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间,刘宾雁在我纽约寓所作客,谈到“非虚构小说”,我向他提到了美国作家杜鲁门·卡波地。我的书架上正好有卡波地的名著《冷血》,这是一本印数有限的初版本,上面有作者的签名,并有版本的编号。我因只有一本,不能割爱。但我送了他一本卡波地的《圣诞故事》,也是有作者签名及编号、印数有限的初版本。
赠书给文友是一件快事。我当时向刘兄说,这是一本珍藏本,很有价值,望他好好保存。
我不是藏书家,所藏这类珍本也不多。美国藏书家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他们藏书不是为了爱书,而是为了爱书的价值。很多藏书家购买了珍本,不是为了阅读与把玩的乐趣,而是把藏书当作投资。在美国,什么都是以金钱价值为前提,集邮与收集古玩名画的目的无非是希望将来价值的上涨。因此,有的珍本价值的上涨是人为的。
古书好似古董,在今日必须以高价收购乃是必然之事。现代文学的初版本成为收藏家的对象却是近来一种奇特的现象。例如,一本一九六一年出版的畅销书,当时的书价不过三元九角五分,如果保存得好,有的名著今日可值七十五元;如果外封面纸仍保存无缺,甚至可多值二三倍。现代的藏书家愿出价一百至五百元收购一些二十年前才出版的初版本。越有人要,辗转越多,书越是值钱。一些特别富有、脾气古怪的藏书家常常愿出高价搜购杰出作家的初版作品,在过去十余年来,这些初版本价值的高涨程度令人吃惊。
藏书家的重视初版本,理由很多:有的是因书的装帧特佳;有的是因后来的版本文字有了改变;有的是因为作者特地印了有限的初版精装本编号专门送朋友当礼物。一个版本的值钱,主要当然是在藏书家市场的需求。英文新书每年出版达七万五千种之多,当然不是本本都是值钱的。试想,七万五千种的新书,如果每版只印最低限度的一千五百本,每年总数要达一亿本以上!奇怪的是,除了文学书之外,有的藏书家也在开始收藏关于经济、化学、太空旅行、电视、电脑各方面的初版本。
以文学书而言,许多小说家只不过昙花一现,十年之后不一定仍在出版小说。因此藏书家也应该有一点文学修养,有敏锐的眼光,看中了一个有前途的天才作家,把他的第一部著作初版本收藏起来,保存如新,数十年后很可以赚一点钱。
由于藏书家的兴趣,有生意眼的出版商应时而起,故意印刷一些有限的版本,希望从中取利。比如说,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拥有广大读者,初版新书往往一印五六万本,出版商就故意发行一种印数有限的精装本来吸引藏书家。这类印数有限的版本有时只印一、二百本,每本编号,售价六、七十元。正如股票市场一样,如果时机合适,收购者众多,这类“珍本”就会立即涨价。
有时,小型出版商会恳求名作家给他们一些不重要的著作出版,印数不多,物以稀为贵,也会变为“珍本”。
上面说过,藏书家所重视者不仅是初版本的文学质量与标准,也是书的外表、纸质及美术设计。纸质非常重要,如果纸张不佳,任何初版本不能经受时间的沧桑。书的外封面纸也很重要。受珍视的初版本如果保存如新,二、三十年后,其价格可达原价十倍,如果外封面纸完好,又可多加十倍。
在过去十余年来,收藏家所最注意的是两种书籍的初版本,一是现代文学中的“巨人”如海明威、威廉·福克纳、约翰·史坦倍克、F.司各特·菲兹杰拉德等的作品;一是所谓“逃避文学”,如科幻小说,惊险侦探小说之类。
近六七年中,名作家的珍本市价并不十分高。以福克纳作品的版本而言,每年所可拍卖者约五十件,其中只有十分之一是特殊突出的高价珍本,其余平庸得很,有的价格甚至在降低。在同一时期,海明威的珍本价目却涨了百分之二十。史坦倍克也不错(见126页图)。诗人劳勃·弗劳斯特(Robert Frost)的珍本价值在降低,因为收藏家的兴趣移向先锋派、落拓派的诗人如亚仑·金斯堡(Allen Ginsberg)等人的作品。菲兹杰拉德却身价百倍(见上图)。他的小说《伟人盖茨倍》(The Great Gatsby)被摄为电影上映时,初版本的价目立时上涨,藏书投资者都知道这项门槛。
真正对藏书投资有兴趣者往往避免价值一百元以下的初版本,因为其中百分之九十五不会看涨,其余百分之五则有光明前途。这就要看收藏家有没有敏锐的眼光。投资的收藏家情愿出高价收集稀有版本。一九七五年时价值五百元的珍本,今日可高达一千五百至二千元。
“逃避文学”的珍本,包括《人猿泰山》作者埃德茄·赖斯·波罗斯(Edgar Rice Burroughs)的作品(见129页图),及雷门·张德勒(Raymond Chandler)、达歇尔·哈默特(Dashrell Hammett)的侦探小说等。收藏这类书籍的藏书家文学兴趣标准较低,他们所重视者是书的外封面纸的设计。这些封面往往画了口含雪茄的私家侦探与妖艳的女人,在艺术上并无价值,不过代表了美国某个时期(二十、三十年代)的气氛,很受留恋过去的人士的欢迎。
“逃避文学”的初版本受藏书家重视,相反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作品却不一定吃香,这又是另一个奇特现象。近几年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如艾萨克·辛格及伊莱亚斯·卡内蒂的初版本却已在逐渐引起收藏家的注意,可是它们是不是会在下一代吃香,仍是一个疑问。
文学书籍的被当作古董,又有另一个特点:文学批评家与学术研究者好似验尸官,往往将死者的作品不断批判与剖析;已故作家在文学界的名誉与身份时升时降,这也影响了版本市场价格的升降。有识者说,名作家的身价最高时期是他刚死不久之时,因为那时不少报章杂志会发表死者讣闻简传,把他捧得很高。这当然也是藏书家应该出售死者作品之时。不久以后,死者即被慢慢遗忘,藏书家对他的兴趣至少须过了十数年才会复活,到那时,大学文学系开始注意死者的作品,研究生需要一个作家作他博士论文的主题。很多作家在文学史的声望就是这样复活的。最极端的例子是,英国十八世纪几个次要的小说家就是因为近年大学研究生的研读论文又再度的名见经传。
初版本如有作者的签名,价值特高。如有著名受件者之名,价值尤高。有的作家任意的替读者签名,有的则对签名极为憎恶。在这里,物以稀为贵的原则仍通行。
五十年代时,诗人T.S.艾略特某次在纽约一书局替购书的读者签名。有一个聪明的藏书家购了一本艾略特新书请他动笔。艾略特问:“题赠给何人?”藏书家答,“哦,请你写‘给亚仑·金斯堡’吧。”
艾略特不加思索,在书页上写了“给亚仑·金斯堡;T.S.艾略特。”五十年代金斯堡不过刚刚露出头角,那位聪明的收藏家却颇有远见。这本书于今日成为极有价值的稀有品,金斯堡自己则尚在闷葫芦中。
珍本的售与购,多半都经过拍卖商。但纽约也有几家特殊的旧书店或古董店能够鉴赏与收购有价值的初版本。对以投资为目的的藏书家而言,收藏珍本是件正经的商业。
我并不是一个收藏家,偶有的几本珍本,是朋友送的,把它们保存是为自己的兴趣,不是为了“投资”。卡波地的《冷血》是豪华精装本初版,装在盒内,共只印了五百本,每本都有作者的签名与编号。我的一本编号是“116”。另一本我所收藏的卡波地著作:《感恩节访客》,只薄薄的一本,其实是自传性的短篇小说,一共不过六十二页,也装在盒中。书中首页有言:
“《感恩节访客》此版纸张特佳,装订特美,共印三百本。每本编号,并有作者签名。27,杜鲁门·卡波地(签名)”
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五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