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虚构，实在很难

　　一九四八年，我写第一篇小说，刊登在天津《大公报》上。内容是编造的爱情故事。现在这篇小说找不到了，它的价值不大，并不让人太遗憾。有趣的是这篇小说的题目，可以提一提。这题目用的是法文，“A.K.C”。当时我正在上大学，法文是我的第二外国语。
　　“A.K.C.”是àcasser的谐音，意思是打碎它。小说中男主角送给女主角一件瓷器，上面刻着“A.K.C.”，但是女主角舍不得打碎它，就没有得到藏在其中吐露真情的信。两人错过了，成为终身之恨。
　　如果我编短篇小说集，列出目录，第一行出现的会是法文。
　　小说给读者带来的艺术世界是无可比拟的，不可替代的。电影电视的艺术世界是由视觉、听觉固定了的，不像文学作品，通过文字，为读者鼓起想象的翅膀。譬如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红楼梦》中的人物，每个读者心中都有一个版本，若固定在一个演员身上，是很难让人觉得像自己心中那一个的。小说永远会有人读，写小说的人永远会有事干，不至于失业。
　　不过似乎存在这样的现实：小说愈来愈难写了。读者的要求愈来愈高。许多人觉得与其看那些胡编乱造的小说，不如看纪实的文学，还可以多得些东西。小说得有虚构，创造出不同于现实世界的艺术世界。便是这虚构，实在很难。
　　一位英国评论家说小说是蒸馏过的人生，形象地说明了小说从生活里来，而又不是原样照搬，是经过艺术加工得出的人生的精髓。我们大概都有这样的经验，即写纪实的文学比写小说容易(当然写纪实文学需要的本事我很佩服，如采访)。虚构不是凭空地乱编，而是很难很难的创造。写五千字的纪实文学，可能要五万字的材料，经过取舍剪裁得出。写五千字的小说，就不只需要五万字，便是五十万字也不行的。它需要用一个人毕生的经验、知识、见解把要写的一点东西搅拌、熬煎、锤炼，再团再炼再调和，然后虚构出五千字来。虚构需要基础，要有生活的源泉，有这源泉，才能蒸馏。《红楼梦》里贾宝玉看见一间屋子里挂着这样的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连说这屋子住不得，以为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是俗不可耐的事。我一直以为若写小说，倒是很需要这两句话。这是对社会对人生的了解，对社会对人生有深刻的了解，才有生活的源泉。虚构的第一要义，其来源，恰恰不是虚构，而是现实人生。
　　无论哪个国家的小说，都是从简单的形式逐渐发展的。中国小说最初离不开神话。汉代有神仙传之类的作品。六朝有志怪小说，记叙鬼神奇闻异事，都很简短，不过把听到的事记下来罢了。唐代兴起传奇，则开始有意识的作小说，也就是不只记录，而有作者的虚构。宋元话本，深入街巷，影响很大。在这基础上，明清人情世态小说发展起来，蔚为大观，创造出虚构的艺术世界。如果没有以前小说的变迁和发展，就不会有后来小说的世界。曾有一个笑话，说一个人吃馒头，吃了一个不饱，又吃了一个还不饱。吃了第三个，觉得饱了，就后悔说，早知道吃第三个能饱，前两个就不吃了。文化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河，是不能割断的。我们现在写小说，也必须从世界文化——特别是自己祖国的文化取得滋养。只有生活是不够的。现实生活是无字天书，文化修养是有字人书，缺一不可。
　　虚构从有字人书中得到什么？我想所得可分为实和虚两方面。就实的方面说，读书得到知识。人不可能有那么多的直接经验，从书本可得间接经验。书本知识不可能成为创作的材料(我信奉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这句话)，却能够激发联想。唐人李公佐著小说《李汤》，写淮涡水神无支祈是一猴状怪兽，鲁迅认为孙悟空是从无支祈而来。可以想象《西游记》作者知道有这一猿猴形象，受到启发，然后赋予它唐僧大徒弟——人的性格，齐天大圣——神的本领。无支祈就是那前面的两个馒头。就虚的方面说，读书能帮助作者提高蒸馏人生的技术。各种写法可以借鉴，这和从零开始是不一样的。
　　五十年代始我们很害怕前面的馒头，总是拿了放大镜要找出它们的毒素。到后来就把世界文化统统批倒，特别是和我们自己的文化分了家，使我们的文学受害最大。我们本有几千年文明，思想宝库，人物画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是硬使自己变得两手空空，成为一无所有、缺少根基的流浪汉。想只吃第三个馒头就饱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好处于饥饿状态。
　　现在年轻的作者们大概没有人再拒绝文化的滋养了。有字人书和无字天书这两本大书，应该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这些关于虚构的要求，也是文学创作的一般条件，老生常谈。虚构需要的另一条件，那是一只打火匣。安徒生有一个童话，说一个兵得到一只打火匣，一擦火，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每一个作者都天生带着这打火匣，其中最主要的是丰富的想象力。有想象力，才能虚构，才能创造。如果作者本人没有想象力，无支祈也引发不出孙悟空。小说的世界是虚构的世界，也可以说是想象的世界。在想象活动中，需要能够设身处地。作者愈是能设身处地，悲书中人之悲，喜书中人之喜，则其描绘愈能动人。小说通过人物活动、事件发生等给的世界看来是已知，实际更重要的是未知，又用作者自己那个独特的打火匣照亮人生未知中的可知。过去写小说有人提出八个字的要求：“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意料之外说的是不落俗套，情理之中说的是依照生活的规律。从已知到未知而揭示可知，必然落实到生活的基础上。
　　小说的虚构可以写一本书，不过我觉得说怎样虚构比做更难。我情愿具体地蒸馏人生，而把论说怎样蒸馏留给更聪明的人。
　　一九九四年四月中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