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公众号 
图码生活

每天发布有五花八门的文章,各种有趣的知识等,期待您的订阅与参与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随便看看
读取中
读取中
标题超越规则
作者陈平原
期数1992年12期
  超越“规则”的前提是承认“规则”的存在;否则,没有“规则”,何来超越?可在现代中国,谈论学术规则,总给人“古典”、“死板”的感觉。尤其是以才子自许也以才子许人的文学研究界,更是推崇天马行空无所羁绊,不以操正步守规则为然。流风所及,文学史论著也都喜欢洋洋洒洒放言高论。你不能说他说的完全不对,因为多少也能自圆其说(要不怎么说是才子);只是所论不着边际,乃社会流行观念的盗印或变形。你也不敢批评他“野狐禅”,要不马上反唇相讥你“缺乏才气”。再说如今崇尚思想学说多元,谁还愿意拿学术规则卡人,背“独裁”的黑锅?
  于是,学界没有被大多数人认可并遵循的学术规则,文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只要找到朋友捧场,再恰当地利用大众传媒,不难成为轰动一时的名著。表面上学界“百花齐放”,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每天都有“新突破”, 各领风骚三五天。只有个中人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重复的劳动、无用的废话,乃至大言不惭的“准抄袭”。偌大一个中国,倘能每天出版三五种文学史研究专著,实在也不算多;问题是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低头不见抬头见,未免令人沮丧。顾炎武曾以铸钱喻两种不同的著述态度:
  古人采铜于山,今人则买旧钱,名之日废铜,以充铸而已。所铸之钱,既已麤恶,而又将古人传世之宝,舂剉碎散,不存于后,岂不两失之乎?(《亭林文集》卷四《与人书十》)
  没想到这话三百年后依然有效,世人还是不习惯也不欣赏“采铜于山”。
  “采新铜”远比“买旧钱”难,只能寄希望于少数大学者。一般学人做到不糟塌“古人传世之宝”,于旧钱中加点新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这里抱怨的主要还不是新铜太少,而是世人不辨新铜与旧钱之别。这与学界的不分良莠、书评的难定高低有关系,如今已难得见到像当年陈寅恪、金岳霖为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写审查报告那样高屋建瓴的书评。撇开政治偏见和个人恩怨不论,单是高水平的专家不出场,就注定了其有漂亮的文章而无中肯的批评。与人为善和借题发挥当然也是书评的一条路子,不过学界缺乏严正的批评,使得学者们无所遵循也无所顾忌,不是一件好事情。
  没有严正的批评,是因为没有相对固定的学术规则。凭什么说你的行我的就不行?学术上“犯规”又有什么不可以?现如今谁还怕什么学术权威?文坛和学界的“造反精神”(痞子气)由来已久,不过于今尤烈。就连学术传统深厚的大学中文系,如今也都倾向于“自由发展”,不敢以学术规则严格要求学生。似乎我们都太相信自己异乎常人的天赋,也都不敢轻易伤害别人的天赋。强调学术规则,要求学者进入某一学术传统,必然会约束野性并压抑才情。可与其耽误大批必须有例可依的“中人”,不如委屈个别“天纵之才”;就好像大学应以培养训练有素的学者为目标,而不能假设学生都是天才并依此设计教学方案。
  据说,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可没有规则,未见得能出最新最美的学术成果。“思想禁锢”固然不利于学术发展,单是“自由发挥”也不是学术发展的充足条件。在某种意义上,学术研究就像闻一多设想的新格律诗一样,也是一种“戴着脚镣跳舞”。“脚镣”就是学术规则,它使得一个时代的绝大部分学者,遵循社会认可亦被前人证明行之有效前学术思路,在此范围内发挥自己的才情和学识。
  要求学者“戴着脚镣跳舞”,虽则让个别“天纵之才”感到压抑,却使得大批中人以上的专家学者大有用武之地,利于常规学术的积累和发展。具体的学术规则总会被超越,但旧规则只能被新规则所取代,所谓最大限度的自由或即兴发挥——“无规则”作业,只能导致旧规则的苟延残喘,而不可能催生新的学术思路和理论原则。也就是说,新一代学人的崛起,体现在其对旧规则的修订与对新规则的追求,而不仅仅是对“规则”本身的蔑视。就不满现状而言,“蔑视”比“修订”和“追求”更激进也更彻底,但这种高蹈的姿态,只是一个颇有观赏价值的“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
  每个时代的学界,都会有而且都必须有少数思路怪异的“野狐禅”。这些人置身于社会认可的学术规范之外,从事独立的思考,或近乎“先知”,或成为“牛虻”,值得世人尊重。可容忍异端是一回事,提倡异端又是一回事。当异端成了正道,世人争为野狐禅时,其负面价值便充分暴露出来。几十年来,配合造反有理的“革命哲学”,我们致力于发掘、礼赞中国历史上各种异端的思想家、学者和诗人。以致造成这么一种错觉:似乎古今中外成就大学问者,都是脾气乖僻,狂放不羁,专与时人过不去。于是乎,学界时兴走偏锋之异说,故意颠倒时论惊世骇俗;难得再有识大体、守正道,且能固执己见、平正通达者。异端成了时尚,“破除规则”成了本世纪中国最为显赫的思想学术传统,不能不令人反而怀念学界那些讲节操且不识时务的“保守”之士。
  有位朋友半真半假地讲了一段有趣的话,说他敢与国外第一流学者对话,不敢与国外第二流学者辩论。因为第一流学者表达“思想”,而“思想”咱们有,好坏高低是另一回事,反正抡上几句没问题。第二流学者讲“学问”,书没人家读得多,功夫也没人家下得深,一开口就露怯,因而不敢上阵。在我看来,目前中国学界最缺的,不是表达自家思想的第一流学者(真假不论),而是认认真真读书、训练有素的第二流学者。在文学研究领域,这个问题尤其突出。因为搞文学的,没有几个不认为自己有点天赋。
  建立规范是为了超越规范。“规范”在其方生未生之际最有魅力,一旦定型并建立起权威,对探索者又是一种压制。只是针对如今蔑视传统不守规则的时尚,才有必要再三强调学术的规范化。学术走上正轨,规范化局面形成,那时又得强调超越,怀念那些胆大妄为的“野狐禅”。对于具体学者来说,从守规则走向不守规则,是治学的正路。一上手就大谈“一洗万古凡马空”,除非天纵奇才,否则很难有成。难处在于把握何时深思有得,可以反出师门或背离通行的学术规范。
  相对于规范而存在的学术思路,无以名之,只能称之为非规范。“非规范”本身不包含价值评判,只是代表未被社会认可的学术思路。而学术发展正是由规范与非规范的对峙与转化所构成。学者可能在两个不同的层面对学术发展作出贡献:一是在遵循已有学术规则的前提下,尽可能把自身学术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是在学术规则的转换与研究范式的重建中表现其思想与才情。后者又可以有三种不同的策略:移植外来的研究范式;调整已有的学术规则;接受“野狐禅”,引“非规范”入“规范”。
  文学史研究作为一种规范化作业,如今也面临学术规则的转换与研究模式的重建,这一点已为不少有识之士所洞察。其中移植西方文学研究框架以及提倡新方法的努力尤为显著,也取得很大成绩。可我还是想在对新潮学术表示充分敬意的同时,对自我指涉的语言游戏以及过分卖弄理论术语造成的学术上的“小器”表示担忧。
  “大器”与“小器”并非严格的学术批评术语,可意会而难以言传。大致而言,研究中格局小、见识浅、隔而不通等,均可称为“小器”。具体表现可能是局于一隅,缺乏通识;也可能是过分依赖理论设计,对对象把握欠准确不深刻,近乎隔靴搔痒。在一个常规研究时代,主要危险在过分专业化造成的眼界狭窄;而在一个学术变革年代,则必须防止以为术语更新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理论迷信”。
  对于文学史家来说,所有的理论设计都是达到对象的桥梁。要过河必须搭桥,就像要得鱼必须设筌一样。可是,倘若过分执着甚至炫耀此“桥”此“筌”,其著述必然显得“隔”。既然“一说便俗”,人类又无法真正做到“得意忘言”,完全“不隔”或许只能存在于可望不可及的彼岸。不过,学术上追求“元气淋漓”的大家气象,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所谓对“桥”与“筌”的超越,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学者个人深厚的人文修养。社会分工日益加剧,如今再没人敢说“一物不知儒者之耻”之类的大话。学术规则先你而存在,而且未经思考与选择就落实在你的研究进程中。进了大学中文系,念的是中国文学史的研究生,培养目标、社会期待已经透过课程设计和毕业论文撰写,限定了你的学术角色。正式科班出身的学者,往往眼界狭窄,趣味单调,中西不通、古今不通、文史哲(更不要说人文、社科)不通,虽说专精有望,但难得博大,这与现代人过早专业化的学术训练有关。这样,即便在理论框架的借鉴和设计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其选择仍有很大局限性。不希望学者都成为上下古今无所不通的“侃爷”,但主张文学史家保持比较广泛的学术兴趣;不能成为通人,可也别被某一理论框架噎死。博学自然闳通,多读“无用”之书,可以使得治学平正通达,超越一时一地风气时尚和意识形态造成的局限。
  法国年鉴学派的代表人物雅克·勒高夫在介绍新史学的研究思路时称:“一方面避免拼凑理论体系,另一方面又要避免像实证史学派那样单纯相信经验。”(《新史学》)我想这话可移赠文学史家,只是其间的“度”不大好把握。在目前的中国学界,相对来说,老一辈专家易趋于“单纯相信经验”,而新一代学人则易流于“拼凑理论体系”。解释学强调,真正的历史思考,应包括思考这一“思考”的历史性。文学史研究中理论框架与研究方法的设计,也是一种“历史思考”,并没有绝对的价值。将其设想为魔杖、咒语或点金术,是不切实际的幻梦。文学史研究当然需要恰当的理论与方法,可同样借重学者个人的史识、才情与学术训练。
  古代学者讲究人文修养,现代人则突出理论与方法,各有利弊,就看学者个人的学术兴趣。熊十力曾表示:“在五四运动前后,适之先生提倡科学方法,此甚紧要。”好处是使得“文章之习,显然大变”,只可惜成效“仅及于考核之业”,至于“慎思明辨”的哲学思考则无甚长进。而且,“思想界转日趋浮浅碎乱,无可导入正知正见之途,无可语于穷大极深之业”。因为,在熊氏看来,哲学乃智慧之学,非讲讲科学方法就能一通百通。“此等学问,纯为伟大精神之产物。学者从事哲学,必先开拓胸次。”(《纪念北京大学五十年并为林宰平祝嘏》)文学史研究虽不若哲学“纯为伟大精神之产物”,可也照样“必先开拓胸次”;过分讲求方法,必显得“小器”,难语“穷大极深之业”。对此,史学家吕思勉也有同感,在其《经子解题》的《自序》中称:
  昔人读书之弊,在于不甚讲门径,今人则又失之太讲门径,而不甚下切实工夫:二者皆弊也。
  读书讲门径没错,错在以为有了“科学方法”,就可以“不甚下切实工夫”。治学讲方法守规则,容易入门上路;可万事都是“纸上得来终觉浅”,别以为识得门径就能做出大学问。有时候“门径”还真误人,“野狐禅”虽说狂放,背地里其实心虚;而讲门径者以为得真传,学统在此,不免刚愎自用,更难得“大器”,一入歧途则不可救药。
  世人常说清初之学“大”、清中之学“精”,清末之学“新”。清初之学为什么显得“大”,就因为其“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而且为后世学者“规定研究之范围,创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说之精神贯注之”(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学者提倡什么反对什么,因人因世而异,没有绝对的评价标准,关键在“有感而发”。没有社会与人生作为学术思考的背景,其学必不大。学术上之“大器”,必兼有王国维所说的“诗人之优生”与“诗人之忧世”(《人间词话》),而不只是精采的技术表演。因优生忧世而治学,不同于借学术谈政治或者谋羔雁,这一点我想不难分清。现代学术日趋精细,操作性越来越强,只希望学者不要完全舍弃优生忧世的学术背景,以及贯串在整个研究过程中的人文关怀。
  学术本不该有新旧中西之别,只不过对于激进且浮躁的二十世纪中国学人来说,洋为中用与推陈出新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以至趋新务洋成为一种时尚。这一“时尚”使得我们能够站在一个不同于古代学者的角度,来思考中国文学的特质及发展进程。五四以来出现的一大批文学史研究著作,大致是在这一学术思潮的感召下登台的。好处是敢于疑古,敢于引进西方文学理论模式,说出许多古代学者绝对想象不出来的妙语。在这意义上,学术是在发展在进步。可太不把古人放在眼里,太依赖于理论引进,又留下不少后遗症。这一点到了世纪末的今天,看得更清楚。
  五四那代人,说说不读中国书,或者把线装书扔进厕所里,那都无所谓。他们那代人本来就是从古书堆里钻出来,担心的是无法摆脱古书阴魂的纠缠。可“不读古书”这口号,经过几代人的复制,传到我们口里,已经由于脱离特定语境而变得有点滑稽可笑。本来就没读多少古书,有什么好担心的。背“老三篇”起家的一代,与背“十三经”起家的一代,学术背景天差地别,也跟人家嚷嚷“不读古书”?在我看来,年轻一代学者的主要缺陷,不在于可能出现复古倾向,而在学术上“无根”造成的漂泊感。等到进了大学,念了文学专业的研究生,灌了满脑子西式的哲学概论和文学概论,才开始认真阅读中国古书,不觉得“隔”那才怪。问题还不在于起步慢因而阅读量少,记忆力差,而在于已有的理论预设,使得他们很难真正进入中国文化。即使专业训练能帮他们补课,也很难让他们由衷地喜欢古书及其代表的中国文化。
  作为一种职业,还会有许多学者读古书,但很可能只体现为“功力”,而非“修养”或“趣味”。很难再有像王国维、陈寅恪那样整个身心都浸在里面的“为此文化所化之人”(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不喜欢中国文化,也不想“神游冥想”,具同情之了解,这本无所谓。反正世界大着呢,可说的话可做的事实在太多,没必要吊死在哪棵树上。最可怕的是由于某种功利考虑,不想真正了解,而著书立说时又非把中国文化拉出来祭刀不可。这未免有点残忍。次一等的把中国文化肢解,然后寻章摘句,纳入其认可的理论框架,虽说是承蒙不弃古为今用,可也近于钝刀割肉不大好受。据说本世纪的中国史学研究,经历过信古、疑古、释古三个阶段(冯友兰《中国近年研究史学之新趋势》)。我想指出的是,不管论者使用何种理论框架,是“信”是“疑”是“释”,都应对古人有一种基本的理解与同情。
  进化史观使得现代人产生一种盲目的乐观与傲慢,论及古人学说不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是动辄训斥其无知。顾炎武曾批评今之学者“偶有所窥,则欲废先儒之说,而驾其上”(顾炎武《日知录》卷十八》)。如今这已是见怪不怪;好在古人也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要求对簿公堂。对于文学史家来说,这个问题尤为突出。古今文学趣味相差甚远,当年曾让无数俊男秀女如痴似醉的名篇,今人读来可能索然无味;至于许多红极一时的文体,早就消失在历史的深处,更是明摆着的事实。可即便如此,史家也无权像胡适那样将大半部中国文学史定为“死文学”并丢入垃圾箱。完全复原古人的创作思路,既不可能也没必要;不过多一点理解与同情,立论可能更通达些。
  如果把眼光放远点,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化,很可能都处在“知识转型期”。要求这个时代的学者,真能做到陈寅恪所设想的,“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实在不太容易。大概也只能做到时时补阙纠偏,不至离题万里。就好像值此西学蒸蒸日上之际,提醒世人读中国古书时多点理解与同情,谈论中国文化时多注意一下中国史自身的“剧情主线”。还能做点别的什么呢?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五日于北大蔚秀园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读书》的宗旨是:展示读书人的思想和智慧,凝聚对当代生活的人文关怀。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