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先生多次和我说起,他对《瞿髯论词绝句》(夏承焘著,吴无闻注,中华书局一九七九年三月出版)最有感情,我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有人约我写点关于夏先生的文字,我又想起这句话。夏先生有脍炙人口的《唐宋词人年谱》,有文坛交口称誉的《唐宋词论丛》,有青年学生爱不释手的《唐宋词选》,为什么单单对这样一本小册子最有感情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一次,问到夏先生,吴无闻同志在旁说:“你知道前言中‘禁足居西湖’是什么意思吗?”没等我回答,夏先生说:“禁足,不得随便行动也。《论词绝句》是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蹲‘牛棚’的收获。”我恍然大悟,原来这本《论词绝句》是夏先生在逆境中的产物,它曾是作者的寄托和伴侣,难怪夏先生对它如此锺情。
以诗论诗,在我国诗歌理论遗产中,不乏先例。杜甫曾写过《戏为六绝句》,传为千古名篇。后来,元好问、王士祯、袁枚等人都写了许多论诗的绝句,清人江昱写过《论词十八首》。这些诗论、词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每首谈一个问题,连缀起来,又可以看出完整的艺术见解。但前人论诗的绝句都没有本书那么多,论的广。八十二首绝句,论述了从词产生以来的五十几位词家和词的发展史中的重要问题。这些诗写得兴味盎然,声韵悠扬;吴无闻同志的注释、题解也能得作者的真意。在本书压卷之诗中写道:“兰畹花间百辈词,千年流派我然疑”,可以说,《论词绝句》勾勒出了一部简明的词的发展史。
词的发展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历史,隋唐的萌芽,两宋的极盛,元明的衰落,清季的复兴,在这漫长的一千多年的发展史中,其词难以数计,词人何止千万?作者始终把词的思想内容放在首位,这在八十几首绝句中恰似一条主线,贯穿始终。《论词绝句》第一首是《唐教坊曲》。观澜索源,振叶寻根,作者指出词的前身是民间小调。这些小调主要是写“民间哀怨”。如《拾麦子》、《锉碓子》、《渔父引》、《破阵子》等等,单从这些曲名,就可以看出它们是描写农民、渔民的劳动生活,反映军士的战斗场面的。这些俚曲小调相当广泛地反映了民间的疾苦,反映了社会的现实。正因为这个原因,作者很看重这些作品,把这些作品誉为唐代的“国风”。但到后来,文人的香艳词多了起来,词就逐渐地走上了歧路。到了宋代,“纷纷绮语学高唐”,一些词人用华丽的词藻和精巧的雕琢来描写男女爱情,制成了大量的宫词艳曲,就离开了词的正确发展道路。从这个根本点出发,作者论述了历代词人。他批评作为词人的李白,把“青莲妍唱”放在“边关闾巷”的对立面。他认为《清平调》是“懊恼宫莺第一声”,尽管辞藻华美,但不过是阿谀杨贵妃的作品,唱出了唐代宫词的“第一声”。他批评温庭筠的词是“朱门莺燕”。温庭筠虽然也唱“紫塞歌声”,但那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是利用内地人爱听边塞曲调的心理,照旧写“绣幌佳人”罢了。所以昌谷(李贺)、樊川(杜牧)这些著名诗人瞧不起这些词章,都“摇首而去”。
作者这个见解是高明的。韩非子曾说过:“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矫揉做作,华而不实的作品不会长久。事实正是如此。宋朝的升平很快就过去了。民族矛盾日益尖锐,北宋与辽、西夏,南宋与金,烽烟不断。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了苏辛词派。《论词绝句》高度评价苏辛词派,特别是辛弃疾词所反映的广阔的社会现实和深刻的社会矛盾。
作者认为范仲淹是苏辛词派的先声。范词《渔家傲》“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反映了将士们的边塞生活和苦闷心情,终于从“歌围舞阵”中间冲杀出来一支新军,是非常难得的。而与范仲淹同时代的欧阳修、晏殊等人还把他们词的题材局限在“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的狭隘生活圈子里,他们看不惯范仲淹反映边塞生活的《渔家傲》,讥笑他是“穷塞主词”(《东轩笔录》),其实正说明了欧阳修、晏殊这些人,已经远远落在时代的后面了。
特别应该一提的是《论词绝句》对女词人李清照的评价。书中以五首的篇幅“论”李清照,稍后不久出版的作者的《月轮山词论集》,把论李清照的文章放在全书的第一、第二篇,可见对李清照的推重。为什么要推重李清照呢?论李清照诗的第一首说:“目空欧晏几宗工,身后流言亦意中。放汝倚声逃伏斧,渡江人敢颂重瞳。”这里提出了两个理由,一是“目空欧晏几宗工”,一是“渡江人敢颂重瞳。”这个评价很符合全书论词的标准。李清照是个不平凡的女性,却要在平凡的环境中平凡地打发日子,确实会使她感到烦闷窒息,因此她“寻寻觅觅”,渴望自由,向往光明。表现在她的词里是敢于写少女的爱情,“眼波才动被人猜”;敢于写夫妇的幽情,“今夜纱

枕簟凉”;敢于讥笑有社会地位的男人,“桂子飘香张九成”;敢于批评文坛前辈……清人李调元曾赞扬她的才华“压倒须眉”,是有道理的。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作者认为她敢于指斥时政。“颂重瞳”,指歌颂项羽。“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乌江》),为什么要思念项羽呢?因为项羽不肯过江。这就尖锐地讽刺了宋高宗渡江南逃的丑行,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皇帝,充分表现出慷慨激烈的爱国热情。
按着这样一条主线写下去,《论词绝句》充分肯定了苏轼、陆游、辛弃疾、张孝祥、陈亮、陈子龙、夏完淳、王夫之和龚自珍等词家,把他们摆在词史的突出地位上,加以评论。
《论词绝句》另一重要准则就是强调写词要有“真情实感”。在论清代词人顾贞观的诗中,作者说“至情言语即天声”。作者特别肯定李煜的词作,称赞李煜有才华。为什么呢?也是因为李煜降宋后写的词,伤今感旧,与亡国之痛相结合,情感真实,艺术成就很高。特别是他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以及他的父亲李璟《摊破浣溪沙》“回首绿波三峡暮,接天流”,开始摆脱花间派的束缚,从中已经可以看到苏轼“大江东去”豪放词风的端倪。文艺作品,不论是诗、是词,还是小说、散文,都是通过感情的交流去打动读者的,要用丰富的感情去感染读者,激励读者,使读者在潜移默化中接受你的观点。白居易有一段著名的话:“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感情是诗的根本,语言是诗的叶苗,声音是诗的花朵,诗中所反映的道理是诗的果实,但无论生苗、开花、结果,都和感情这个根本息息相关。《论词绝句》抓住这个重要问题,评论开去,是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的。
《论词绝句》也重视艺术形式问题。作者指出吴文英的词“形式极美”,“音律和谐”,并以神仙宫阙的金碧辉煌来形容吴词的绚丽多彩。张炎《词源》评论吴文英的词,说“七宝楼台,拆碎下来,不成片段。”作者说“是谁肯办痴儿事,七宝楼台拆下看”,表达了自己对吴文英词的肯定,对张炎评论的异议。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论词绝句》对岳飞《满江红》词的评论。几百年来,人们都认为“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是岳飞之作。“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鼓舞了数不清的仁人志士抗敌救国。作者不同意“岳飞之作”这种结论。他说,对词的“科学的鉴定”,与词的“历史意义”,不应该混淆起来。作者以三首诗评论岳飞,而以两首谈《满江红》非岳飞所作。“黄龙月隔贺兰云”,从地理常识上讲,岳飞当时要直捣的是金国上京“黄龙府”,在今天的吉林省,而不是在今天西北甘肃、河套一带的“贺兰山”,当时贺兰山属西夏,“西北当年靖战氛”,那时并没有战争,所以词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与岳飞对不上号。那么这首诗是谁作的呢?“王髯御鞑唱刀环”,明朝大将王越曾破鞑靼入侵军于贺兰山,明人刊岳飞《满江红》词于西湖岳坟,夏先生怀疑《满江红》词是王越幕府文士所作,托名岳飞以鼓舞士气。“八卷鄂王家集在,何曾说取贺兰山”,“鄂王家集”指《岳飞集》。岳飞死后,岳飞子岳霖、孙岳珂两代搜访父祖遗稿,不遗余力,历经三十多年,编成《岳飞集》,哪里曾提到脍炙人口的《满江红》呢?夏先生认为这也是一个有力的证据。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学术问题,当然还可以继续探讨,但是夏先生大胆思考、努力探索的精神值得钦佩。
书中的有些评论,也还可商榷。如对辛弃疾的评价,作者说“他与苏轼并称苏辛词派,但他的思想感情远较苏轼丰富伟大”,似欠妥贴。词进入宋代,名家辈出,但直到苏轼、辛弃疾之手,词才得到了最大的提高与发展。宋词得与唐诗并称,成为一代文学之胜,苏轼与辛弃疾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在政治上,苏轼一生不得意,而辛弃疾也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但辛弃疾眼看国破家亡,河山沦陷,他的感奋是苏轼所没有的,他始终站在抗金斗争的第一线,也是难能可贵的。但如从他的一生的全部成就来看,恐怕还很难说“辛弃疾的思想感情远较苏轼丰富伟大”,这正如诗坛李、杜的比较,各有千秋罢了。另外,对于周邦彦的评价也似欠公允。周词形象鲜明,音调铿锵,既具文字之美,又兼声音之妙,王国维曾说:“故读先生之词,于文字之外,兼须味其音律。……今其声虽亡,读其词者,犹觉拗怒之中,自饶和婉,曼声促节,繁会相宜;清浊抑扬,辘轳交往。”(《清其先生遗事·尚论三》)这是很有道理的。作者虽然也说周词“影响很大,有人誉为‘词家之冠’”,但接着就补上一句,“也有人斥为‘亡国之音’”,而且十分具体地说:“钱塘江虽然环绕周邦彦墓边的月轮山奔流,也难湔洗周邦彦阿谀宋徽宗崇宁礼乐的耻辱”。这样一来,“词家之冠”的周邦彦便只剩下“钱塘江也洗不净的耻辱”留在人们脑中了。其实,即便他主持过大晟府,大晟府这个音乐机构是粉饰太平的工具,但它在音乐发展方面的贡献,还是应当给以适当的评价的。此外,如果从一部比较完整的词史的角度去要求,似乎还可以再充实一下。如重要的词家晏殊、晏几道,还没有专门的诗篇论到,近人王国维也没有涉及,似觉不足。但这些都是一孔之见,未必正确,冒昧地写出来,以就正于夏先生。
一九八○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