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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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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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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洋“混沌人”如是说
作者赵一凡
期数1995年06期
  朱虹老师从波士顿回北京,带来丹的消息,令我一喜一悲。喜的是丹执教哈佛四十年,孜孜研究美国文化,如今功德圆满,出版一部自选论文集。作为学生,我自然想拜读此书,听听导师的总结性意见。与喜讯相伴,却是一桩凶祸。原来老先生壮心不已,常年骑车上班,不期被汽车撞倒,造成骨折。住院手术后,他自称无碍,并盼望能早日出院,上班如旧。
  汽车横行,乃美国现代文明一大特点。哈佛教授中,对此率先实行杯葛的,据说是三十年代的新人文主义领袖白璧德。某日白公下课步出校门,见马路上汽车呼啸,将众多师生堵在路边。公愤而挺身,挥动手杖阻止车流。校方闻知,慌忙设立信号,方便师生过街;又严禁汽车墙外鸣笛,以维护大学尊严。那时丹只是一名学生,目睹老师力克群车,钦佩不已。岂料身为哈佛退休教授的他,如今却眼睁睁被车撞倒在校门口。真可谓世风日下,伊甸园里的蛇爬上了亚当的头顶。
  丹说过,美国文明之未来,系于一场“机器与花园”双方的搏斗。“机器”代表不断发达的科学技术,“花园”则象征日益萎缩的人文精神。在他看来,本世纪美国文明史实为一部“机器包围并不断蚕食花园”的历史。对此他深感忧虑。声讨之余,还身体力行,长期蔑视“科技进步”。比如他拒不驾车,也不用电脑写作。抽烟时全凭烟斗火柴,绝不考虑电子打火机的方便。记得十年前,我曾与同学起哄,要求改革哈佛文科保守传统,引进电脑教学。丹身为系主任,迫于民主呐喊,快快然允许我们投票自决。我学会电脑后,见老师还在一台手动打字机上敲敲打打,忍不住劝他改用电动打字机。丹丝毫不为所动,至今仍用那台老掉牙的货给我写信。
  读了丹的新书,我知他已入不惑之境,决不会放弃“花园原则”了。像他这类骨鲠之士,欧美学界并不乏见。他们在学术上领导潮流,往往以其先锋意识同科技理性迎头相撞。论战开处,火光进溅,雷鸣电闪,大有魔道争高之势。做学生时,我喜欢观看这种西洋景,却少有设身处地的同情。权当是听老人唠嗑,抱怨资本主义罪过罢了。没想到,中国也一日千里,迅速进步起来。如今北京城里高楼林立,道路盘旋。数万辆“面的”如蝗虫般铺天盖地,上下翻飞,声威似已压倒纽约城里满街乱窜的“黄狗”(Yel1ow Cabs)。而报刊电视大张旗鼓,正在讨论“轿车开进市民家”的热门话题。壮哉华夏,快哉国人。感叹之余,我倒生出几丝思古之情,非但不忍心指责老师的倔强古板,反而想写一封信,去夸奖他的“见素抱朴,绝圣弃智”。
  回信时,我挑出《庄子》里的一节故事,将它改成英文,以慰师心。故事说:孔子的门徒子贡去南方游历,路遇一老者在园中浇菜。但见他费力从井中汲水,又抱瓦罐往返运送,半天才浇上一垄。子贡性急,好心提议说:有种机械名曰桔槔,一天可浇地百亩,省力又见效,何不试它一试?老者晒笑答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大惭,却不解其意,便回去请教孔子。孔子说他遇见了“混沌氏”,这种人“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子贡又追问混沌术的由来。孔子语塞,承认此学极为深奥,连他也说不清楚。(见《庄子·天地篇》)
  孔子所谓“混沌氏”,以及他弄不懂的那一路学问,无疑是指老庄之道。碍于语境限制,我无法向丹细说。然而凭借一个西洋混沌氏的存在,我却可以穿插往返,与大洋彼岸求得沟通。此人即是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世人都说这位“老海”最能亲近东方思想。譬如他曾同中国学者试译《道德经》,又经日人铃木大拙介绍,涉猎过东方禅宗。随着海学兴旺,人们益发关注他与道学之间的交响暗合关系。对此我不敢妄作比较。这里有感而发,只想讲讲海德格尔针对西洋哲学与科技的批判意见。其中不免也有一些混沌之处,讲不清楚时,还望读者见谅。
  孔子认错与老海转向
  中国先秦思想史上儒道相争,留下不少风趣轶闻。著名者如《庄子》嘲笑孔丘“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恣意贬薄。又写他如何去请教老聃,被训得哑口无言。闭门思过三月,那位圣人发现,他在处世原则上犯有大错:原来他长期缺乏一种“顺应自然变化的生存意识”。为此他向老子忏悔说:“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这才勉强算是考试及格。
  “孔子认错”的故事,自然包含了学派相争意气。若依学理而论,儒道两家虽有朝野之分,却也能阴阳相济,渐趋融合。譬如儒学以“仁”为核心,构成一套坚韧致密的伦理纲常,或称社会政治哲学,克己复礼,励精图治。道学则主张退隐修静,以柔克刚,于无为中追求天人合一,自然和谐。而这正是孔孟忽略的一面,即一种有关人生宇宙的宏观意识,或曰哲学本体论。两大学派并立对称,共同构成华夏文明较为和谐的生存模式:儒学壮人体魄,如食五谷;道学消灾除愆,好比医药。如此看来,“孔子认错”并非是什么无稽笑谈,它可能关系到中国文明赖以绵延的、某种不可或缺的思想均衡机制。
  西洋文明后来居上,一路领先,特征是断裂、暴发与突变。二战结束时,已造出原子弹,致使上帝和人都失掉安身之位。这就逼迫哲学家从思想上痛加反省,予以纠偏了。从个人际遇看,海德格尔中年失足,涉嫌纳粹,饱受政治教训与精神磨难,从而促成他的晚年退隐,或曰“闭门思过”。可笑的是,老海蛰居黑森林长达三十年,简直要比孔子多出十倍的痛心悔悟(谁让他积极入世,又明珠暗投来着?)在那人迹罕至的山顶小屋,他摈弃奢华,远离尘嚣,学作农夫模样。白日与松泉为伴,夜晚则拥书而眠,长年苦思冥想,居然也于五十岁上下渐得其道了。
  如此得来之道,自然不同于西哲正宗。老海晚年论诗说禅,宣讲天命,或引诵老子,令一些欧美学者闻声惊骇,以为他要皈依中国道统。平心而论,他只不过是立足西哲传统,依照其物极必反的逻辑,顺势回转,并试图参照东方模式,为西洋人考虑一种比较顺乎自然的“活法”罢了。
  一九四七年后,老海陆续写下《论人道主义》、《关于技术的追问》、《通向语言之路》、《什么叫思想》等大量论著。特点是生拼硬造,晦涩艰难,苦于表达,又欲罢不能。此公在语言和思想上风格殊异,几乎让东西方学者都饱尝其苦。这大概是西方现代哲人的特有困境:独辟蹊径,止于无路可走,竭力更新,又挣不脱传统的束缚。因而有人以“一只妖蛾子”为例,说他拚命咬破西哲的坚硬茧壳,但已无力爬出来“尽情飞舞”。归纳他后期思想的混沌性质,似有如下三点值得我们注意:
  西洋哲学之终结 海氏执著于传统哲学批判,晚年渐至彻悟境界。他在《哲学的终结与思想的任务》中指出:现代科学的昌盛,实为一个逐步撕裂哲学母体、造成真理瓦解的过程。在科学的压迫与诱导之下,早先包容一统的西洋哲学,如今已经分裂为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语言学等诸多学科。儿女们独立后,纷纷标榜科学基因,却羞于承认它们的母系血缘。“这一发展貌似哲学解体,实则是哲学的完成”。哲学之完成,依老海之意,也是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终结。“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尼采称其哲学特征为柏拉图主义的颠倒。而随着马克思所完成的形而上学批判,哲学已耗尽它的极端可能性,并进入终结阶段。”(英译《海氏基本著作》,伦敦,一九七七,376页)
  当然,“终结”并非即刻完蛋,而是指这一思辨系统成熟后的困惑与局限。为此需要呼吁变革,并寻觅某种新的兼容性思想方式。老海断定,导致西哲困境的原因是形而上学。而形而上学归根到底,是一种讲究抽象概念和严格范畴的逻辑思维方式。从柏拉图开始,西方哲人即以此为纲,逐步建立起精细入微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体系。这套玄学家什,本是西方人引以为荣、东方人暗中叹服的东西。老海却深以为憾,认为它先天不良,从娘胎里带来了重大隐患。这是为什么呢?
  主客两极分化 福祸相依,泰极否来。老海看到,形而上学虽为洋人造福千年,可也酿成尾大不掉的麻烦。其中致命关键,在于逻辑思维所导致的“主客两极分化”。或曰以人为中心,自以为是地针对世界采取“日趋精细的分割剥离”姿态。早在《存在与时间》里,他就指控西洋哲学的弥天大错:本体论号称第一哲学,扬言能包容天地间一切奥秘。然而自亚里士多德以降,它从未涉及人与自然休戚相关的“存在问题”。换言之,它自以为关心人类生存,实际上却把“存在”一词的生动原意,强换成严格僵硬的名词概念。用大白话来解释,就是把ToBe当作Being,或将“存在”误读为“存在者”。从此西洋哲学便阴阳失调,为人事忘乎天理,求功利而疏于道义。晚年的老海进而确认,这种以抽象概念为基准的逻辑思维,恰是西洋文明赖以发达并遭殃的“思想原罪”。譬如古希腊文中有关“是”的系词,一旦被当作哲学范畴,便导致简明而无情的等同:这个“是”被用来严格界定一切存在之物,并将它们统统变成逻辑思维对象,从而割断其间天然混成、彼此默契的血肉联系。为此老海叹息:一个“是”的出现,居然引起“世界的崩溃”。
  西洋人凭借形而上之法,格物致知,通幽见微,满以为手握胜券,可直达终极,穷尽真理。殊不知人言嚣张,则天道式微;庙算过细,躬虑必浅;强求自在自为,反落得孤家寡人,远离真知。“世界越是广泛有效地被人征服,听人摆布,对象越是表现出客观性,其中的主观意志就越强烈”。科学的胜利,非但不能维持和谐的世界图景,反因其片面单调,妄自尊大,极易掩压天命(Geschick)的显现。老海慧眼,看出这幅“推背图”中人的不幸:他被超拔出来,突破“天地神人”四重交织,自信能主宰一切。然而主客分化的后果,却是人的持续异化,背离自然一统世界,并且不断丢弃他所拥有的丰富生存可能。
  科学不再思想 西洋哲学分崩瓦解,现代科学势如破竹,暗示这种思辨方式的确阳火过盛,有伤阴骘。它从古典哲学裂变为现代科学,再由科学之中派生出控制论、智能工程、电脑元语言等一系列更加“科学”的玩意儿。如此可畏的发展趋势,莫非要导致人类思想语言的全面逻辑化与程序化?为此老海警告世人:“科学并不思想”。或者说,即便它拥有某种高明思想,可其中的潜在逻辑,也是要排斥或禁止其它各种思想的。
  此话并非空穴来风。老海强调说:“科学自身所建立的权威,将受到新的科学,即控制论的左右”。而信息技术和元语言学的进展,则被他视为形而上学“针对一切语言进行普遍技术化”的努力。在他看来,科学通过对元语言的追求,以及对天然语言的扬弃,将把人类带入一种“单轨思想”,即根据技术操作原则,将词与物变作单一严整的对应阵列。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电脑信息网络,一旦成为固定社会机制,即可确保科学对于整个世界的统治。当然,老海并不因此抹杀信息革命的进步意义。但他坚持认为,这一强悍趋势如不加以谨慎把握,极有可能窒息语言生命,剥夺其创造功能,最终造成人类语言蜕变与思想萎缩。
  赛先生三部曲:作客、定居、反客为主?
  上面删繁就简,撮要列出老海的一些“反启蒙”观点。乍听怪论,难免有人嗔其荒诞,或愤然反诘,要为科学一辩。其实西洋哲学反躬自责、矫枉过正,本世纪渐成大势。老海上承尼采,下接德里达、福柯,被人誉为“极端预言家”之首。他们逆流而动,危言耸听,合力来挖西方现代化的墙脚。名为对启蒙哲学的反叛,实乃这一传统的自我更新。所以国人不必多虑,姑且听听不同意见。现成一例,是美国教授麦吉尔的感慨之辞。此公精研海学,盼望能与东方人携手,合力寻找针对启蒙哲学的“消炎解毒剂”,可是“印度和中国当下的学术讨论,往往带有十九世纪初叶的性质。东方人对科学、进步这一类启蒙与后启蒙价值观念,竟抱有如此默契而笃定的信心,不免让西方人时感震惊。”(见《极端预言家》,伯克利加大,一九八五,340页)
  麦教授的牢骚虽然偏激,倒也带有几分中肯:毕竟我们曾一厢情愿,诚心邀那赛先生来家作客。后来他在中国定居,拿到绿卡,逐渐熬成一个好公民模样。况且中国积弱,吃尽西洋利器之苦,正是依靠科技兴国,才有今日转圜之机,不再受列强欺负。如此功德,岂可不对赛先生讴而颂之?于是赏黄马褂,赐双眼花翎,加太子太保衔。眼见那非我族类的赛某人,也要在我华夏之邦反客为主了。中国人素来宽厚,封他个铁帽子王,也真算不得什么。欢喜之余,偏又闻得他家门不幸,沉疴复发。此时难道我们不该有所警惕?为了本民族文化的健康长寿,适当作一点求变通、留后路的思想准备,亦属寻常之理,至少在查明西洋现代病的成因之前,不妨了解老海的诊断意见。
  技术的本质分析 关于现代科技,世人因受启蒙哲学影响,往往抱定一种功利主义的乐观态度,视其为“中介性工具”,或自身力量的延伸。这是因为,人类利用技术手段开发自然资源,可以迅速实现社会富裕,以及生活上的便利舒适。其次从人类学角度看,技术既依赖于人的劳动与谋略,同时也增强人类驾驭自然的能力,鼓励其扩张意图,因而“技术就是力量”。
  老海讥笑上述流行观念,说它远未把握技术的本质。在他看来,技术并非单纯中介性手段,它还涉及人与自然的根本关系,影响人类世界的构造发展。例如,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拒绝使用钢犁,耕种时还要从马蹄上卸下铁掌,为的是不伤害大地母亲。而现代人驾驶拖拉机开垦土地,利用生物技术操纵养殖,大规模开采提炼化工产品,目的是重新改造整个世界。两者相比,其中人和土地、动植物的关系全然不同:以往人类与大自然保持一种原始崇敬式的“伙伴关系”。而现代科学技术却体现出高度的人类霸权意图。它以自然为征服与谋略对象,实行彻底而又冷酷的强力榨取。因此技术不仅仅是手段,它更是“一种展现的方式”。
  展现什么呢?老海追溯此题,直到西方文明的源头。他发现“技术”在古希腊文中写作techne。 这个词除了指示工匠技艺,还牵涉到诗(poesis)一类有关心灵和美的艺术,以及广义上的知识概念(epis-teme)。“因此techne一词的关键不在于工具的制造、操作和使用,而在于一种认知的展现”。问题在于,西洋哲学经过柏拉图著名的形而上学转折,大大简化“技术”的原始涵义,遗弃了它的真理认知功能。以柏拉图对话为例:它注重思辨,刻意寻求根据和原因,形成一种“合理思维定式”。其核心是把思想抽象化,进而看作是一种技术,以便服务于人类的行动与制造。老海反对这种“针对思想的技术性理解”,因为他担心,技术一旦被褊狭地理解为“工具”,人类就会忘却真理的去蔽,迷恋于种种奇技淫巧。小技得逞,大道废弛。君子乐道甚乎技也。这里,老海已经透出与中国古人相似的话音了。
  科技是一种座架 西洋科技日趋发达,如日中天,引出老海的深刻而沉重的精神忧虑。他认为,技术本质的逻辑发展,导致西方现代科技的诞生。而作为重大历史转折,现代科技已将人类带入一个“新时代”。如今,“技术的本质展现为全体存在者的真理的命运。”或者说,现代科技的潜在力量,已经开始决定并将从根本上改变人类生存方式。
  为说明这一历史性变化的严重含义,老海从五十年代起,经过反复酝酿,提出一个拗口而难懂的概念,即所谓的“座架”(德文Gestell,英译Enframing)。从字面看,“座架”大约是指某种集约性的、一旦开头就无法摆脱的基本模式。用老海的话说,座架就像山脉主干,贯穿一座座原始山蜂,使之展现为绵延不绝的群山。不仅如此,座架又同人的行为有关,是一种自主意志的必然结果。甚至可以说它是人类一意孤行,为自身设下的无形陷阱。其中危机四伏,出路渺茫,人却乐在其中,识不破庐山真面目,反而以为世界该当如此。
  有这么严重吗?老海自有他的说法。他指出,新时代之前,人虽贵为万物灵长,但他毕竟与诸多事物牵连,交织包容在存在的整体之中。如今他超越了自然秩序,成为“首要主体”,并将自身与万物对立,自以为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威。在此前提下,现代科技作为一种精神座架出现,其主要特点是具有一种“强求”(Herausforden)性质,同时它还会展现出一系列可怕后果,诸如“物化、齐一化、功能化、谋算、限定、全面统治与物质耗尽”等等。换言之,这种科技座架就像一个铁笼子,它能汇聚人类的意念和需要,违背自然规律,强迫事物按照人的目的进行超常变化,结果无非是破坏自然进程,扭曲事物属性,限制人的正常发展。在它的支配之下,世上万物都被客体化,即被现代科技“展现”为单纯的能量提供者、可分解物质、加工原料、替代对象,以及各种丧失它们原有性质的“持存物”(Bestand)。
  老海说,现代科技漠视事物的天然存在权力,把它们仅仅当作进攻与克服的目标。在它面前,世上的一切,包括人本身,都是可以估算、分析、利用并加以控制的对象。正是由于这种严重侵害事物本性的逻辑,人类被强迫进入非自然的存在,逐渐丧失本性,沦为所谓“人道主义”的牺牲品。与此同时,现代科技又以其执拗意志,勒令一切神话、宗教和传统存在方式退出历史舞台。而“新时代”的一切事物,只能在技术交往中得到重新构造与规定。就是说,它们必须千篇一律地展现为功能性、物质性的存在,并且成为可预测、可算计、可耗尽的技术对象。因此,现代科技绝不是什么单纯的中介或工具性力量,而是自然、世界和人类社会的强制性座架,或“发展/毁灭”的真理命运。“如果命运以座架的形式支配着一切,那么它就是整体的危险。”
  绝望之后的希望 老海晚年的思想日趋悲观。他深知,现代人依赖科技,远远超过他们对于传统的依恋。诸神俱已逝去,而他自己的声音微弱,论据不足,岂能轻易感召或说服众人。在他后期的理论文章里,神秘主义色彩相当严重。譬如他宣称,科技作为人类“最高危险”,其深刻危害性并不在于核战争、能源耗竭、环境污染或物种灭绝——真正的危险早在原子弹发明之前已经降临:它就是科技的“思维与行动方式”。而“那种精心谋算的思想本身就是毁灭性的爆炸”。更有甚者,他怀疑并且否认人类控制科技发展的能力。在他看来,人将成为“技术人”或持存物,这意味着他将受到科技思维方式的束缚、限制和迷惑。而那些试图以道德或人性观念来“控制科技”的企图,将会显得幼稚可笑,因为“没有任何个人或团体,也没有什么专业委员会或头面人物的某一次正式会议,能够让原子时代的进程刹车”。
  希望渺茫,出路何在?老海以为只有唤起人们的“沉思”,从根本上去反省人类生存前景。这里录下他晚年的两段奇思,谨供住进高楼、装上电话、准备购买汽车的中国人一览:
  其一,老海视西洋哲学为一种乐器,说它虽像钢琴一般韵律分明,铿锵激越,终因音域有限,不能尽显万象,达到与天道的完满契合。除此之外,他认为还应存在某种低沉而古朴的“基本音调”(这不免令人联想起中国古代的黄钟大吕或箜篌木鱼之类)。可惜的是,西洋人似乎难以识别或领略其中的“阴沉之趣”。
  其二,老海晚年寂寞,曾面对一株苹果树大发议论:为什么我们非要按照科学家的逻辑去观察和揣度这个世界呢?在他们眼中,一棵迎风摇摆、花果灿然的苹果树,无非是一堆叶绿素、分子链、光合作用和遗传基因的具体体现。而作为活人,我们既然和苹果树声息相通,为何又不能把它看作是一种美好生命,并且勇敢地选择这种在阳光下和微风中自然舒展的思想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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