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卜瑞邦
罗马尼亚小说家卜瑞邦(Nicolae Breban)迎于巴黎机场。
一九七二年;我们邀请卜瑞邦到爱荷华来;罗马尼亚政府没有批准;他是被禁止出境的人。那年我和Paul去罗马尼亚;在首都布加勒斯特碰巧和他迎面而过,他没有和我们打招呼。我们每年坚持邀请;他终于在五年以后的一九七七年到了爱荷华。他送给我们一张唱片;赞菲尔的(Georghe Zamfir)潘神箫吹奏的罗马尼亚民歌。每逢他和作家们到我们家;就听那寂寞的牧羊人;冬天的鸟;美丽的梦;黑玫瑰;花神的舞蹈……不自觉地都跳起舞来。罗马尼亚的乡村、田野、村姑、牧羊人;在箫声荡漾中映现在鹿园上了。卜瑞邦着了魔似地在那已失去的美好时光中独自漫舞。我们都停下了。他仍然旁若无人;恍恍惚惚舞下去。
一九八八年;十一年之后;我们和他在巴黎又见了;晚上和他一同到阿尔萨斯饭店吃饭。
我离开布加勒斯特已经两年了;现在在巴黎生活得很好。卜瑞邦告诉我们:我可以写作;我有个很好的妻子;柯莉丝婷;我母亲还活着。我们没有钱;但很快活。柯莉丝婷在艺术书店工作;开始很辛苦;现在她是经理了;刚刚到法兰克福参加书展去了。她要我专心写作;我在写一个大部头的小说;已经写了两千页了;大概还要写两千页。
很有托尔斯泰的气魄。我说。
不;不。托尔斯泰是上帝。我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九世纪很伟大。二十世纪是十九世纪的败家子。
说得好!Paul赞了一声。
我们去酒吧喝酒。幽幽的灯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每张面孔表情生动;都在热烈地谈着什么。一个中年女人;独自靠着酒吧的柜台;微低着头;仿佛在沉思。
这幅酒吧的画必须莫奈来画。卜瑞邦望着酒吧的人说。
很对!Paul说:你看这一张张年轻的脸;青春真是好呀;年轻人可不要浪费了。
清晨。卜瑞邦一见到我们就说:今天我们要走上阳光道。
他开车带我们去游法国南部。
细雨。农舍。田野。远山。古堡。彩色的树;翠滴滴的绿;洒着闪闪的金。
我们驶过布尔刚尼(Bourgogone)和麦匡(Macon);都盛产红葡萄酒。我们在一片树林边停车野餐。卜瑞邦将家中冰箱一扫而空;火腿、瑞士奶酪、羊奶奶酪、法国面包、西红柿、猕猴桃;全带来了;然后拿出几根香肠;向Paul亮了一下:德国香肠!他们俩的祖籍都是德国。最后他两手各举一瓶石榴红的酒;大叫一声:百根滴!
我们在林中草地上坐下。
卜瑞邦举起酒杯说:为了生存!
有尊严地生存。Paul说。
对!我说。
三人一仰而尽。
卜瑞邦为我斟酒。我说:够了。
象征吧;象征继续生存下去;这个很重要。
我笑说:继续喝下去;我就倒下去了。
我们三人在疏林微风中;大吃大喝了一顿;又上路了;沿着隆河行驶。经过里昂;一九八七年曾在那儿审判纳粹;大战中纳粹在里昂杀害了许多犹太人;甚至学校的小学生也不能幸免。沿着隆河继续行驶。到了水上;我就回乡了;虽不是长江;虽不是黄河;江河都是天长地久地流下去;叫人想到远方;想到生命的源流。更何况沿河杨柳依依。
车内流荡着舒曼的《童年小景》。
霍洛维兹(Vladimir Horowitz)的演奏。卜瑞邦说。
我说:他流放六十年以后;一九八六年回到苏联;有两场演奏;非常动人。他弹的《童年小景》;满心的乡情都从他手指尖流出来了。我听得感动得流泪。
我见过霍洛维兹。Paul说。
你怎么见到他?在美国吗?卜瑞邦问。
不;不;在地中海上的艾泽村;古老的法国村子;在蒙特卡洛和尼斯之间。说来话长。你要听吗?
Paul;我就爱听你讲故事。卜瑞邦说。
你可别打断我。Paul笑着对我说:你听过了。
岂止听过了;听过许多遍了。
Paul大笑说:可怜的华苓!好;一九三二年;我第一次去英国;在康纳德的船上碰到巴洛。他是作曲家;交响乐团指挥;热心赞助音乐。他一生献身音乐;写歌剧、交响乐和室内乐。巴洛是位活跃的开明分子;很有钱。他在纽约和鳕鱼角(Cape Cod)、在法国的艾泽村和巴黎的家;都是艺术家和音乐家聚会的中心。
巴洛的妻子尔妮丝塔(Ernesta)是个大美人;出身费城世家;才貌双全;充满活力;脑筋灵活;是有名的室内设计家;为时装Vogue杂志和《大西洋月刊》写稿。据说她第一任丈夫是位美国外交官。他们在巴黎结婚;立刻坐夜车去地中海。尔妮丝塔一头黑发;过了一夜;全白了!
我们大笑。
从英国回美国以后;我上哥伦比亚大学;常去巴洛在纽约的家。他家有一间特造的音乐室。尔妮丝塔在法国发现一座十八世纪废弃的古堡;买下了古堡的石墙和木料;运回纽约;造了一间音乐室。四面石墙;加上二百年之久的木料;将最轻微的音波、最准确的颤音全集中在那间屋子里了。你就整个浸沉在音乐里。我一直喜欢音乐。但是;我这个从马房来的年轻人;突然坐在那样的音乐室里;听朱利亚四重奏;那是我从没梦想到的。我也没在其他地方听过那么美妙的音乐。
Paul;我打断他的话。卜瑞邦要你讲霍洛维兹呢。
好;Paul说。我和霍洛维兹怎么碰上的呢?一九三三年我考上牛津的若兹学者研究金;十月到牛津。巴洛写信邀我去艾泽村过圣诞节。他在艾泽村的堡垒;建筑在罗马时代一座古庙的基石上。圣诞假期第一天我就乘夜船过英法海峡;那样可以省一天旅馆费。然后坐火车去巴黎;再换车去尼斯;那儿是离艾泽村最近的火车站。艾泽村在面对地中海的山上。
圣诞节前一两天;巴洛告诉我:我请了几位非常特殊的人物来吃圣诞节晚餐。我问:法国人吗?他说:俄罗斯人。
三位流放的俄罗斯音乐家在圣诞节那天来了。霍洛维兹、皮雅蒂戈尔斯基(Gregor Piatigorsky)和米尔斯坦(Nathan Milstein)。他们都是在俄国政权改变之后离开苏联的。霍洛维兹和托斯卡尼尼(Arturo Toscanini)的女儿宛妲(Wanda)一道来的;他们就要结婚了。圣诞晚餐非常丰富。我喝了许多酒;比我平时喝的多得多;而且是好酒。我在爱荷华的家从来没有酒。酒是不准进我家门的。饭后我们去客厅;那儿有架大钢琴。
想想看;刚从爱荷华来的这个马车夫的儿子;在一天晚上见到三位大音乐家!巴洛的家很大;半圆形;客厅正好在半圆的末端;坐在那儿;地中海就在眼底下。皮雅蒂戈尔斯基是个魁梧大汉。很多音乐家拿着大提琴就显得人很小。但是;皮雅蒂戈尔斯基拿着大提琴;轻而易举。他的音乐充满感情。这都是我多年以后了解的。那天在巴洛家;他并没带大提琴来。米尔斯坦也没带小提琴。那天并没准备他们演奏。但是;霍洛维兹看到巴洛的大钢琴;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坐下弹了起来;向他未来的新娘炫耀一下子。他开始弹得非常轻柔。他的感情;不是从他脑子里;而是从他手指间流泻出来的。
我正坐在钢琴前面的地上。我睡着了!霍洛维兹下了决心要我醒来;使出浑身解数;在钢琴上猛敲猛打;弹出最响亮的乐曲;而他是那个时代弹得最响亮的钢琴家。我终于醒了。所有的人大笑。
卜瑞邦、Paul和我也大笑。
Paul笑着继续说:他们不但不说我这个小子无礼;反而觉得很有趣!客人走了以后;巴洛对我说:Paul;你的表演非常成功!你是世界上惟一听霍洛维兹弹琴听得睡觉的人。一场伟大的胜利!
Paul;你的生活真是丰富。卜瑞邦说。
嗯;我很幸运。第二年复活节我去艾泽;在摩纳哥碰到毛姆。
毛姆?我非常喜欢他的小说!
《人性的枷锁》;我尤其喜欢。我说。
啊;好书!你怎么碰到毛姆?卜瑞邦问Paul。
在蒙特卡罗赌场。一天晚上;我和巴洛的一些朋友在他家喝了很多香槟;听了一晚的音乐;就开车去蒙特卡罗赌场。我第一次去赌场;那些赌徒看上去很可悲;尤其是女人;浓妆艳抹;毫无表情;硬邦邦干巴巴的脸;化了妆的死人。夜晚醒来;在枕上看到那样的脸;一定很可怕……
你假若和那样的脸同床共枕;你也很可怕。我笑着说。
你知道吗?Paul对卜瑞邦说。娶老婆不要娶聪明女人。
没办法;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卜瑞邦笑着说。
Paul继续说下去:那些赌徒两眼盯着绿色台子上的筹码;输赢不眨眼;也不说话;别人都不存在了。那是世界上一小潭死水;流不动了;活不下去了。赌场上有许多流放的白俄。不过;那赌场也有吸引人的地方。赌场正在地中海上;你可以站在大窗前面;看着白浪涌来;打在你脚下的岩石上;打得粉碎;哗啦一片白沫;喷进灯光;就在你窗外;就在你眼前。地中海是天下最壮观的海;蒙特卡罗的海又是它最美的一景。
Paul;我们要毛姆呀?我笑说。
卜瑞邦笑笑;表示同意。
好。我们在那宽敞的楼梯上往上走;毛姆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正站在楼梯顶上。巴洛向他介绍我;说我是从美国来的;写诗。毛姆有只脚是畸形的;走路一瘸一瘸。他介绍那年轻人是他的秘书。毛姆是同性恋;你知道。英国人不像美国人;见面必握手;他只是点点头;说了声很高兴见到你。我们交谈了几句话。最后;我说:毛姆先生;别见怪;我还是在美国读大学的时候读过你的《人性的枷锁》。他说:很遗憾。为什么?我问。他说:我的短篇小说好得多。他叫我读一读他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全是以亚洲为背景。他有名的短篇《雨》;就在那集子里。我在艾泽读了。
我们三人就在那样的谈话中;向着日光下若隐若现的阿尔卑斯山峰驶去。明亮的远方。变幻的云海。三三两两的红顶小屋。两旁起伏的山丘。修长的白杨;一棵棵;纤柔而孤傲地;在暖人的日光中随风招展。
阿维尼翁
阿维尼翁;古老的石头城;从一三○九年到一三七六年;是罗马天主教的圣地;一连九个教皇都在阿维尼翁。后来;天主教在此分裂;主教不在梵蒂冈属下;一七九一年成为法国领土。
小巷;青石板路。小巷尽头;突然闪出一片彩虹。一抹红;一抹紫;一抹红;一抹紫逐渐淡上去。小巷角上一栋石屋;楼上一扇窗子非常明亮;一个女孩站在窗口;背着光;女孩只是个年轻的影子。她依着窗口向外看;等待着一个人吧。
古城在夕阳中一点一点暗下去了;余晖忍不住在石头城上逗留一下子。三两个人坐在石头上;仰望着顶上夕阳中的石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对面电影院墙上;贴着一幅巨大的广告画;正在放映电影《耶稣最后的诱惑》。
“安全与核”的会议正在古城召开;讨论如何阻止核危害。
我们和卜瑞邦就在那个充满矛盾、既古典又现代的二十世纪的小城中游荡。
天逐渐暗下来了。总得找个歇脚的地方吧。旅馆号称主教城;一间间矮矮的石头屋子;很可爱;立刻订下房间;迫不及待地又去古城溜达。回来发现旅馆老板竟将房间给人了。跑到广场上市政厅对面的旅馆;也没房间了;年轻的老板终于为我们找到城外的旅馆;不会露宿街头了。驱车直奔旅馆;一进房间;仿佛回到美国公路旁的车间旅馆;简陋的现代设备;但很干净。放下行装;三人又驱车到古城;在小巷中随意溜达;转来转去;终于转到广场;很像威尼斯水城;随意左兜右转;终归回到广场。
Paul坚持去市政厅对面的旅馆吃晚餐。他说:那老板对我们很好;为我们找到住处;我们就应该照应他。
在餐厅坐下;要了百根滴;点了菜。
卜瑞邦说:Paul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他要回报对他好的人。
我点点头:嗯;他是个好人;他说他这辈子受到很多人的特别照顾帮助;才有今天。现在他对人好;有时过分的好;甚至对陌生人也好;那也就是他对他们的回报。他对我很好;对我的儿女很好;对我的家人都很好。
也许他是爱你吧。卜瑞邦笑着说。
是吗?Paul。我摸摸他的头。
我得考虑一下。Paul故作严肃状。
你们俩在一起很美。卜瑞邦说。
你和柯莉丝婷也一样。我说。
我是被动的。她全心全意爱我;我接受了。开始的时候;我把她往外推……
为什么?她很美;聪明;苦干。你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妻子?
我要她去结婚生子;有个完整的家庭。她完全是为了我而生活。她离婚等了我十二年;我们一九八六年才在巴黎结婚。
我想起一九八七年在巴黎初次见到的柯莉丝婷。一个温暖如春的女子;亭亭身段;丰润的脸;笑起来可真是芙蓉如面;整个人散发一股内敛的力量;是那种经过苦难而凝成的力量;你可以感觉到;但不耀眼。她本在罗马尼亚一学院教心理学;为了卜瑞邦;来到巴黎;下定决心;从头做起;找工作糊口;支持她心目中的天才丈夫写作。终于找到一个画廊书店的工作。捆扎大包大包的书和画册;一天下来;两手出血。中午必回家和丈夫一道吃午饭。晚上将丈夫的小说译成法文。我们见到她时;她已是画廊书店的经理了。我们和他俩在塞纳河边散步;走着走着;他们就搂起来接吻。Paul笑对我说:我们得盯着这对年轻夫妇;他们必须守规矩。
柯莉丝婷比你年轻得多吗?我问卜瑞邦
嗯。年轻十二岁。现在;还可以。但是到我老了……
没问题。Paul比我大十七岁。
那就好。我第一个妻子很美;很聪明;有精神病;我不能离婚……
我和我前妻的情况;和你们完全一样!Paul说。
七四年;她上吊自杀了。卜瑞邦说。
啊;人的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死亡。Paul说。
人的生活是死亡的结果。夫妻关系是最根本的人的问题。我的小说写夫妻关系而衍生的人的问题。
你离开罗马尼亚;流放在巴黎;对你写作有什么关系吗?我问卜瑞邦。
我活在过去;在哪儿写都一样。不写的时候;我才活在现在。我若留在罗马尼亚;准会坐牢。七二年;你们到玛玛亚海边作家之家;我看到你们;没打招呼;那时候许多人都拥护齐奥塞斯库;我是批评他的……
你为什么没在法国申请政治庇护呢?我问。
我若有政治庇护;就回不了罗马尼亚了。
你想念罗马尼亚吗?
现在不想。但是我终归要回去的。现在;我正在写七个长篇小说;各自成一体;但是一整套小说。只有在巴黎;我才能写下去。
一九八七年法国的《世界报》选出五十年来世界八十位最好的小说家;卜瑞邦是其中之一。
饭后已近午夜;三人又去小巷溜达。溶河;断桥;石头城墙;石砌教堂;蒙蒙的夜空渗着微光;那中古石城竟很柔美了。我想像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头发披散在长袍上;就在那样的夜光中;溜到小巷尽头去幽会。
我们走到小巷尽头;Paul突然指着一栋屋子楼上的窗口大叫:看!那是谁?
毕加索!他在窗口盯着我们!我说。
活脱儿的一个毕加索!卜瑞邦说。
啊!原来是一幅有立体感的毕加索画像。
阿尔勒——寻找梵高
阿尔勒是西罗马帝国遗留下来的废墟。罗马帝国的城墙;经过世世代代沧桑;断断续续;留念不舍地绕着阿尔勒。古城依山蜿蜒而上。建于纪元前一世纪的斗兽场;半圆形;可容两万观众;现在是斗牛场了。当年那斗兽场是将基督徒扔进去;人和兽斗;人终被兽吃掉。
现在可是人斗人了。人也可以吃人的。Paul说。
一点也不错!卜瑞邦说。
我们一到阿尔勒;就寻找梵高的故居。一条又一条小巷;兜来兜去。
Paul说:梵高有些重要作品是在阿尔勒期间画的。这儿一定有他的博物馆;一定可以找到他住过的地方。
卜瑞邦说:高更也在这儿住过一阵子。两人闹翻了;梵高拿着剃须刀追;结果把自己左耳割了一半;据说他跑到妓院;把血淋淋的半只耳朵给一个妓女;对她说:好好保存这东西。
我们三人大笑。
我说:艺术家的毛病发挥到了极致——自毁倾向;自我崇拜。
Paul说:一点也不错。梵高那幅自画像就是那个时期在这儿画的。他后来进了疯人院。
他怀才不遇;死后才出名。卜瑞邦说。
现在他一幅小小的花卉画;有个日本人出了三千八百万美元买去了。Paul说。
我们三人边走边谈;逢人卜瑞邦就用法文问:梵高住在哪儿?
路人摇摇头。
又问:梵高博物馆在哪儿?
路人摇摇头。
我们只好走进又一条小巷。一个小店的橱窗摆着梵高画册。好;终于有人知道阿尔勒曾经有个梵高。三人喜不自胜;走进小店。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孩笑脸相迎。
我们找梵高博物馆。卜瑞邦用法文说。
现在还没有;也许明年会建立梵高博物馆。
你是阿尔勒惟一的一个人知道这儿曾经有个名叫梵高的画家。
我是画家。
你在这儿一定很寂寞。梵高在这儿被遗忘了。Paul说的是英文。
我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女孩用英文回答。
梵高的故居呢?
女孩用法文对卜瑞邦讲了一下;一面用手比划着。
卜瑞邦好像得到肯定的回答;只是对我们说:走吧!
Paul伸手和女孩握手:我很佩服你;寂寞的艺术家。
走出小店;卜瑞邦叹息了一声:他们忘记了梵高;但是记得斗兽场;恢复了;常常有斗牛表演。
三人在依山小巷兜圈子;最后看到三个老人在路边喝酒。
你们知道梵高以前住的地方吗?卜瑞邦问。
知道。
好;在哪儿?
一个老人指着小巷尽头一栋黄色楼房说:梵高就住在那儿;但是战争中毁掉了;楼房是以后盖的。
我们三人都不愿去面对那再造的历史。信步溜达突然发现褪色的梵高那两个字;原来是家餐馆的招牌;隔着小巷;还有个叫高更的酒吧。木门;木板窗。
无论如何;阿尔勒还透着木料香;也没有闪闪烁烁的霓虹灯。
埃可丝
古罗马的威力;公侯伯爵的荣耀;隐没在埃可丝的废墟中了。但是;走过那寂寂小巷;洁净的庭院;石雕英雄的喷泉;杏黄泛黑的沉重楼房;你仍然沐浴在那盛年古风中。夹道高大葱翠的梧桐;婉婉向上结合成一溜新月。
早上一出门;就是一片鲜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花市。繁花似锦;老生常谈的一句话;在这儿可真觉得真切。走过杂货市场;只见一人;啪的一下;一手将一把大刀扔在身前的矮桌上;有腔有调地唱着;拿起一张纸;凌空哗的一下;切了一条;又一条;大大小小的刀;一把一把啪啪扔在桌上;一张一张纸哗哗切成条;一面唱着:买一把;送一把。行人停下看着他耍刀;争着买刀。他卖了一副刀;又接着耍下去。他那江湖气派;撩起儿时记忆。那正是小金童教我唱小白菜的时候;我怕看血;怕看枪;怕看一切杀人的武器;但是;看到江湖人耍刀;我就要看下去;坐在小金童肩上;一直看到散场;只因为江湖人耍刀耍得潇洒;耍成了把戏;没有杀气。
埃可丝的人行道和马路一样宽敞。我们去俩小子酒吧吃午饭;只见梧桐树拱下;一张张小桌;坐满了人喝咖啡。走进酒吧;猛然一惊;不知哪个我才是真我。四面墙全是镜子;一个一个幻影。侍者一抹小胡子;招待我们坐下;递给我们菜单。即令菜单也讲着文化轶事:
一八三○年代;两个流浪汉到埃可丝就停下了;开了这个俩小子酒吧。你坐的地方;就是沙特、毕加索、塞尚坐过的地方。他们常常在晚饭前四五点钟来;逗留几个钟头。这个历史古迹可用小说家莫里亚克的话来作见证:我每年到这儿来;坐在这廊下;只为要证实那一溜梧桐永远在那儿;证实幸福仍然可求;只要青春延续下去。
我究竟在哪里呀?
南斯拉夫一九八八年在贝尔格莱德举行的三天国际作家会议;有六十八位作家;从世界不同的地区被邀参加;讨论的主题是“流放与文学”。从美国去的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美国桂冠诗人史传德(Mark Strand);Paul Engle和我。
我被主席点名在开幕那天上午讲话。我说二十世纪是流放人的世纪。我从中国历史上流放的人物;到我自己的生活经历;谈到广义的流放:隔离社会;或是家园;或是故土;或是政治主流;都是流放。坐牢是流放;离开家园是流放;甚至在自己的家园;也可能流放。还有被迫的流放;自我流放。屈原;李后主;蔡文姬;是被迫的流放。陶渊明;不见经传的诗人寒山;是自我流放。现代中国作家;如沈从文;卞之琳;他们后来几乎都停止创作了;也是自我流放。而流放异域的作家处境最可悲;没有家园;也失去了母语;他们必须拼命抓住自己的母语。母语就是故乡。
我自己呢?流放了一辈子。我是故乡的日本租界的中国孩子;租界公园门口挂着“狗与华人免进”的牌子。抗战时期;我是流亡学生;到处流浪。我在台湾是“大陆人”;在美国是中国人;在中国是华裔美国人。我在大会上讲着讲着;自己笑了起来:我究竟在哪里呀?
在会议上讲话的作家多着重母语对作家是多么重要。
一位南斯拉夫流放加拿大的作家说:当我离开南斯拉夫;我没有背叛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国家。我已入加拿大国籍。那个不相干。我仍然爱我的国家。我常常梦想南斯拉夫的蓝天和云彩;闻到祖母烤出的热面包香;看到她在园子里种玫瑰花的笑容;听见……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布罗茨基说:刚才有作家把流放称为戏剧。流放可不像戏剧那样有趣。不过;作家在异国的陌生人之中流放;比在自己国家流放好得多。当我初到美国的时候;很意外的收到流放美国的米沃什(Czeslaw Milosz;一九八○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信。他说:我知道你很害怕。你不知道能不能继续写作。假若你不能写了;那也很好。你写不出;不是因为你没有才能。对于作家而言;流放是最正常的处境。
一九七五年左右;我和Paul曾邀请布罗茨基到爱荷华。他刚到美国不久;含蓄;沉静;透着点儿忧郁。一九八八年的今天;在贝尔格莱德重见;他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了;是一个打了场胜仗的战士;有点儿疲倦吧;目光却咄咄逼人;透着点儿狠;曾经拼过你死我活的那种狠。他就在头一年一九八七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布罗茨基在贝尔格莱德大剧院朗诵诗。剧院挤满了听众。人人打扮得如赴盛宴;叫人感到塞尔维亚是注重诗的民族。布罗茨基先用俄语朗诵;再由当地人朗诵翻译。俄语是男性的语言;铿锵有力;透着俄罗斯民族的悲怆。从布罗茨基朗诵的韵律和节奏中;可以感受到一股磅礴的气势;一股撼人的力量;宛如莫斯科广场的钟声。
布罗茨基朗诵后;要听众随便提问题。他对各种问题回答直率:
我在我的国家生活了三十二年;绝不以游客的身份回去……
我的国家没有我可以干得很好。我没有我的国家也可以活下去……
人们有健忘的才能;忘记现实;忘记政治现实。人民有表示他们是牺牲者的自由……
我二十岁左右开始写诗。有个诗人;比我大七岁;我把写的诗给他看。他逐渐喜欢我的诗了。我从他那儿学到写诗的秘诀:尽少的形容词;尽多的名词;名词是具体事物……
我绝不会放弃我的母语。我的国家最好的东西;就是它的语言:俄罗斯语。
二○○五年元月雪夜 爱荷华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