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弗被评论家尊为“作家之作家”,不过他得到这个喝采声已在他的晚年。他的短篇小说被誉为英语文学中的精品,且为推崇他的读者和蔑视他的人所誉毁交加。推崇他的人指出他那一手超众的风格,赞扬他笔下契诃夫式的能力;但在四、五十年代,读者视他不过是个起码的《纽约人》杂志作者,只会写些东区上城和郊区那些令人厌烦人物的故事而已。 不友善的批评家却没有注意到这位踡伏在城郊星棋罗布的房屋群中的一只雄狮,也看不到契弗的想象力常常是双重的,而且有其内在的冲突。《契弗日记》中就有这种心智积习的叙述,“在一间屋内塞进许多细节,使叙述既有形式,也有意义,抓住……一只堆满烟蒂的烟缸,或是一只袜子……于是他看到蓝天!这鲜亮的蓝色,黑暗的线条在他眼前缓缓升起……于是他的心便在烟缸与黄昏中转移,而大部分的感知世界便充塞于二者之间。” 契弗死后,人们发现他的酗酒,多次背叛他的妻子和他与异性及同性发生的性行为,也许会引起人们的兴趣,因为他把自己认真打扮得像个穿着布鲁克斯兄弟公司高贵入时衣装的顾客出现在世人面前。我们乐于在名贵家具中发现白蚁,因为就在人们坐得舒舒服服的坐椅下找出一堆害人虫,不免使人大吃一惊;就因为这一点,人们对有关契弗的新闻,颇感兴趣。他子女编撰的书籍,便为读者所珍视,现在我们又见到《契弗日记》的出版,这就大大丰富了我们对契弗生平的内心和遗作的了解。 日记这一形式的写作,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一个人的生活习惯和他的好恶;但日记毕竟是种私人而非公开的文字,作家的日记里,他写的事情和所用的文字,坦露得一无遮掩,决不能用以炫耀自己的作品。所以作家用他的日记作为一面镜子审视一己的新步调,根本不必考虑自己叙述的方法,也不必顾到行文遣字;因此我们可以从中找到一些有趣的小章节,如人物的速写,一星半点的人生哲学等等。契弗的日记满是这些思想的火花。他是个善写气氛的或是运用字句,写出令人难忘篇章的大诗人。他的这份天赋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写的短篇故事比长篇小说更为动人心弦,而这种同一的天赋,也使他写的日记能列入最佳文章的行列。 例如,他只用了很少几句话,描写他在渔人集市上见到的一个穷苦家庭:“我看到一个脸色黑里带红的男人,已经喝得半醉,身后跟着一个操劳过度的女人,这女人自己理发,也给跟在她身后四个衣着褴褛的小孩理发。这就是穷苦的一家,就是住在修鞋铺楼上的人,或是住在低矮潮湿茅屋里的女人,我们可以看见她在夏季酷热天气里在窗前扇着自己。”在他去世以前,他用这句令人心碎的语言形容自己:“我是这些老人群中的一个;我像个行脚的人却忘掉了我走过的那些河流溪水。” 契弗的日记始自四十年代,一直到他一九八二年六月十八日去世之前,所提到的内容可以归为四个主题:大自然,上帝,家庭,性关系。他的崇尚大自然,来自属于爱默森的祖先。看来他永远转辗于人性堕落与崇高之间,但对他来说大自然永远是美好的。日记中关于身体在大自然中的叙述,简直令人看了透不过气来,特别是肉体对于光的反应。一如十九世纪美国绘画中的外光派及赫德森河畔那些受超验主义影响的油画家。契弗认为光亮有种精神上及道德上的本质。“天空混杂着各种色彩”,有个下午在邻人冰冻的湖上他看到“其中有一股蓝色,而滑冰人的动作使空气中透出光亮和冰冷的感觉,对我说来这里就有美——一种道德上的美,这就矫正了我思想中对于这些事物的衡量与性质的判断。空间,也就是我要说这话的本意,在光亮、速度与环境中都有一种道德上的美。” 契弗希望自然的美能够洗清他的负罪感,但一经思量,使他更感到是种亵渎。在他晚年,自己感到已与酗酒和性的两个魔鬼达成协议的时候,他说,“沼泽地的殷红看来使得蓝色的水成为一种无情的力量,而四周风景的光亮却是鲜明的;不过我是个垂老的人,一个老头子——在我年轻时可不一样,他看到世界的丰饶与光辉并不能净化他心中的思想。我似乎被囚在一家汽车旅馆里,对着暗室里的淫荡行为狂叫乱喊。 契弗是虔诚的,但是他宁愿将希望寄托给大自然,而不是在上帝身上。他喜欢去教堂,因为他钟爱礼拜仪式,这使他感到自己是人类的一员。一九六七年复活节前的礼拜日,他在日记上写道,他在那儿怎样对付他那为酒精和寒冰弄得颤抖不止的双膝呢?他不做祷告,他只希望他的孩子们能得到更多的幸福。他相信有一个基督,曾经宣扬过圣经中提及的八福,医治病人,然后死在十字架上,这真是件妙事;他认为二千年来,人类必须重复讲这个故事,以表示他们对于生命的深挚感情和直觉。他最可注意的经验即是人性的愉悦感。契弗进教堂,不过只祈求前二项,至于饶恕他感到自己灵魂使人吃惊的罪过,则他从来不求助于上帝。他的信仰始终只能使他感到他只是孤单单的一个人。 寂寞是所有契弗作品描述的中心。他的文艺之神是个可悲的青春期的孩子:“从河上回来,我想起了在青春期使我烦恼的寂寞,这是我未能完全逃脱的心情。这是个犯有观淫癖者的感觉,那个寂寞的孩子不能享有生活,只能从他人的窗户外窥探室内光亮下人们的舒适和活力。”那种被驱在窗外的感觉是契弗对于家庭生活的成见,而且使他产生许多心灵上的冲突,而这种冲突引起的痛苦在日记中随处可见。 除了做一个享有荣誉的作家之外,契弗还愿意做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但他为酒所困而且生来就是个不忠实于家庭的人。他一生致力于压制他的同性恋冲动,但是他也不断为这种冲动所烦扰。在他晚年,契弗戒了酒也过了正常的两性生活,不过他的寂寞感却永没有消失。 契弗的双重想象力是他性格中许多双重性的反映,所以在读他日记中叙述的双重性,读者有时会感到茫然不知所措。如果作者认为他日记中所载的一切是他个人私有的,我们有什么权利去读他们。如果作家认为他的日记可以供人阅读,则读者又如何去相信日记中这些假定的坦率? 儿子本杰明在《契弗日记》的引言中告诉读者他父亲授意他出版这部《契弗日记》,因为作家本人认为他的经历有助于世人。本杰明说日记出版的前景多少可以减轻他(契弗)对于死亡的恐惧,显然日记是供人阅读的,可是虽然有编辑者的努力,仍然不能使读者可以顺利阅读。因为读者常会遇到一些拦路虎而感到自己是个穿上“读者”外衣里的观淫病患者。读者真愿契弗能张开双眼看看,并想想家人对于他的忧愁。如今是一切都可以公之于世的世界,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到这些肮脏勾当的。 《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的书评作者玛莉·戈登说:“契弗是一个与一切可能性搏斗了一生的人,而且也在人世中留下了那些极为美好的作品。在一九四八年,他树立了一些斗争的目标:‘要写得好些,要写得有激情些,要较少一些约束,要热烈些,要更多些自我批评,要承认欢乐的力量和影响力,要写,要爱。’”。……“在他生前的最后几个月里,他总结一生似乎他要做的事都已完成。类似其他的大作家,他在艺术上远较在生活上取得成功。人们希望他较少受折磨,较少有生活的割裂,不过真是这样,他也就无题目可写了。” John Cheever,The Journal of John Cheever.Knopf,399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