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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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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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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字生涯第一步
作者柯灵
期数1982年01期
  生活很象连环套,它们常常一环一环地互相牵引着。
  我尝试投稿,始于一九二五——一一二六年间,第一个落脚点是故乡绍兴的《越铎日报》副刊。那时我是个小学教师,有些学生长得比我高,农民背后管我叫“小先生”。第一次大革命以后,《越铎》改为《民国日报》,我继续投稿。那是我自学写作过程中的“描红”阶段,但对我后来的生活道路,却有深远的影响。
  我小学时代的一位老师,在乡间属于缙绅阶级一流人物,曾在上海大东书局短期工作过——我估计他不在编辑部门。乡居无聊,一九三○年春节刚过,他忽发奇想,决定到上海办一种《时事周刊》。他的想法是:上海报纸很多,篇幅浩繁,大都市节奏紧张,人们没有时间遍读,如果办一份周刊,摘要汇编七天内的新闻,就可以满足读者的需要。他自己是不读报的,因此会有这种想法。而这种似乎有理的皮相观察,正好表明他对紧迫的社会脉搏的钝感。世界历史进程的规律是交通日益便捷,信息日益灵敏,人类相互关系日益密切,而他的想法正好背道而驰:回到“断烂朝报”的时代去。那时我不出乡关一步,当然比他还要无知。他还有一种仿佛非常切合实际的想法,因为他当过小学校长,当时小学校里每周要举行一次“纪念周”,按照规定仪式,要由校长领读孙中山先生的“总理遗嘱”,还要报告时事。后者大概曾使他很感烦恼。照他设想,有了《时事周刊》,就可以照本宣科,便利非凡。如果全国小学各订一份,销路就可操左券,看来前途大有可为。
  就是因为我常在报上投稿的原故,老师“慧眼识英雄”,要我到上海来协助他实现美妙的宏图。我受宠若惊,自然惟命是从。他还随身带了个本乡的农民来烧饭打杂,供他差遣。我们一行三人,在南阳桥杀牛公司附近租了一间旧式弄堂房子的前楼,在报摊上订了《申报》和《新闻报》作资料,他亲自出马,联系了一家印刷厂,一个报贩的小头脑,这就算万事齐备,可以着手创业了。这个刊物究竟怎么编,怎么让上海社会知道有这么独特的刊物,他似乎连想也没有想过。他派给我的任务是从报上剪辑新闻,再写几则短评。编、写、校对、跑印刷所,全权负责。古人说“杀鸡焉用牛刀”,老师就凭我这个初到上海的无名小卒,一个乡下的小知识分子,居然鸡刀宰牛,轻而易举地把《时事周刊》办了起来:三十二开,三十二页,外加封面封底,很象个正规的印刷品(说来很滑稽,封面题签也是我手书的美术字)。唯一的缺点就是它们老坐在报摊上吃灰尘,没有读者光顾。出了五、六期,就太太平平地寿终正寝,在春申江上汪洋如海的出版物和读者群中,连一点泡沫也不曾泛起。其实,只要我们对上海这个城市有一点点常识,一点点正常头脑,再加上一点点自知之明,早就应该知道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我的老师是瘾君子,这计划想必是他在吞云吐雾时冒出来的一个幻想,现在破灭了,但并不死心,他看到上海小报盛行,决定改办一张小报。这一回却是胸无大志,再没有什么高尚的理想,只盼望牛刀小试,能够图点小利了。一般小报都是四开的日报,我们却别开生面,是八开的三日刊,原因大概是为了“节制资本”。他也不调查研究一下,上海这类烟花丛中的小报,办报的,读报的,都是何等样人;也不想一想,我这个乡下少年,能不能编这种报纸,依然派我独支大厦,一个人包写、包编、包校。结果可想而知——只出了四、五期。现在想想,我简直禁不住佩服自己,当时怎么能够胡诌出那么些文字来填满篇幅的。这张小报的名称、内容,我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忘记得干干净净,只有一件事还留有点印象:大概就在那时候,正好发生了洪深抗议罗克主演的美国辱华片《不怕死》事件,一点小小的爱国心驱使我在这小小报上表示了对洪深的支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电影发表意见,但洪深先生当然决不会看到这张稀有的小报的。
  老师这才意兴阑珊,不想东山再起。他当然损失了一些资金,但依然能够雍容自在地出入于大世界一带的燕子窠里,乐不思蜀。过足了烟瘾之后,也还经常发表一些独具只眼的见解。例如在小餐馆里吃夹心面包,因为菜单上写的是“三明治”,他不知道这是洋泾浜英语(Sandwich)的音译,就说应该改成“三民治”才对,以表示他是三民主义的信徒。他并不慨叹自己雄图的失败,却终于看出了我的低能,因此很有点对我责怪怨尤起来。我的低能当然是事实,我决没有替自己辩护的意思。绍兴富家雇用贫家少女当帮佣,照例只供食宿,不给工资,通称“白吃饭”。我这个包办一切的主编主笔,原也只是“白吃饭”之流,连来往的川资也是自掏腰包的。起先我还认定这是老师对我的栽培,一直心怀感激。到了此时,也就不由得陷入了进退失据的困境。
  生活里常有些阴差阳错的事,正当我山穷水尽的时候,却又由于幸运的误会,忽然出现柳暗花明的一境。
  原来绍兴县教育局的督学田锡安,是颇有些理想和见解的教育家。一九二八年,我在故乡农村当小学校长的时候,他来学校视察,后来给这个小学颁发了“办理优良”的奖状。当时全县只有两校受表扬,我所在的学校荣居其一。这时他正在绍兴筹备创办一张专供小学生阅读的报纸,就是因为过去这点因缘,又听说我在上海编刊物,却不知道我正兵败垓下,狼狈不堪,误以为我有些编辑才能,就写信劝我为桑梓效力,回绍兴帮他办报纸,这才把我从这十里洋场上拉出了陷阱。
  田锡安主办的是《儿童时报》,先是在绍兴出版,一年后搬到杭州,影响较为扩大了,改称《中国儿童时报》,以标示这是全国性的报纸。根据田锡安的理论,以为要替国家作育英才,应当在儿童时代就贯输时事教育,使他们打开眼界,宏观宇宙,关心国家和世界大事。我想即使在今天,也应该承认是个具有远见卓识的主意。田锡安精明能干,《儿童时报》创办伊始,他首先揭橥主张,向全县乃至浙江全省小学征求订户,从筹集资金着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一九三○年夏,报纸创刊了:小报式的四开报纸,三日刊。第一、二版是“国内新闻”“国际新闻”“儿童新闻”,配上一篇通俗易懂的短评。新闻从全国性的大报(主要是上海的大报)取材,因为当时新闻报道用的都是文言,须一律译成白话,综合改编,以适应儿童的理解力。“儿童新闻”取材不限于报纸,也从有关的杂志上采撷。第三版是文艺栏,发表故事、童话、诗歌之类,属于怡情悦性的东西。第四版开辟了“儿童园地”,专门容纳小读者的投稿。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编辑、写作、改译、校对,也还是由我一手包办。除了第四版,基本上全是我的手笔。还得兼管发行。另外也只请了一个年轻的工友,办理杂务。人员编制,和《时事周刊》一样:三对三。但《时事周刊》只是一出时代错误造成的悲喜剧,我的老师仿佛是一位变种的微型堂·吉诃德,我就是他忠实的侍从桑乔·潘萨,那位农民雇工,委屈点,只好算那匹伶仃的瘦马。《儿童时报》却是一位教育家富有理想的创造性实验,我在他的指导和鼓励下愉快地工作,还有相当不差的工资待遇,是个正经办事业的样子。前后相比,情形大不相同了。在我迄今为止的社会经历中,编辑报刊占很大的比重。后来逐渐积累了经验,懂得多一些了,有的刊物也发生过较大的影响。饮水思源,《儿童时报》可以算是个起点。但我还是应该感谢那位老师,他实际上给了我一个见习编辑的机会。正是在那时,我第一次接触排字架和印刷机,第一次闻到油墨的香味。
  编辑工作本身有一套艺术,在高明的编辑手下,是具有极大魅力的创作。编《儿童时报》时,我初出茅庐,能力有限,更限于物质条件,无论内容形式,都只能做到因陋就简。但人在年轻时,也真是精力旺盛,我一手包办《儿童时报》之外,居然还有余绪写些别的东西。投稿范围扩大到了浙江省一级的《民国日报》副刊。我早期的散文《龙山杂记》,就是那时留下的雪泥鸿爪。回想起来,我那时也并没有一心想当作家的意思,只觉得内心有什么要倾吐,只是想写,象着了迷一样。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件爆发时,报社已移到杭州,心里一激动,笔自然更闲不住。除了在《儿童时报》竭力鼓吹反对侵略,还向外发展,写诗,写散文,写短篇小说。其中有一篇,内容是小朋友如何抗日救国的一些具体设想,因为篇幅较长,我寄给了上海中华书局出版的《小朋友》,《小朋友》很快用附册的形式发表了。我感到很高兴,因为《小朋友》是当时全国知名的儿童杂志,附册另印一篇投稿,以前似乎还没有这种先例。我那时还不懂得生活的复杂性,完全没有料到,有高兴,也就会有烦恼。
  田锡安开始对我不满。当时他有一位同乡,在民众教育馆工作,却寄宿在《儿童时报》社的,大约居中很起了些离间作用。田锡安年长而有涵养,显然嫌我心有外鹜,却并没有正面表示。——根据雇佣制度的习惯,我向外投稿,自然就是“吃里扒外”,很受雇主忌讳的,不过他毕竟是教育家,不便公然摆出雇主眉眼。但年轻人的情绪测温表是灵敏度很高的,我感到了气候正在起变化,而风暴终于默默地形成了。有一天我在拆阅读者来信时,看到夹在中间的一张明信片,那是田锡安的一个学生给他的复信,那学生也是我的熟人。信里说的是这样一件事:田锡安问他愿不愿意做文字工作,答复是非常愿意。这张明信片正象打在我头顶上的一个焦雷,我霎时间浑身发热,接着手脚都冰凉了。田锡安创办《儿童时报》是业余的,他那时的本职工作是在杭州市教育局当督学。我左思右想,除了《儿童时报》,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文字工作要人来办。“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经历着的,正是这种“爱上层楼”的善感季节,何况遇到了这种猝不及防的打击。我伤心极了,也愤怒极了,我觉得世界正在我脚底下崩陷。我已经勤勤恳恳为《儿童时报》工作了一年半,不想它对我竟是如此薄情寡义!
  永别了,《儿童时报》!我曾经把自己的前途寄托给你,而你却这样冷酷地抛弃了我!我决定辞职,冒着失业的威胁到上海寻求生路。那是在一九三一年秋末的一天,天色阴昙,寒冬将近。但人间毕竟还有温暖的所在,我在上海的一个朋友很同情我的遭遇,代我不平。由于他的奥援,我踏进了电影圈。生活无意中把我推上了一个转捩点。
  在《儿童时报》接替我工作的,正是田锡安的那个学生,证明我的判断没有错。
  在编《儿童时报》时,我每期都发表一首诗歌,到上海后,略加选辑,寄给了和《儿童时报》有联系的著名儿童教育家陈鹤琴,由他介绍给儿童书局,于一九三二年印行,这就是《月亮姑娘》,我的第一本书,混合着快乐和酸辛的纪念品。署名高季琳。隔了一年,——一九三三年,我为《儿童时报》所写的童话和短评,也在新中国书店出版了两本小册子:《蝴蝶的故事》和《小朋友讲话》。
  二十几年以后,世代更新,我也已经受了多少风霜雨雪,中年将尽了。有个偶然的机会,在南京的一次宴会上遇见陈鹤琴先生,我诚恳地感谢他对一个年轻人的帮助,说明我的第一本书是由他介绍出版的。他白发童颜,笑得很高兴,说他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不久以前,听说田锡安先生在杭州逝世。我感到惘然。这并不是一位全国知名的教育家,但的确是很有见地的切实的教育工作者。他对我曾有过知遇之情,有过赏识和信赖,如果没有那一次对我感情上的伤害,我大概将和《儿童时报》相始终,我后来所走的也许会是和现在不同的另一种道路。人生的际遇有时也真是难说。前尘如梦,一切都过去了,伤痕也早已愈合,他对我的好处,我也一直没有忘记。我们在漫长的人生道上,常会有这样的经验:有些事你竭力想记住它,过后却在记忆中逐渐消失了;有些事你并不想有意记取,却总是难于忘记。据我知道,《儿童时报》遭受过不少艰难曲折,在抗战期间,流迁浙闽,辗转东南,直至抗战胜利,才迁返杭州,坚持十九年,直到全国解放。——我不完全了解,为什么解放了,它反而停刊了。这对我是一个谜。但我想,在中国儿童教育史上,或者新闻史上,应当会有它的一席之地。无论如何,这总是个有意义的尝试。我期望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的教育家、文学家、新闻出版家,会送给我们下一代一件宝贵的礼物——一张彩色精印、图文并茂、内容丰富、趣味高尚、眼界开阔,适合儿童心理而没有各种僵硬的教条戒律的儿童报纸!我相信,这将是一个培养社会主义接班人的好方法。
  我借“文字生涯第一步”这个题目,向读者倾诉这些早年藐乎其小的悲欢得失,只是为了向过去告别。对年轻的读者,在这一点上也许不无意义:有些青年在工作岗位上漫不经心,不满于自己的处境,而总是有安安稳稳的大锅饭可吃。而不知道过去的一代人,想兢兢业业地保住一只饭碗是多么困难。但我也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人目的:《月亮姑娘》和其它两本小书,经过几十年的沧桑变幻,早已流落人间,无影无踪了,我很希望有这种幸运,在热心的读者中获知它们的下落。它们尽管不成材,毕竟是我心灵中最初孕育出来的婴儿。
  一九八一年十月十九日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