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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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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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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书跋偶存·阮怀宁三集
栏目书林一枝
作者黄裳
期数1996年11期
  壬辰六月初二日,得此阮怀宁诗三集八册于南陵徐氏。
  十年来余数过金陵,深喜其地方风土,曾撰为杂记若干篇,于晚明史事尤喜言之。曾于暇日经行凤凰台畔,故家园囿,鲜有存者。乃忽于委巷中得阮怀宁故居,今名库司坊,当日之裤子裆也。一医士居之,导余入后院,废圃荒池,依稀当日,云即咏怀堂故址,大铖执红牙檀板拍曲处也。翌日乃登钵山,谒柳翼谋文,求丁氏旧藏《咏怀堂集》观之,云已于战中失去矣。意甚惘惘。每过旧肆必求其书,绝无知者。大铖诸集刊于崇祯季年,板存金陵,未几国变,兵燹之余,流传遂罕。况其人列名党籍,久为清流所不齿。南明倾覆,更卖身投敌,死于岑峤。家有其集,必拉杂摧烧之而始快也。念当无由更得之矣。乃忽于书友郭石麒许见此,为南陵徐氏遗书,欣喜逾望。所存凡三集,迄于丙子,其辛巳、戊寅二集今不存矣。书旧存钱唐丁氏,丙子诗有钱箨石印,更有翁虞山观印,盖早日流出之物,非端午桥携入钵山之本也。钵山旧有活字印本,所据即丁氏所藏别本,其丙子诗仅存上卷,下卷别据丁初我所寄钞本补完。初我所钞,当出于此,以此册当日曾流转于常熟也。至南陵徐氏何从得之,今不可知矣。卷中更有樊山老人手迹,则假于积余斋中读后所书也。丙子诗二卷,崇祯九年大铖隐居金陵时所作。时居祖堂山献花岩,金陵郊外绝胜之境也。辛卯春浓,余曾往游。欲寻怀宁题壁之字,绝不可得。祖堂寺在深山中,隐于浓荫之中,攀花附柳,历诸险境始得达。遗构弘伟,破败已甚,怀宁集中颇存写景之什,瑶草遗篇亦赖此仅存。深机二句亦殊不凡俗,小人无不多才,此又一事也。得书后一年雨窗重展漫记。癸已五月十五日。
  余闻甬上人家藏有大铖撰《和箫集》一册,崇祯刻,白棉纸印本。索重直,且秘惜之至。颇惊异天壤奇书何限。即托人往议,后终无耗。曾允写一副本,亦未亟亟求之,因重阅此更记,丙申寒露后一日。
  蒋心余有《过百子山樵旧宅》二首,其辞云,“一亩荒园半亩池,居人独唱阮家词,君臣优孟麒麟植,毛羽文章孔雀姿。复社空存防乱策,死灰难禁再燃时。城隅指点乌衣巷,只有南朝燕子知。”“中兴歌舞荒淫日,群小风云际会年。乐器谁焚亡国主,词臣分劈衍波笺。名高十客平章重,网尽诸人党祸连。一样蓬蒿埋旧宅,白头江令较他贤。”此二诗作于乾隆丁亥戊子之顷,是其时阮集之故宅人犹熟知之。按此宅在金陵库司坊,即裤子裆也,余曾过之,旧圃园池犹有存者,为文以记,并摄一影,今恐无之矣。今晨坐雨,阅《忠雅堂诗》,于卷十七得此,快甚,因移录入此外集卷首。己巳八月初三日。
  瑶草此序,妙说禅机,读之意远。其许集之诗为明兴以来一人而已,可见推许之至。然此固未见阮髯晚节狼藉之言耳。瑶草以兵败削发四明山中,终为清师擒戮。黄端伯被执不屈,答豫王拷问,称士英为贤相,且下一案语曰,不降即贤。此可为瑶草平生论定,不可诬也。乙巳四月初一日,酒后漫记。(此跋在《丙子诗》马士英序后。)
  余藏张宗子《琅嬛文集》稿本,有《阮圆海祖堂留宿》二诗,其辞曰,“牛首同天姥,生平梦寐深。山穷忽出寺,路断复穿林。得意难为画,移情何必琴。高贤一榻在,鸡黍故人心。”“剧谈中夜渴,瀹茗试松萝。泉汲虎跑井,书摊豕渡河。无生释子话,孰杀郑人歌。边警终萦虑,樽前费揣摩。”(郑人歌下原有注云:“时圆海被谤山居,故为解嘲。”)此二诗人所未见。阮居祖堂,常以优酒结清流,宗子亦其旧识也。明末越中人论东林事多有原恕怀宁之词,于此可见消息。癸卯正月初三日。
  钱唐朱鹿田《一半勾留集》有“吴绣谷新得《咏怀堂诗》,明季阮司马大铖集也。题句并寄宛陵”七绝四首,知瓶花斋亦曾藏此刻,当时已以为佳本矣。鹿田诗亦可诵,爰漫录之。
  官场门户总呈身,珰幕纷纷锢逐臣。太息东林余愤尽,才收点将录中人。”(原注,王绍徽《东林点将录》,大铖名亦与焉。初与李忠毅应昇魏忠节大中友善,后党魏阉,绝于诸君子矣。)
  毒如孔雀有文章(用弇州钤冈诗语),遗集徒存阮籍狂。一马同翻江左局,千秋齿冷咏怀堂。(阮籍亦猖狂,李忠毅被逮诗也,阮盖指大铖。)
  流传稗史恶名多,怨结清流不奈何。纵使阳台歌一曲,却愁谁是窦连波。(大铖得志,欲兴大狱,贵阳止之。士英诗云云,盖以苏拟刘以赵拟阮也。刘谓念台副相)
  倚楼红袖桃花扇,入院朱丝燕子笺。都是江南亡国事,秦淮水渴散灯船。
  甲午端阳后三日,灯窗记。
  华亭钱葆馚《金门稿》卷五有“题咏怀堂集”一诗,“甘陵部正分,江表事将去。不及彦回年,犹胜总持句。”丁酉九月录。
  案:《咏怀堂诗集》四卷,崇祯刻。半叶九行,行十九字。白口单边。大题下属“石巢阮大铖集之著,南海邝露公露较。”前有崇祯乙亥叶灿序(此序抄配),岭南门人邝露序。目录。后有崇祯乙亥冬日石巢阮大铖拜手撰自序(此亦抄配)。收藏有“南陵徐乃昌校勘经籍记”(朱文长印),“积学斋徐乃昌藏书”(朱文长印),“徐乃昌读”(朱文方印),“积余秘笈识者宝之”(朱文长印),“调生过眼”(朱文方印)。扉叶三行,“阮圆海先生著,咏怀堂诗集,吴门毛恒所梓行。”樊增祥题签。卷前有旧人题诗:“燕子春灯写艳词,国亡身去欲何之。风流失计遭人唾,孤负还山外集诗。当日吴中刊刻行,文章传世有门生。胜他一纸佳山水,改窜青楼冯玉瑛。大清光绪二十九年后五月,颔道人漫题。”下钤“颔道人”朱文腰圆印。诗中说及马士英能画,遗作流传,往往被人加添数笔改名为冯玉瑛的故事。又有夹签一纸:
  前示阮圆海诗集,卷前题诗所称颔道人者,昨忽想及,此系江都吉柱臣孝廉物(光绪己丑拜)。孝廉名亮工,能诗画,尤善于书法,具包吴神味。曾往来于臧饴孙太史之门。偁曩日肄业太史时,固熟人也。厥后诗酒自晦,晚年不食而饮,狂而近痴,牢落以殁,亦隽才也。
  《咏怀堂诗外集》甲乙部,崇祯刻本,行款同前,大题下双行,“石巢阮大铖集之著,衲子德洁宗白较。”前有自序。收藏印记同前。
  《咏怀堂丙子诗》上下卷,崇祯刻。半叶八行,行十七字。白口单边。大题下双行,“晋熙集之阮大铖著,齐安退思杜祝进较”。卷下题“吴门震甫葛一龙较”。前有“丁丑仲冬甘有三日弟马士英具草”叙,自序,目录。收藏有“钱载”(白文方印),“箨石”(朱文方印),“嘉惠堂丁氏藏书之记”(白文方印),“翁同龢观”(朱文长印),“南陵徐氏”(朱文方印)。
  一九四六年秋,我在文汇报作记者,被派到南京去。那时正当国共和谈如火如荼之际,白天采访,夜里用长途电话向上海报新闻,着实忙得可以。可是那时年纪轻,精力充沛,每天在这六朝古都里走访,到处碰到有名的遗址。当然,遗迹是百不一存了,只剩下一个地名,一块街牌。但就是这样,也往往使我逗留好一会。如有名的乌衣巷,只剩下了一条逼窄的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但在那巷口,却悬着蓝地白字的巷名牌,看了也不禁使人神往。这座古城留下的遗址太多了,六朝不免太辽远,南唐也不近,最使人感到亲切的是晚明弘光一局,虽然这个小朝廷在南京只不过挣扎了一年光景,但一部孔尚任的《桃花扇》,却留下了活生生的历史画卷。但遗迹同样地少。那时媚香楼的假古董尚未出现,旧院长桥之见于《板桥杂记》的也都面目全非。但走来走去却被我发现了一处可能是当年遗迹的咏怀堂故址。这是在一处叫做库司坊的巷子里,也就是人们口头所说的“裤子裆”。是老百姓送给阮大铖府第的嘉名。石巢园虽然几经易手,但当地的住户却能指实这就是阮圆海故宅的原址。在荒秽不堪的后院里只剩下一弯池水,几株小树,春水鸭阑,荒凉而寂寞。却也使我满意,比看到那些金碧错彩的重修遗址还要满意。
  阮圆海的声名是早有定论的了。对这样的人物,是应该远远躲开为是。但我却另有想法,也许是出于历史癖和好奇心,觉得历史上固多正人君子,但没有了对立面,则正面人物也就显不出他的光辉。正如戏台上只有正生、正旦而缺少净与丑也就演不出一台好戏一样。这样我就很想看一看阮的著作。燕子春灯传刻尚多,少见的是他的诗集。记起江南图书馆藏有阮诗的原刻本,就兴冲冲地跑到钵山精舍去找柳翼谋先生去。
  那时图书馆的藏书刚逃难归来,还未整理上架。一捆捆宋板名抄都用麻绳扎起,堆在书楼的角落里。柳老先生告诉我,书楼的宋元旧本损失倒不多,明刻则去了不少,阮髯的三集也失落在内。连铅字排印本也只剩下两部,无法出让了。没有法子,只借了铅印本草草翻了一过,抄下了一些断句。铅印本前影印了王伯沆抄本的扉叶,无想居士(即伯沆)题云:
  大铖猾贼,事具明史本传,为世唾骂久矣。独其诗新逸可诵,比于严分宜赵文华两集,似尚过之。乃知小人无不多才也。
  又有黄侃篆书借读题记一行。下面是陈散原的题词:
  芳絮深微,妙绪纷披,具体储韦,追踪陶谢,不以人废言,吾当标为五百年作者。丙辰惊蛰,散原。
  章炳麟的题词是:
  大铖五言古诗,以王孟意趣,而兼谢客之精炼,律诗微不逮,七言又次之。然榷论明代诗人,如大铖者少矣。潘岳宋之问,险诐不后于大铖,其诗至今存。君子不以人废言也。戊辰孟春,太炎。
  陈散原又一题云:
  咏怀堂诗,五言古希踪陶韦,称最胜。此上下二卷,悉崇祯辛已一岁作。酬应七律特过半。而澹秀矜炼,犹足与前刻相伯仲。但仅见之本,似视前刻流传尤少。殆由贱其人,或篇中于未入关之新国,屡有指斥,犯时大禁,购藏者不无贾祸之惧耶?翼谋今竟从金陵书肆得之,亦可居之奇货也。假读毕聊为题记,辛酉八月,陈三立。
  柳翼谋当日重刻《咏怀堂诗》,想来也不无顾忌,为什么要印坏种的诗集呢?在卷头影印了名人的题词手迹,或者可以起到一点挡箭牌的作用吧。其实诸公所说也不过是不以人废言和小人无不多才这两句话而已。陈散原推测阮诗所以流传极罕的原因是不错的。不是恶其人兼及其诗,就是诗句有干新朝大忌。阮髯常以谈兵说剑自许,又渴望以边才起用,集中说及东夷边患之处实在不少。但似乎各种禁书目也都不见著录,这也从另一面证明此集流传之罕,以清初文网之密也还是漏网了。我在搜寻了许久之后,竟能从南陵徐氏遗藏中收得原刻三集,不能不说是一种奇遇,也是搜书以来快意的一事。
  在钵山观书之后,曾写过一篇“金陵杂记”发表,立即受到一位先生的斥责,那理由不外是为什么要谈论历史上的坏人,此外也别无反应。严重的是在文革中,住在宁波的一位图书馆工作者,向我工作的单位寄来了揭发检举信,说我着意收藏历史上大奸恶人的著作,应将藏书没收云云。起因是此人曾函告在宁波发现了一部新的阮大铖的《和箫集》,明刻棉纸,是早于三集付刻的本子。我就托他洽购或抄示副本,当然是没有下文,不料这时竟成了检举的口实,虽然抄没的理由不免离奇,但在那种时候,却也是言之成“理”的。我的藏书的终于被捆载而去,可能也是受了检举信的启发。这是我搜书以来遇到的一次险恶暗害。八十年代中期,李一氓曾拟出版阮集,从我这里借去了三集原刻,又想复印《和箫集》,却受到了无端的刁难,李老曾向我表示过他的愤慨。重刊本久久未能问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一九九四年六月五日
  《读书》杂志是以书为中心的思想文化评论月刊,凡是书及与书有关的人、事、现象都是《读书》关注的范围,内容涉及重要的文化现象和社会思潮,包容文史哲和社会科学,以及建筑、美术、影视、舞台等艺术评论和部分自然科学,向以引领思潮而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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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创刊于1979年4月10日。杂志的主要支持者与撰稿人多为学术界、思想界、文化界有影响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