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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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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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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从《吴虞文录》说到《花月痕》
作者聂绀弩
期数1983年09期
  五四时代,有一本著名的小书《吴虞文录》,是成都吴又陵所著,可说是响应鲁迅的《狂人日记》及以这篇小说为中心的反封建的全部思想的。里面《吃人与礼教》是直接宣布受鲁迅影响,其他非礼、非孝、非儒、非孔的文章,则是当时以鲁迅为中心的整个反封建思想的一个有力的组成部分。胡适在《文录》序上称他为“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他的文章是陈独秀送到各报刊发表的。陈独秀给他的信说:“西望峨嵋,远在天外。”把他比作山中峨嵋,可谓敬佩之至。他的书没有什么议论,甚至可说没有什么文采。甚至还有错误。他就是引经据典,罗列中外有关材料,让材料替他说话,然后自己一字一钉,深入浅出,言简意赅,以少胜多。不知这本小册子的一般影响如何,我是深受了它的教益,认为现在的读者还应该读,应该有出版社重印的。
  且说吴又陵先生的文章发表后,很快就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他平素大概就很好作所谓艳体诗,把不便直言的某些事物,假托为儿女私情去吟咏,如李商隐的无题诗之类;下焉者则流入女性玩弄,致为“正人君子”所不齿。所以反新文化运动的林纾用作攻击北大以及整个白话文运动的口实。北大校长蔡元培答林纾书,反驳了林纾的各种谬论后,也承认有人作某种诗,但为个人私事,与学校无涉。问题是这位老英雄不仅如此而已,他还临老入花丛,和一个名“娇寓”的姑娘相好,把她带到教授宿舍去。不用说,还作了不少的艳体诗。那些诗不知怎么一来,一部分落在遗老遗少们手里了,多么好的反扑革新派的资料呵!于是一天,《晨报副刊》(研究系,陈西滢、徐志摩等人的报纸,其副刊曾一度为孙伏园编,发表过鲁迅的《阿Q正传》)出现了吴虞的《赠娇寓》许多首,于是群情鼎沸,舆论大哗:“文人无行!”这种人怎能留在最高学府!连校长蔡元培,尊之为“峨嵋”山的陈独秀,誉之为“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的胡适,也不能合力挽此“狂澜”,我们的老英雄就象十九世纪德国的唯物主义哲学家费尔巴哈一样,从大学被驱逐回故乡去了。回乡后,也作过一些事,至少是自费刻了包括全部《赠娇寓》的艳体诗在内的全部《吴虞文录》。但就全国的思想界说,也同费尔巴哈在德国学术界一样寂寞无闻了。这是很可悲的,如果留在北京,不说别的,多写几篇《文录》之类的文章,我们的思想史,会要充实一些的吧。
  追究一下!一个老英雄,一个有革命思想的学者、教授,何以“下作”到去逛窑子、狎妓、嫖娼(三词一义)呢?
  吴先生说过,他和娇寓的关系,在他,是心理的事,不是生理的事(原词及在何处表示,都忘记了),换句话说,是精神的,不是肉体的。假如真是如此,恐怕就是《红楼梦》警幻仙姑说的“意淫”,用现在的话说,也恐怕近乎精神恋爱。吴先生虽说是新的思想家,所在的却是旧社会。男女社交不公开,婚姻不自主,恋爱不自由,家庭生活不美满。越是有了新思想,越是感到这种社会的桎梏,越是感到要冲破这桎梏,也就越是有同异性交往、爱恋乃至结合的欲望。
  《庄子》里有个人说:“中国之君子明于知礼义而陋于知人心”。人的生活、欲望是各方面的,礼义固然要知,人心也必须体谅。什么是礼义,又什么是人心?《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说:一斗亦醉、一石亦醉。齐威王问他,一斗已醉,怎能还饮一石?他说:“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史在后,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若亲有严客,侍酒于前,时赐余酒,奉觞上寿,……二斗径醉矣。”参与君父酬酢,这就是礼义。人不能光是这方面,还有“人心”(私欲、嗜欲)。所以又说:“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饮可八斗而醉二三。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局交错……罗襦衿解,微闻香泽,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有人说:“名教之中,自有乐地”。意若曰:在名分之内的夫妻、夫妾、主婢之间的关系,已可以满足这方面的“人心”。咱们贵国历史这么悠久,人口这么众多,美满夫妻,和睦的夫妻妾婢,方方幸福的人,大概也有吧!但那多是一种容易满足的“名教完人”。至于那说“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或“若新妇得配小郎”,生子当更如何如何,不也是夫妻么?题《钗头凤》的陆游和唐婉不是美满夫妻么?一部《聊斋志异》从头至尾四百余篇,仔细想想,里头究竟有多少“名教乐地”?《珊瑚》、《吕无病》、《邵女》、《牛成章》、《耿十八》、《马介甫》等等,难道也是“名教乐地”?稍微欢乐的夫妻便与神鬼妖异有关。神鬼妖异,其实是变相的“荡检踰闲”,是荡检踰闲的一种假托。
  “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你是男性,有一定地位和经济能力,名教中没有乐地,只稍微跨出名教一点点,就可得到乐地,甚至很乐很乐的乐地。那就是“冶游”。吴又陵先生就是这样去找得“乐地”,满足了他的“人心”!如果根本不要乐地,也没有所谓人心,自不必谈;或者根本没有一定地位和财力,也是白搭!既然有欲,又具备某种条件,那就很容易走入这一条路。这事正说明我们历史上正常的两性生活、家庭生活乃至社会生活之可悲。恐怕还是世界历史之所同。然而也不是谁去逛胡同都会找到乐地,满足人心。焚琴煮鹤蹂躏女性的达官贵人富商豪贾且不说,就是文人学士之类,动机不知如何,效果却很坏的,清末某名诗人就以溺于冶游,患病而死。
  现在找一个人来和吴先生作配,并以解释吴先生以及这种人的这种心情。这人就是大家知名的柳亚子。柳先生有何民主革命思想,参与过什么运动,这些都不谈,只说他在民国十年(一九二一)前后,出版了两部诗集:《迷楼吟》和《乐国吟》。前者未见,后者现正在我手中,是游了所谓“乐国”(斜塘)后,自己的诗作和诗友们的和作。内分《蓬心草》、《蓬心和草、和草补、和草屑》、《蓬心补草、续草》等。卷首有民国十一年一月十日黄复序,还有多人题词,其第一首恰为“成都吴虞又陵”的一首七律。
  这集子有两册,唱和之作当有好几百首。别的不录,其中有一首七律,是柳公自作。题为:《十一日自海上归梨湖留别儿子无忌》。诗曰:
  狂言非孝万人骂,我独闻之双耳聪。
  略分自应呼小友,学书休更效而公。
  须知恋爱弥纶者,不在纲常束缚中。
  一笑相看关至性,人间名教百无庸。
  从这首诗看来,柳公正和吴公一样,是非孝的,非纲常名教的。他和他的儿子是平等的,但特别于我们这里有用的是“须知恋爱弥纶者,不在纲常束缚中”。原来他们的冶游是在讲恋爱,为了恋爱不惜为“名教罪人”!并且表示反名教。
  不错,他们误解恋爱,错找对象,他们的这些是花钱买的,一目了然。问题是除此以外,到哪儿去找什么更真挚的恋爱呢?
  说了半天,都是在说冶游者这方面,那备人冶游的对象方面却一字未提。她们是否也是人,也有什么要求?为了说明这一点,也为了反复说明名教中很少什么乐地,名教外反而容易找到乐地,这里只好从《花月痕》(清咸丰年间魏秀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抄两段小文:
  第十四回:
  ……接着秋痕上前请安,荷生就接着说道:“……以后见面,倘再迎至轿边一千,接到厅上一千,我就不依,再,“老爷”二字也不准叫,你只唤我荷生。你字秋痕,我便叫你秋痕,……自后大家犯令,我要罚以金谷酒数。”秋痕坐在西边,瞥见丹翚、曼云从东廊款款而来,笑道:“犯令的人来了。”谡如道:“你下去通知她(们)不好么?”正说着,丹翚、曼云已到帘边,秋痕忍笑,大声说道:“站着!听我宣谕:奉大营军令,不准你们请安,不准你们叫老爷!你们懂得么?”说得荷生、痴珠、谡如三人大笑起来……秋痕自己笑得不能仰视。丹翚曼云、只见过秋痕痛哭,没有见过秋痕痴笑,也没有见过她大声说话。今日见她如此得意,转停止脚步,只是发怔。
  亲爱的读者,这么简单,浅白,自然,随便。现在看来,早就该有的男女之间,夫妻之间,客妓之间,对不起这里是说客妓之间,极狭小的范围,一点点形式上的平等关系的文章。你博览群书,学问渊深,请告诉我,曾在什么书上,圣经贤传,诗文词曲,小说故事,假语村言,真言白话,看见过么?仅仅不打千,不叫老爷,于一切实际无补,狎客出钱,娼女卖笑,依然如故,就使一个自伤沦落、只见痛哭的姑娘乐得如此神采飞扬!如真平等,该是如何呵?但这小段文章的作用,决不只此。这么一来,就使这书反复写的饮酒高乐,度曲行令,浅斟低酌,含情表爱,都蒙上了多少平等的光辉。显得他们的情意是在相互平等的真情实意,也就是作者自己抬高了自己,抬高了他的著作,也给与读者了解这书的钥匙,而且文章也容易写下去了。
  再抄点席间喝酒的事吧:
  秋痕便向痴珠发话道:“白天你是闹过酒,如今只准清谈。……”谡如向荷生道:“一见如故,这句话是真有呢,”这一说,痴珠先不好意思起来,秋痕便觉两颊飞红。……秋痕只得破涕为笑道:“我还唱曲吧!”大家都道:“好了,秋痕肯笑了。”谡如道:“秋痕这一笑,大家该喝一盅酒。”秋痕道:“我总不准痴珠喝。”……又唱到“只愁缘分浅,到底成空。”那两道眼波就只注在痴珠身上。大家俱暗暗地笑……荷生道:“这回我要痴珠喝一盅酒。”秋痕也依。便将自己的杯斟上,叫痴珠喝了。荷生笑道:“我也要你喝一杯。”秋痕道:“这是怎说?”荷生道:“喝了再说。”秋痕强不过,就也喝了。荷生笑道:“你们风流业种,毕竟相同。怎么不吃过鸳鸯杯呢?”说得秋痕的脸通红了。
  又是一小段文章,我敢说,是《红楼梦》(中国第一次写爱情,第一部反礼教,以人的眼光看妇女的伟大小说)也未敢着笔的。不是不敢着笔,《红楼梦》里根本没有此事,此事一上笔端,就根本不是《红楼梦》了!只是可怜的林黛玉,无论心里对宝玉的感情如何澎湃汹涌,而且如何为众所周知,在表面上却要瞒住一切人,甚至紫鹃,甚至宝玉,甚至自己!短短的一辈子,哪曾象秋痕那样说过一句:“我总不准××喝!”
  别的一概不说,单就说某一句话一点说,林黛玉小姐与刘秋痕姑娘,究竟谁乐谁不乐。要我回答,我就说秋痕乐,黛玉不乐。为什么秋痕能说的话黛玉不能说呢?不说也该明白,林黛玉是纲常名教中长大的千金小姐;刘秋痕不过是她的假父假母花钱买来的一株摇钱树!林黛玉演的是悲剧,刘秋痕演的也是悲剧。一个是堕茵的悲剧,一个是堕溷的悲剧。两人的悲剧究竟谁悲,简直说不上来。这就是说,就女性方面说,名教中也无乐地;名教外自然也无乐地,但在一定情况下,即在上抄的《花月痕》所写那种情况下,女性表示一点爱情的自由还是有的。也就是名教外比名教内,如故乡土话说:“地下滚到芦席上”,高(乐)这么一篾片儿。
  一定如此。因为名教外的某些东西,就是名教乐地的补充、调剂,是一切私有制的旧社会的家庭、夫妇、甚至更大范围苦痛生活的调剂。没有娼妓制、儿女买卖制以及其它吃人制度,名教本身能否维持是很可疑的。
  话说回来,吴又陵、柳亚子从冶游中找寻恋爱,乃至自以为是反对纲常名教,是革命,这篇文章已可完篇了。但回到吴又陵先生说心里的事,我替他扯到“意淫”或“精神恋爱”上,则还要交代一下。
  警幻仙姑说贾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是“意淫”。贾宝玉的表现是什么呢?他说:女子是水做的骨肉,是清洁的。男子是土做的骨肉,是污浊的。女子高于男子。女子高于男子,也不是男女平等观。这里用得着矫枉必须过正这话。他用这种眼光去看一切女子,他看见了顺从的平儿和香菱,淫乱的可卿,代表名教之类的宝钗和袭人,与他同调的黛玉和晴雯,英雄人物鸳鸯和金钏,贞洁人物妙玉,痴情龄官、司棋,甚至杀人不眨眼的当权派王熙凤,一个一个,都是薄命司册里的人物。“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这位怡红公子的心情是极痛苦的。如果吴又陵先生携带这双眼睛去冶游,去看一切曲巷的姑娘,心情又将何似呢?
  由上所论,名教中固然没有乐地,但要有乐地也很容易,那就把家庭变为妓院,变成《花月痕》写的那种妓院,而不是《海上花》、《九尾龟》之类的书所写的妓院就行。要恋爱自由,实行纲常名教的革命,只要有个大资本家作后台,每个革命家都去冶游,纲常名教自然消灭。皆大欢喜,不流血的革命!这种理论恐怕骗谁也骗不过。
  文人无行的事是有的,无行的文人也是有的。冶游的文人,无论自己及多少友人以为是英雄不得志于时(蓬心和草多搞此论)乃至反纲常名教(反当然也反的,这是冶游副作用,是借口),客观上还是无行。鲁迅说,文人无行不怎么的,最怎么的是文人无文(《且介亭杂文》《论文人无行》几篇)。我看这话很中肯。文人之所以被称为文人,是因为他有文,有行无行是次要的。即使无行,也不过无行文人。如果无文,首先就不是文人,有行无行,不在论列。至于文人的小小的无行,也有老话,叫做“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用现在的话说,只要大方向不错,不必做谨小慎微的君子。
  但文,恐怕应有点限制,要象(吴虞文录)那样的书才算;作者岂但是文人,还是思想家不必讳言无行,但这种无行因为有文,比一般文人、武人、文武人的有行都有行也有益于人得多。
  (《花月痕》,魏秀仁著,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二年五月第一版,1.4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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