘今天天气……哈哈哈!’虽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却很可疑,而且也不大像文学。于是高超的文学家便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文学还有别的性,他是不肯说破的,因此也只好用这手段。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却不多了。”(《看书琐记》)
  看了鲁迅以上的话,我直想把“人情练达即文章”改为“人情练达无文章”。也许我们的许多写作理论家不会赞同,那我不求苟同,惟一的期望是,恳求他们不要将鲁迅先生这段话里的“文学”二字换成“写作”。
  “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的来历是什么呢?
  写作理论家们所谓“常听人说”的这句格言,实际上出自文学巨著《红楼梦》中。曹雪芹在同样“是至关重要的”《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精心设计了贾宝玉到侄媳妇秦可卿那里游玩、入梦的场景。这句“常听人说”的话,首次是以对联的形式出现在宝玉和众人眼中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
  原来这两句话是贾宝玉深恶痛绝的东西,在他的心目中属于“混账言语”!我在给大学生讲写作时,曾问:“你们以为这个对联最能代表谁的观点?”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说:“贾政!”“那在《红楼梦》里,谁算得上最为‘人情练达’呢?”“薛宝钗……不,王熙凤、王熙凤!”“按理说,王熙凤该是最会写文章的人了?”满屋子爆笑。
  其实,最早把“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为警语格言,正面使用到著作里的,并不是我们的写作理论家,而是文学史家。刘大杰先生在他著名的《中国文学发展史》第二十八章《封建社会的末期》里,在介绍金圣叹批《西厢》、评《水浒》时,就曾这样评论过:
  所谓“十年格物而一朝物格”,就是说一位作家要经过长期的学习、体会和探索,才能通达人情物理。真能通达人情物理,就能写出不同人物面貌,说出不同人的声口,各得其妙,真切感人。施耐庵、王实甫都能格物而物格,所以才能写水浒和西厢一类不朽的作品。《红楼梦》中有一副对联云:“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正好放在这里做注释。洞明世事、练达人情,是作家必要的本领。……他对于小说戏曲的论述,能深一层地分析其艺术特点,能阐明水浒、西厢的价值,在善于观察事物、使用恰如其分的语言,塑造人物的形象,描绘人物的性格……
  刘大杰先生不是红学家,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他对《红楼梦》“事事洞明”。但有一点是要指出的,金圣叹绝不是一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人,他从将自己姓张名采改为金圣叹,到晚年哭庙、抗税而被清廷斩杀,行为乖戾之事数不胜数,用钱基博的话说,金圣叹的特征就是“放诞灭裂以自命才子”(钱氏:《中国文学史》第六编第一章),临死之前遗言竟是“白豆煮狗肉有豆腐干的美味”。这种行为,何谓“人情练达”?
  细细品味,原来刘大杰先生引用这个对联,是在称赞作为批评家的金圣叹本领高超,能够因洞明世事而能解透《西厢》、《水浒》中的物事人情。可是刘先生误说成了“是作家的必要本领”,于是我们的写作理论家们也就信以为真了。
  好在这是个以隔靴搔痒姿势美否、成不成体系来评价“学问”的时代,简单的“常听人说”四个字,将本意不一的曹雪芹、刘大杰都遮掩了,但愿我们的写作课教师都能看得明白,对“常听人说”的格言稍微动一下脑子。
  最后,我重申:如果这个对联非要用不可,那应改为:“世事洞明有学问,人情练达无文章。”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