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美国的“越战文学”

　　越南战争，特别是它所引起的反战运动，是美国近代史上一件大事。它的影响远超过朝鲜战争，可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相比。我以前曾感到怀疑与奇怪：难道美国文艺创作真的感觉麻木，不能在这方面创作出一些出色的作品？
　　这种顾虑当然为时过早。任何创作都需要思考的时间。果然，近年来所谓“越战文学”的作品已渐渐增多。据一张两年前发表的目录单所载，一九六五年至一九八一年之间，有关“越战文学”的书籍，包括小说，回忆录，报告文学等，共出版了一百十六种(我这里所举的并不包括军事理论、历史分析一类的书)。最近二三年来出版的更多。这种现象并非没有原因，因为越南战争不但影响了那些曾经前往作战的人们，也影响了他们的家属、亲戚、朋友；不但影响了那些参加反战游行队伍的人们(当时反战者占美国全民半数以上)，也影响了那些热烈主张一举获得胜利的人们。这些都是可能的读者。这个读者数目之大，简直难以想象。
　　世界各个重要战争都曾产生了文学杰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巨作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今日仍被人所乐道。而第二次大战产生了一代杰出的作家。随便念头一转，我们就可想到《裸者与死者》作者诺曼·梅勒与《从此地到永恒》作者詹姆斯·琼斯。琼斯不幸去世，而梅勒几乎坐了美国当代文学界第一把交椅。我们可以说他的小说家的灵感，起源于充满裸者与死者的战场。
　　战争小说一般都有一贯的配方，无非包含这些作料：战地上的爱情；兵士间的哲学性讨论；原籍背景不同的描写；英雄行为、吃苦、诅咒与喜剧性轻松场面的对照。
　　“越战文学”的小说虽与上述者不同，可也有其标准的故事，轮廓大致是：
　　主角是个白人青年，曾进过大学，但未获学位。他生气勃勃，富有自信力与爱国心，但同时也具有反抗性。他应募入伍，加入陆军(如果他仅是高中毕业，所加入的就是海军陆战队)。在军营受基本训练时，曾有两年越战经验的军曹会把他吓得尿屎横流。受了训练后他被送去越南，乘坐的是通常客机，机上有漂亮的空中小姐。到了战地后，他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要热心做个好军士，四十八小时内，他即被遣往前线去替换一个受了惊吓而被送回后方休息的同样的少年兵士。
　　在他的排里，他遇到一个吸毒成瘾的兵士，一个爱好杀人的白人士兵，一个反应灵敏懂得前线门槛的黑人士兵，一个聪明自大的知识分子，一个好心的医护兵。他的排长性格暴躁，神经不正常，结果被不满的兵士暗中射死；他的善良的班长却被这个兵士救了命。他的连长是个公正勇敢的军人。而小说的结束也就是众多人物生命的结束，只有讲述故事的主人公，那个染毒瘾的兵士和灵敏的黑人士兵生还，不过这两位又重新申请入伍。
　　不但情节是相当的公式化，而且戏剧性的场面也很类似。有对夜间巡逻的描写，主人公开始兴奋得很，但是在真枪实弹击毙了同伴后，他对战争的观念转变了，他的爱国热心也开始冷却。在美军凶杀暴行的描写中，主人公看到一个农家小女孩中弹，顿时感到悔恨。另外，有兵士成群吸毒，昏昏迷迷不知如何对付敌军夜袭的情节。还有部队回西贡休息主人公与酒吧女郎的性关系，以及与酒吧女郎有了情感后，发现她的苦恼的生活等等。
　　这类标准化的故事也不忘描写士气的低落，人格的败坏，理想主义的崩溃，对国内政客的不满。于是，一个出于爱国心为理想主义而战斗的热心青年，终而对什么都灰了心，惟一愿望是从战场生还。
　　主人公当然生还(不然他不能写小说)。服役满期后他被送回国，一下机场便遇见大群反对越战的抗议示威人士。一个漂亮的少女称呼他是杀害无辜儿童的凶手。回了家后，他的父母对他疏远得很；他的朋友也敬而远之；他的女朋友与他格格不入；他找不到职业，也没有心情去找。他睡觉时做噩梦，白天无缘无故的骂人砸物。他突然发现他在自己故乡好似一个陌生人。他一意记挂的只是曾经同甘共苦的战友。
　　一般而言，参加过越南战争的青年都有这类相似的经验，因此这些小说的情节便不免公式化。大部分小说的叙述都是日记性或按照时间顺序写的。因而，一些文学评论家曾提出疑问：传统的写实主义手法能否适当地表达越南战争在道德与政治上引起的复杂变化。他们批评有些小说缺少想象力，批评有的作者将新闻报道与创作混为一谈。
　　不过这并不是说所有越战文学都没有价值。近年越战文学值得令人注意的有下列各种：布拉思(C.D.B.Bryan)的《友好的炮火》(Fri-endly　Fire)，史蒂芬·赖特(Stephen　Wright)的《绿色军衣中的沉思》(Meditations　in　Green)，杰克·福勒(Jack　Fuller)的《碎片》(Fragments)，菲力浦·卡普托(Philip　Caputo)的《战争之谣》(A　Rumor　of　War)，朗诺·格拉塞(Ronald　J.　Glasser)的《三百六十五天》(365　Days)，朗·柯维克(Ron　Kovic)的《生于国庆日》(Born　on　the　Fourth　of　July)，马克·裴格(Mark　Baker)的《南：参战男女口中的越战》(Nam：The　Vietnam　War　in　the　Words　of　the　Men　and　Women　Who　Fought　There)，格罗莉亚·爱默生(Gloria　Emer－son)的《胜者与负者》(Winners　and　Losers)，迈可·海尔(MichaelHerr)的《讯件》(Dispatches)，约翰　　·狄尔·维契奥(John　Del　Vec-chio)的《第十三谷》(The　13th　Valley)，詹姆斯·韦勃(James　Webb)的《炮火场》(Fields　of　Fire)，丁姆 ·奥勃仑(Tim　O'Brien)的《追求卡契亚托》(Going　After　Cacciato)，劳勃·斯通(Robert　Stone)的《狗大兵》(Dog　Soldiers)。　上列各书，有的是小说，有的是报道，这些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特点：来自实地经验。即使是虚构小说，也是根据自身经历叙述的。突出者有两个极端：最怪诞荒谬的是《追求卡契亚托》，最超然的是《狗大兵》。由于它们的作风异于一般传统风格，所以被认为是越战小说中最佳的两部。
　　可是这并不是说传统的记事性的小说已陈腐过时，《第十三谷》，《炮火场》，《战争之谣》，《碎片》都被认为是不平常的佳作。
　　越战文学所注意的不单是它的形式。无论是小说，回忆录，新闻报道，它的目的不仅是对这件荒谬事件寻求解释，而且也是向这个特有的经验寻求意义，作出不朽的纪录。
　　《三百六十五天》便是一部回忆录式的短篇小说集。作者朗诺·格拉塞以他一九六八年在日本一个美军医院当军医的经历做材料。他所接触的伤兵都是受了重伤才送往日本医治的。他的著作用意不在对战争的意义作明确的注解，而是把他的所见所闻记录下来，作为读者在将来回忆越战时的根据。
　　对美国人民而言，越南战争是难忘的。支持者与反战者都有极鲜明的记忆与印象。他们需要关心的是后代。今日的大学生，在一九六五年三月八日两旅美国海军陆战队初抵越南参战时，还是初生的婴孩。我自己的即将入大学的女儿当时尚未出生。在他们的眼中，越南战争已是过往的历史。但是当我想到当时所识的大学生纷纷被送往越南充炮灰时，我的心里犹有余悸。我往往想象自己的孩子如果是男性，也将到了应征入伍的时候。生命危险的威胁涉及了自己的骨肉，便会更感战争的可怕。这种感情与第二次大战时反纳粹的爱国热情不同，因为大多数美国父母在六十年代都不懂为何要将儿子送往地球的另一角落去冒险。正因如此，美国的“越战文学”才有了存在的价值。
　　《战争之谣》是作者卡普托在越南十六个月经历的回忆录。当时他是海军陆战队中的一名少尉。他在作品中引用了一位美国将军对“胜利”的看法。什么是胜利？将军说：
　　“我们的任务不是赢取地域或袭取阵地。我们的任务是杀！我们必须尽可能的多多杀死共党敌兵，把他们象木头一样的堆起来。胜利便是敌人尸体数目多，失败便是敌人尸体数目少。战争等于是数学。”
　　那位将军的冷酷言论应该在文学中保留下来。今日的青年人看了这些胡言一定会觉得那位将军是个疯子。文学作品的意义就在这里。
　　那些受训杀人的美国兵士又是何许人也？他们不是面目狰狞的恶人。在未到越南之前他们大都是天真无邪的少年。他们的长辈军官把他们训练为杀人凶手。这是美国本身在参与越战后的最大悲剧。越战不但糟塌了那些无辜清白的少年，伤残了他们的身体，也永久损害了他们的心灵。
　　朗·柯维克的《生于国庆日》的书名便具有极大讽刺意义。柯维克少年爱国，在一九六四年六月高中毕业后即志愿加入海军陆战队。九月里他要去报到，报到的前夕，他兴奋得不能睡觉，坐在家中看电视，午夜节目结束后，电台奏“星条旗”国歌。柯维克写　道：“我记得我起身立正，心里充满爱国情绪，脊背上好似有了受冷风之感。我把一手按在心上，站立致敬，直到电视屏幕化为空白。”
　　柯维克退伍后成为最激烈的反战运动领袖。他的脊椎中了枪弹，造成全身瘫痪，坐了轮椅代步。他曾在国会参众议院委员会作证，他的反战语声是最响亮的。请看这里他对战场的描写：
　　“我周围的人都在尖叫。‘上帝啊，请把我救出去！’‘救命啊！’他们呼叫。耶酥啊，他们现在都象孩童，不象军人，没有招贴画上的气概，不象在高中的时候。这里是真枪实弹。‘妈哟！’一个没有脸庞的人疼叫。‘我不要死哟！’另一个少年人双手捧了大堆肠子在尖叫。‘不啊！上帝啊！请救命啊！妈啊！’他又尖叫。”
　　这些尖叫似乎代表了所有这些青年退伍军人作品中的感情。“越战文学”的气氛便是一股难以抑制的尖叫。这些作品都寓有极强的感情。读者感到作者们都是怒火冲天。卡普托这么说过，“我们的作战不是为了什么伟大目标，只是为了自己的活命。”战争对兵士们毫无意义，美国参战的失败其原因之一就在于此。
　　布拉恩在《友好的炮火》中写了一个青年黑人在越南农田用枪扫射一群农民，并殴打制止他的军官。布拉恩问他为什么扫射越南平民。他答道：“我只不过要逃出那块农田而已。”
　　布拉恩问：“你其实是要逃避战斗？”
　　“什么战斗？”黑人士兵轻蔑地说。“我没有见到什么战斗。我所看到的只是伙伴们被杀死！”
　　这句轻蔑的话完全否定了美国在越南战争中的“爱国主义”。美国公民对自己、对国家从此有了与前大不相同的概念。也许在目前要明了越南战争对美国心理到底发生什么后果，为时尚早。六十年代是美国社会最动荡的时代。人权运动，女权运动，吸毒风气，性自由风气，种族偏见，学生革命，公社生活，政治暗杀……等等，什么不平常的现象都在这时期爆发。越南战争是“原因”还是“症状”，现在还很难说。已有的“越战文学”尚未产生一部真正杰作。也许这部杰作正在酝酿中。
　　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三日于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