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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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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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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嚎叫》或圣·金斯伯格的庄严弥撒
作者易丹
期数2001年05期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tre)出版于一九五二年的《圣·热奈,喜剧演员和殉道者》,是他自己认为最应该被后人记取的作品之一。在这部为让·热奈(Jean Genet)进行辩护的著作中,萨特把这个私生子、小偷、流浪汉、男妓加囚徒的剧作家和诗人称为“圣·热奈”,并以存在主义的原则对他的生涯和写作进行了阐释和判断。热奈的那些用古典手法展现偷窃、卖淫和监狱的诗句,充满了赞美、拯救和宗教礼仪的“黑色光辉”,在萨特眼中是对“自由”和“选择”的最佳解释。萨特认为,热奈是一个“发觉自己成了警察追捕的对象的杀人者,把自己的行为变成壮举的唯美主义者,把否定变成圆满的肯定的圣人,被动的同性恋者,从缺乏乐趣中取乐的假想的妇人,从失败中看到神秘胜利的信号的战败者,热内(热奈的另一译名——引者注)依次充当的这些角色汇合成惟一的一个:诗人,他为证实事物难以把握的反面而毁了自己”。在萨特看来,热奈的生活与作品具有一种牺牲自己为社会涤罪的可能性,因而,这个为常人所不齿的下流坯其实是真正的“圣人”。
  无论是金斯伯格(Allen Ginsberg)本人,还是他的《嚎叫》,比之热奈不无相似之处。当然,这位哥伦比亚大学的文学学士最终所选择的生活和写作道路,并没有热奈那般极端。即便如此,在冷战政治和反左思潮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五十年代美国,金斯伯格的狂乱与颓唐,伴随着他由无数肮脏碎片组成的长句,和那些自我选择飘忽于主流社会之外的弃儿们的行为(“他们从拉雷多狼狈来到纽约腰带上捆着大麻阴毛部被重重踢了一脚,/他们在用涂料粉刷过的旅途里吞火自乐要不就在天堂巷服用松节油等待死亡,要么为了涤罪一夜又一夜折磨自己的身体,/用梦幻,毒品,伴随清醒的梦魇,酒精和鸡巴以及无休止的寻欢作乐),也足以成为惊世骇俗的异数。对于那些试图在簇拥着灰色法兰绒套装和小平头的社会中寻求财富积累和事业成功的人们而言,对于那些在大学校园里孜孜苦读T.S.艾略特和“新批评”的文学学生们而言,金斯伯格和他的诗,他的朗诵,他的举止穿着,以及他的情感和性爱方式,都意味着一次火山爆发般的震撼,甚至意味着一场感觉和精神世界的灾难。
  时至今日,对于金斯伯格以及他疯狂的诗作,评论界的针砭和接受已经不再是一个值得谈论的题目。《嚎叫》已经从一个叛逆的边缘角色,转换成了美国文学经典的一部分,其间的“经典化”(canonization)过程,也已经被文学史家大书特书。这部充斥着碎片的作品中所描写的癫狂与堕落,现在已经被看作是金斯伯格和“垮掉的一代”的注册商标。就中国的学界和普通读者而言,金斯伯格和他的《嚎叫》几乎成了一个关于诗性疯狂如何反叛主流社会的超级象征。吸毒、酗酒、同性恋、流浪,以及同这些主题密切相关的意象和情绪,充填起了金斯伯格作为一个美国精神“角斗士”的文化形象,借用当下流行的话语——金斯伯格成了一个“另类”诗人和“非常”英雄的代名词。
  然而当我再一次阅读《嚎叫》,再一次在金斯伯格那絮絮叨叨的诗行中去寻找“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坐标的时候,我却体会到另外一个金斯伯格,另外一种接受状态。与那种狂暴、破坏和毁灭的定位相反,与“嚎叫”这样一个标题所直喻的形象相反,在《嚎叫》中我并没有体会到一种狂怒的声嘶力竭,并没有看到一种“汹涌澎湃”的潜意识爆发和喷射。甚至,所谓“垮掉的一代”对社会的激烈“反叛”,也被一种深情的喃喃自语替代,消失在弥撒曲般的崇高结构之中。
  评论家和文学史家大都把《嚎叫》中充塞的长句,看作是惠特曼的再生。将惠特曼在《自我之歌》中铺出的排比式的句子,同《嚎叫》进行对比,我们不难发现两者的惊人相似:
  在那里鹌鹑在树林和麦垅之间啭鸣,
  在那里蝙蝠在七月的黄昏时飞绕,在那里一只大号的
  金甲虫在黑暗中跌落下来,
  在那里小溪穿过古树的虬根直流到草地,
  在那里牛马站着用皮肉的抖动驱赶苍蝇,
  ——《自我之歌》(赵萝蕤译)
  他们穷愁潦倒衣衫褴褛双眼深陷在只有冷水的公寓不可思议的黑暗中吸着烟浑浑然任凭夜色在城市上空飘散,
  他们在高架铁道下向上帝忏悔看见穆罕默德的天使们在被灯火照亮的住屋顶蹒跚缓行,
  他们穿过大学校园目光炯炯可神色冷峻幻想置身在军事专家中目睹阿肯色和布莱克式的轻松悲剧,
  ——《嚎叫》
惠特曼在第一句的开头,使用了“where”,以构成一种句子之间的关联。同惠特曼一样,金斯伯格的诗行也在每一句的开头使用了“who”,使其句子和句子之间达成某种规则性的联系。
  这样的语句结构在惠特曼的《自我之歌》中,造成了某种“排比”气势,导致了爱默生(R.W.Emerson)所谓的“百科全书”形态。惠特曼在他的作品中所热衷的,是“呈现”,是“描述”,是史诗式的“罗列”(catalog),它从最直接的层面展现了美国人的“自我”从肉体到灵魂的“创造”过程(“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用汹涌澎湃来表述惠特曼的这些诗句,也许比较合乎实际。
  反观《嚎叫》,相似的语句结构,要达到的似乎并不是这种“排比”气势和“百科全书”形态。金斯伯格使用这样的句式,与其说是在追求史诗式的“罗列”,毋宁说是在谱写音乐般的主题“模进”(modulation)。我们甚至不能用汹涌澎湃来形容它们——在全诗严谨的三段式(或四段式)结构中,这样的句式更多是为了制造同音反复和主题变奏与推进的形式效果。可以说,曾经在一首诗里把惠特曼奉为“勇气教师”的金斯伯格,在这里却走了一条与惠特曼根本不同的诗歌路线。
  这真是个奇怪的现象!故意拉长的句子,似乎并未形成喷射和爆发,不断叠加的意象,最终却导致了催眠似的宁静。矛盾显然不止于此。《嚎叫》中大量使用的意象,都与极端的肉体享乐和感官刺激相连。然而这些充满诱惑和颓废的意象却在接踵而至当中,构筑起了一种安魂曲般的庄严与忧伤。当那些关于肉体和感官的惊人意象不断撞击我们的时候,似乎也有一缕穿透肉体的灵魂拯救之音,时时刻刻在读者耳边响起,提醒读者眼前的堕落和混乱,只是一些在驱魔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幻象。在《嚎叫》里,“呈现”已经不再重要,“描述”也不再是为了“创造”。隐匿在反叛性的意象和情绪之中的,是更加强烈的救赎欲望和期待。
  这也许是金斯伯格的《嚎叫》的一个核心反讽(恕我使用新批评的话语):在常人眼中的颓废和疯狂,在诗人笔下却是祈祷神龛赖以存在的基座;那些充满肉欲和感官刺激的句子,在主流文化看来无异于色情和下流,但在《嚎叫》中却是通往崇高拯救的天梯。
  现在我可以给出答案了。从社会学和历史文化学的角度看,金斯伯格和他的《嚎叫》以极端的方式在对抗一个了无生气的灰色美国,这也是在中国接受者心目中的金斯伯格和“垮掉的一代”的当然形象。然而,一旦我们脱离了这个宏观的语境,进入到那些连篇累牍的意象之中,进入到全诗祷文般的节奏之中,我们又会发现,所谓对抗和反叛,其实只是相对于意象本身的社会文化属性而言。麻醉品,同性恋的肉体娱乐,感官的痛苦与发泄,正是这些与当时主流社会价值格格不入的东西,导致了《嚎叫》的爆炸性社会阅读和接受效果。一旦主流社会接纳了这些东西(在金斯伯格去世的年代,纽约的同性恋者们已经可以堂而皇之地在曼哈顿第五大道上举行自己的狂欢游行),它们的历史价值也就自然会褪色。因此,《嚎叫》在经历了激烈动荡的六十年代之后,在经历了金斯伯格被经典化为美国主流文化和主流文学里程碑的过程之后,仍然能够给读者以新奇和震撼,显然不是因为社会学和历史文化学价值在发挥作用(对中国的读者而言也许仍旧如此),而是因为我在上面提及的那个核心反讽,以及反讽所引发的张力——意象和情绪的污秽下流,形式和意图的崇高神圣。《嚎叫》是一条流淌着时代污水和垃圾的施洗之河,圣·金斯伯格赤身裸体,浸泡其间,伴着河水汩汩,高声吟诵灵魂得救的庄严诗篇。
  在这里,我不妨引用一位曾经聆听过金斯伯格朗诵的见证人的文字,来说明这一点:
  艾伦·金斯堡(金斯伯格的另一译名——引者注)站在那儿,欣喜若狂,忘乎所以,全然将我们抛在脑后,当众做着他的精神俯卧撑。这一切令人心神不安,而且不消说是卓有成效的;我们渐渐勉强地放下了一群大学生听众惯有的嘻嘻哈哈、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架子。金斯堡来此不是为了取悦于我们,而是为了改变我们的信仰。(选自《伊甸园之门》,莫里斯·迪克斯坦著,方晓光译,上海外语教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
迪克斯坦的描述,来自金斯伯格在六十年代末在哥伦比亚大学的一次朗诵会。那个时候的金斯伯格,已经从一个诗歌叛逆者,演化成了美国激进文化运动的风云人物和精神领袖。从某种意义上讲,金斯伯格在那时已经开始了成为美国主流文化一部分的旅程,他的作品已经部分地被经典化了。我引用这段文字并不是基于它的历史真实性,而是因为在我看来,迪克斯坦笔下朗诵着的金斯伯格,几乎就是《嚎叫》中的那种颂诗般形式的绝妙隐喻:“被疯狂毁灭”的“精英”们扭曲的灵魂,在源源不断涌现的词汇和句子中,大声吟唱属于自己的弥撒。更进一步看,在美国大众已经逐步接受了金斯伯格和他的理念之后,迪克斯坦和他的哥伦比亚大学的同窗们仍然能够折服于金斯伯格的“精神俯卧撑”,正说明了金斯伯格的魅力也许并不完全出自他那惊世骇俗的社会和文化反叛。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出版的这一本翻译本《金斯伯格诗选》,收入了诗人为《嚎叫》增补的“注释”。在我看来,这个增加的部分,使原有的《嚎叫》在形式上显得更加完整,而且也使得《嚎叫》的祷歌色彩更加令人信服。下面引用的诗行,来自这个“注释”的最后一节。其中涉及的那些“神圣”的名字,指代金斯伯格和他的一批“垮掉的一代”同志。虽然这些“一名不文的同性恋和备受痛苦的乞丐”们对于中国读者而言依旧是“非常”“另类”的,但这也不妨碍诗行本身在引发我们对“圣·热奈”作品的宗教礼仪般“黑色光辉”的联想同时,也引发我们对贝多芬的《庄严弥撒》的联想:
  彼得神圣艾伦神圣所罗门神圣卢西神圣克鲁亚克神圣亨克尔神圣巴勒斯神圣卡萨迪神圣一名不文的同性恋和备受痛苦的乞丐神圣名声不好的人间天使神圣!
  二○○○年二月十四日成都竹林村
  (《金斯伯格诗选》,文楚安译,四川文艺出版社二○○○年版,2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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