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一套画集的完成,作者前后相继画了四十六年,从第一册五十幅到第六册一百幅;从三十岁到七十五岁;从平和安居到八年抗战的流亡,又到新中国成立直至十年浩劫。时代沧桑,个人经历曲折多变,一般人难以想象作者何以有此恒心、有此毅力?这就是丰子恺,为了恩师弘一的嘱托,为了护生护心的慧业,他在逝世前终于使《护生画集》功德圆满。
马一浮在《护生画初集·序》中云:“……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如果说此言是序作者对读者的特别关照的话,那么弘一法师则说明了作者编绘《护生画集》的意图,即“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一次大战以后,欧洲曾出现过声势不小的提倡素食主义的呼声,其热闹程度虽无法跟当今的绿色和平组织媲美,但各种保护生灵的团体也活动频繁。文学界的萧伯纳也是一位极具护生思想的人。有一次一位朋友把话问到了极端:“假如我不得已而必须吃动物,怎么办呢?”萧伯纳答道:“那么,你杀得快,不要使动物多受苦痛。”国内的情况其实也一样。声称“为东亚提倡保护动物,宣传素食主义之专刊”的《护生报》居然由蒋中正题报头;中国保护动物会的《护生警语》的第一条便是“保护动物,是二十世纪人类祈求和平应有的认识和觉悟”。不敢保证《护生画集》是在如此素食主义“大潮”中孕育而生的,但画集本身,其宗旨亦与素食护生基本一致,而作为一九二七年刚刚拜弘一为师皈依佛门的丰子恺,他更是把绘作护生画当成一项事业去实践的。
《护生画集》始作于一九二七年,初集五十幅出版于一九二九年二月(开明书店),弘一法师配文。抗战期间,丰子恺在逃难之中又绘成《续护生画集》六十幅,并寄往泉州,请弘一法师配文。法师给丰氏写信道:“朽人七十岁时,请仁者作护生画第三集,共七十幅;八十岁时,作第四集,共八十幅;九十岁时,作第五集,共九十幅;百岁时,作第六集,共百幅。护生画集功德于此圆满。”丰氏收到此信,私下琢磨:其时寇势凶恶,自己流亡在外,命运生死难卜。但弘一法师既有此嘱,岂敢不从?他复信曰:“世寿所许,定为遵嘱。”前两集护生画问世后,立即引起佛教界内外广泛关注,诸如大中书局、大法轮书局、大雄书店、佛学书局等相继印行(《护生画集》鼓励翻印流传)。仅第一集就有十五种版本之多,还有英译本外销,气势可谓大矣。
并非所有人都是赞美《护生画集》的。柔石在一九三○年四月一日《萌芽》一卷四期上发表了《丰子恺君的飘然的态度》一文。文末曰:“丰君自赞了他的自画的《护生画集》,我却在他的集里看出他的荒谬与浅薄。有一幅,他画着一个人提着火腿,旁边有一只猪跟着说话:‘我的腿’。听说丰君除吃素以外是吃鸡蛋的,那么丰君为什么不画一个人在吃鸡蛋,旁边有一只鸡在说话:‘我的蛋’呢?这个例,就足够证明丰君的思想与行为的互骗与矛盾,并他的一切议论的价值了。”类似这样的批评,估计丰子恺听到不少。我们只要查阅一下此后出版的《护生画三集》丰子恺自序就知道了。此序二千余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丰氏用来替自己辩护的。他“普劝世间读此书者,切勿拘泥字面。倘拘泥字面,而欲保护一切动植物,那么,你开水不得喝,饭也不得吃。因为用放大镜看,一滴水中有无数微生虫和细菌。……即使吃长斋,也是不彻底,也只是‘眼勿见为净’,或者‘掩耳盗铃’而已。然而这种‘掩耳盗铃’,位不伤害我们的慈悲心……”至于他的言行是否浅薄,丰子恺又是这样认识的:“在严肃的佛法理论来说,我们这种偏重人的思想,是不精深的,是浅薄的,太精深,使未劫众生难于接受之故。应该多开方便之门,多多通融,由浅入深,则宏法的效果一定可以广大起来。”
丰子恺不惜费尽口舌来为护生画辩护。然而这种辩护还是温和的,比之于他与过去的朋友曹聚仁的笔战,乃至绝交来,可谓心平气顺多了。
作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的前后同学,丰子恺与曹聚仁原本是好朋友。曹聚仁对此并不讳言:“离校以后,无论立达学园或开明书店,我和他时常相见,相处颇不错。虽说我对于佛学,他对于唯物史观,各不感兴趣,但彼此谈得来,从来没有红过脸。够得上是老朋友了。”(曹聚仁《朋友与我》)抗战爆发后,丰子恺在避寇逃难途中,曹聚仁又在浙江兰溪老家接待过丰子恺并请丰氏一家吃了一顿饭。可就是这一顿饭后,丰曹二人绝交了。原因何在?先来看看曹聚仁在同一篇文章中的记述:“后来,我从江西转到了桂林,那时,开明书店在那儿复业,宋云彬兄也把《中学生》复刊了。他邀我写稿,我就把旅途碰到了子恺兄的事,还说了他们沿途所见的日军残暴事迹,血淋淋的惨状,一一都记了下去。也说了子恺兄的愤恨之情。大概,我引伸了他的话:‘慈悲’这一种观念,对敌人是不该留存着了……哪知……子恺兄看了大为愤怒,说我歪曲了他的话,侮辱了佛家的菩萨性子。他写了一篇文章骂我,说悔不该吃我那顿晚饭。好似连朋友都不要做了。过了好久,我才转折看到这一篇文章,也曾写了一篇《一饭之?》刊在上海《社会日报》上,他一定看到的。不过,我决定非由他向我正式道歉,我决不再承认他是我的朋友了。”
既然曹聚仁“回敬”的文章是《一饭之?》,可知他指丰子恺那篇“骂”他的文章即是丰氏发表在《少年先锋》第六期(一九三八年五月五日)上的《一饭之恩》。
丰子恺此文缘于听人说“曹聚仁说你的护生画集可以烧毁了”,而发表了他对《护生画集》的见解。他以为凡是对《护生画集》的种种曲解,都是因为“他们都是但看皮毛,未加深思;因而拘泥小节,不知大体的。护生画集的序文中分明说着:‘护生就是护心……救护禽兽鱼虫是手段,倡导仁爱和平是目的。’”针对当时抗战,丰氏写道:“我们为什么要‘杀敌’?因为敌人不讲公理,侵略我国;违背人道,荼毒生灵,所以要‘杀’。故我们是为公理而抗战,为正义而抗战,为人道而抗战,为和平而抗战。我们是‘以杀止杀’,不是鼓励杀生,我们是为护生而抗战。”
丰子恺在写《一饭之恩》之前其实还写过一篇《则勿毁之已》。他说:“《护生画集》之旨,是劝人爱惜生命,戒除残杀,由此而长养仁爱,鼓吹和平。惜生是手段,养生是目的。故序文中说‘护生’就是‘护心’。顽童一脚踏死数百蚂蚁,我劝他不要。并非爱惜蚂蚁,或者想供养蚂蚁,只恐这一点残忍心扩而充之,将来会变成侵略者,用飞机载了重磅炸弹去虐杀无辜的平民,故读《护生画集》,须体会其‘理’,不可执着其‘事’。”
丰子恺与曹聚仁绝交了。初看起来,这是他们个人之间的恩怨。然而细想一下,象丰子恺这样一位仁者会在这件事上跟朋友翻脸,足见其对护生画的执着信念了。有如此之坚定的信念,丰子恺当然会“世寿所许,足当遵嘱”。他向弘一法师许过愿,必定要坚持不懈地画下去。一九五○年二月,《护生画三集》七十幅在上海大法轮书局出版;一九六一年,《护生画四集》八十幅又在新加坡问世。也许丰子恺自知世寿无多,《护生画五集》九十幅在一九六五年八月就宣告完成,九月即在新加坡发行。至于最后一册《护
生画六集》一百幅,这便是丰子恺在一无资料,二无自由的“文革”期间通过“地下活动”于一九七三年完成的(一九七九年十月在香港出版)。这种不为环境的挫折而停顿,不为病魔的侵扰而退馁的精神在“文革”期间是不可思议的。但对丰子恺而言,亦决非绝无仅有。人们或许还能记得“文革”结束后居然还发现过丰子恺创作于“文革”期间的《缘缘堂续笔》,这种被柯灵等前辈称之为新文学史上罕见的奇迹,多少说明这位慈悲温柔到极点的艺术家,其骨头是最坚强的。
《护生画集》堪称艺术文化之精品,为其作序、跋、题字写文的就有弘一法师、马一浮、夏丏尊、李圆净、章锡琛、叶恭绰、虞禺、朱幼兰等知名大家。它的意义早已超出佛学,在诗、文、书、画等方面也有其特殊的艺术地位。
《护生画集》的版本相当繁杂,除中文本外,尚有英、日文本。然而六册全套出版的并不多。新加坡广洽法师募印过全套本,台湾林海音女士在纯文学出版社也出版过一套全本。不知什么原因,以上两个版本中都遗漏了几篇序跋文,相比之下,目前出版的大陆版本就特别具有两层意义:一是补入了被遗漏的序、跋;二是第一次全套与大陆读者见面。护生即护心,希望画集中的每一笔每一句都如冬阳,让读者从内心里得到启示,获得温暖。
(《护生画集》全套六册,丰子恺绘画,海天出版社出版,60元三联书店杭州分销店办理邮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