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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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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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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治河咏怀
作者黄万里
期数1999年01期
  我研究黄河的治理,是怀着深厚情感的。科技研究这种工作,是枯燥乏味的;而作为人,多少总是有情感的。特别是当人们处于不利的环境下,最宜于玩赏些文艺。那文艺是有血有肉的,它会冲动那死板无情的x,y,z,使之活跃起来,使人们的精神从抑郁转为开朗,而抖擞起来,从而文思大进。
  记得一九七三年,我在三门峡戴着“右冠”边劳动边抄算,晚间自研治黄之道,当时苦思未获良策,而批判又纷至沓来,十分烦恼。适逢中秋,看着窗外阴暗无光,忽然云破月出,大喜,于是填词一首,旋身起舞,顿时心中舒坦了。词曰:
  癸丑中秋云破月来 调寄水调歌头
  不见姮娥素,翘首望清虚。溟朦重隔云雾,料想寂居孤。彷佛乘风前去,驾鹤追寻蟾兔,恨失老妻俱。违世复何预,不泣阮郎途。泛金波,云破处,桂阴疏。荣光四顾,玉盘弄影后庭初。起舞旋身徐步,长啸放歌吟赋,顿觉壮心苏。莫道人间苦,已似帝乡舒。
  私念假使我兼通音乐,把此词填入乐谱,假使我又通舞蹈(这里指大家参加的交际舞),同乐谱合拍地舞起新倡的步法;我自己拥着妻子起舞,一面听着音乐,一面又轻轻吟咏自己的词曲,那真是悠然不知有入世事矣。这并非是逃脱现实,这是输情入理,解脱科技工作者的沉闷,使其头脑活泼起来。我是一贯主张青年人要能欣赏音乐,能歌善舞的。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改学水利 一九三一年长江洪水泛滥,湖北省云梦县一下子淹死了七万人。一九三三年黄河决口十几处,损失无算。这激动了许多青年奋志学水利。当时唐山交大同学三人放弃了铁路桥梁工程师之职,出国改学水利,我是其中一人。听说黄河是最难治理的,我便立志学水利、治黄河。怎样学好水利,经前辈许心武先生(字介忱)指点,说江河大水后调查全国人才,搞水利的人,都是土木结构出身的,没有一人长于水文学,而不通水文学等于未入水利之门,只是能设计施工罢了。于是我决定从水文学入门学习水利。一九三四年元月到美国开始有计划的学习研究。
  开始我片面地理解洪水既是由暴雨产生,学水文应先掌握气象学。我的硕士以气象学为副科,论文是暴雨统计的专题。随后博士以地理学为第一副科,数学为第二副科,论文“瞬时流率时程线学说”创造了从暴雨推算洪流的半经验半理论方法,在十九年之后Nash提出相似的方法。
  在美国我驾汽车四万五千哩,看遍了各大工程。在田纳西河域治理专区Norris坝上实习了四个月;密西西比河一九三六年特大洪水后,该河机关招待我坐船参观直达出海河口;我又学习了多门地理学和地质学。于是眼界张开,明白了以前所学土木结构理论远远不足以解决洪水问题;水利工程造在河里将改变水沙流动态,从而使河床演变。当时还没有成立地貌学,在回国工作一年后,沿河边步行了三千公里,自己在头脑里开始建立起了水文地貌的观点,对于治河的问题有了一些认识。
  三门峡建坝的争辩 一九五五年苏联专家为治理黄河拟具了一个轮廓,水利部招些人去提意见,我提出了不同的见解。一九五七年一面改建峡州为三门峡市,工地筹建施工设备;一面召开扩大会议征求对修建三门峡大坝的意见。我出席争辩了七天,详情载于《中国水利》一九五七年第八期,又另有一期专门批判我的论点。先是,我发表了“花丛小语”短文,文内也攻击一些老“治河专家”一味捧场,不发表相反意见。我当时预言黄河潼关以上将大淤,并不断向上游发展,今日黄河下游的灾情将移到中游,特别是渭河,那里人民也将修起生产堤。总之,这坝是修不得的。最后我提出,一定要修,但河底六个施工泄水洞请勿堵死,这点大家同意了。但是最后苏联专家仍坚持按原计划堵死。近年这六洞又重新以每洞约一千万元的代价打开。
  一九六○年起,潼关以上黄渭河大淤,淹没损失是原来考虑到的,但是水壅高后横向冲击,使两岸倒坍冲了农田八十万亩,一个县城被迫搬走,一切像我预报的那样出现。我写了“念黄河”长诗。一九六三年,听说水利部集会,各家提出了改造三门峡坝工程的意见,仍未能纠正此坝修建时的错误观点,又写了“哀黄河”长诗。
  念黄河 一九六二年八月
  闻黄河中游淤塞,三门峡水库不能蓄水,如当年愚言。怅惘之余,诠次为七言长句。
有水有水号黄河,荡荡奔放挟沙多。蛟龙千里长堤束,坼岸潦原在一呵。有父为君身毁灭,其子称王息洪波。千古英雄淘既尽,犹怀磊块欲如何?念君气度亦爽飒,清渭浊泾兼引纳。肯吐琼浆淤万顷,千年斯土民践踏。人间浅识一何多,斩断沙流三门阖。更在东平潴漾漾,丰功伟利云综合。诏谓君氛从此靖,颂请不乏鲍参军。奇祥异瑞争来送,胜利冲来头易昏。樗散书生不晓机,竟然抗疏犯龙鳞,紫芝盛世岂应唱,肠热鲁连理必伸。源头水土应保恤,沙入河槽须纵逸,洼道轮流潦可泄,立农建土赖洪积。而今坝蓄复堤塞,清水顶冲长告急,行见渭滨仓廪实,翻为云梦鱼虾没!廷争面折迄无成,既阖三门见水清,终应愚言难蓄水,可怜血汗付沧溟。徙薪曲突非求泽,烂额焦头自上鬓,肠断秦川陇水咽,艳阳遗照此精诚。
  哀黄河 一九六三年八月
  癸卯伏雨,闭户披览各家改建三门峡坝工程意见。顿起无穷之虑,怅望禹功,泪垂无已。
昏昏八表停云里,风雨凄凄满地水。闷煞书生不得出,闭门重讨治河技。百家宏论亦纷纷,造坝节流曾一是,留洞排沙谋不用,枉教民徙无常止。曾参岂是杀人者?郑国莫非怀鬼士?尽说河清定可期,长堤千里顶冲涘?可怜血汗付东流,留得空库仰谷底。五载尔来管葛多,改持开洞排沙旨,纷纷献计泄库藏,但恨水高壅远沚。噫吁嘻!异哉奇计!摆脱秦灾复能几?郑渠垂就木成舟,应尽水库功用起,兴利除灾并顾间,巧谋犹待细研揣。凡今谁是出群雄?翡翠兰苕千手指,谁掣鲸鱼碧海中?百年难遇风流子!莫教碧眼笑千秋,莫使禹功坠如此!雨打窗声催转急,愿闻扫却杞忧矣。
  改建三门峡坝的建议 一九六四年春我写信给董必武副主席,陈明三门峡坝淤积的严重性。函式近四六韵文,并附上列两诗。承水利部召见,嘱拟改建计划。穷两月之工乃上达:《改修黄河三门峡坝的原理与方法》(水利部一九六四年九月印)。其法为开洞排沙,以灯泡式水轮机加速底流。期救秦川于陆沉;复蓄水以调洪兴利。草罢即兴成诗三首,以记其事:
  改修三门峡坝规划拟罢 一九六四年秋
策治河工谋算罢,顿时涕泪满衣襟。却看小女娇憨态,哪识乃翁欣喜心。两月伏书寻思苦,卅年载籍见功深。秦川锦绣应无虑,有计拿鳌拯陆沉。三门谋就拯三秦,谁济艰辛豫鲁民?渠化招来沿路碱,泥流淤出仰河身。必开洼径轻沙落,遂畅尾闾清道伸。料得后生通尽理,解铃岂待系铃人?黄河淤塞海河闾,泛彼督亢陂泽渔。客岁抗洪怜失调,他年策划恐艰舒。广陵散绝还堪惜,古楚狂来莫远疏。斫却散樗安足道,九州行水复何如?
  这个建议未得批复,因为对于黄河输沙下来的看法,我和大家有原则上的分歧。我的主张是必须让泥沙排出水库,以挽救渭河南岸;而一般的主张是拦沙上游,以减免下游河床淤高。但是,人们也怕泥沙继续淤在库内,于是把坝下部泄水洞逐年一个个地打开来,弄得大坝千孔百疮似的果然能排出很多沙来。而实际上排出的是潼关以下库内历年的积沙,每年随着水流下来的泥沙仍然淤在潼关以上黄渭河槽里。人们却误认为这样开洞排沙改建三门峡坝之后,冲淤可以从此平衡了。这样做好比把可以治好的急性肝炎拖延不治,而转成了慢性肝炎。一九七三年初我把这个道理呈报了国务院周总理,说明必须外加能量以改修大坝,才能挽救秦川。
  考察黄河中游地貌 七三年春承领导照顾,准许在监视下进入当时的三线地区潼关以上考查黄河渭河的地貌和河势,这对于一个具备理论基础的热情治河者是大好的机会,对思路起了强烈的反应,有助于我两年后制定治黄方略。
  当时人们一致认为大坝经过开洞排沙,库内蓄清排浑,黄河淤积末端不会再上延。这时已有“交口淤积不上延论”,等到淤积已达到泾渭的交口后,又出现“临潼淤积不上延论”。认为可以做到周总理指示的两个确保:确保下游不遭洪灾,上游不影响西安。在这里工作的泥沙专家一致持此观点,于是,对于大坝改建和运行方法奠定了错误的基础,随后也因此提出了修建小浪底水库的方案。我对此全面否定,争辩无效。
  黄渭之行,目睹中游人民遭受从下游移来的苦难,内心十分痛苦和同情,觉得自己如此努力学习并工作,曾何补于苍生?茫然不知怎样去报国,当时写下了途中所见的诗(限于篇幅,略)。
  一九七三至一九七六年政治上有一相对安定的阶段。这期间我在工余时间完成了《论治理黄河的方略》,并研究成了新的动力学规律:《论连续介体最大能量消散率定律》,也写出了大量的诗篇。这些平生最大的收获却是在戴着右冠、边干杂务边劳动的业余时间内完成的。当时一面拥帚扫地,一面暗吟自己的旧作,心情倒是开朗的。
  我说明自己的治黄方略是从否定现行的治黄观点出发的,这自然难于为一般人特别是当今负责者所接受。这些错误观点是:(1)依靠中游水土保持作为治黄基础;(2)尽量把泥沙随着水流输到海里作为治黄原则;(3)认为水沙应集流而非分流;(4)把高渠系统作为淤灌两岸低地的工程方法,及(5)不承认淤积受下游控制趋向一定平衡坡度的原理。在一九七六年我文里分析了这些观点错误所在,不破不立,从而说明了分流是治黄方略的惟一途径。其时右冠尚在,理所当然地被大家批判了一番。
  多么遗憾,我未能在周总理在世时研究出来。直到一九七九年郑州治黄讨论会上我才有机会向群众讲解,那时只有提问,而不再有责问了。会后有许多人来函赞许。但是我把现行治河方略批驳得一干二净,怎会得到官方的响应?从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五年,大家对于治黄象从来如此那样各说各的,尽力避开交锋。自顾渐近暮年,从一九三七年青年起就和老一辈水利学家争辩得耳红面赤,半个世纪过去了,在开会时我仍然言辞犀利地议论着,而环顾左右,却都是后生了,于是心里着急起来。词曰:
  牙落惊老 调寄渔家傲 一九七六年
牙落始惊身已老,形衰不役心犹矫,欲治黄河赍志早,空负抱,掣鳌有策知音渺。王景千年擅工巧,长才自古能伸少,细考其谋何所造,行洼道,分流回注淤沙皎。
  为此,我又重写了《论分流淤灌策治理黄河》(一九八五年六月清华大学印行)。文中指明,分流淤灌是治理黄河惟一可行的方法,也就是排斥了所有其他治黄方略。全文援用逐节推理的过程,说明方法的惟一性和可行性,并申明只要其中一条悖理,则全盘皆非。这样分层叙理,是为了分题讨论并集中辩论。我这样向全国水利学者挑战,却无人应战,只有来函赞许的人。
  于是我于一九八五年八月八日呈文国务院总理要求给我九十分钟时间向总理和当事诸公解说分流治黄是惟一可行的策略,同时也解决了河北缺水和部分黄淮海平原经济发展的问题,并且指明:“东线南水北调方案不可行”,“引黄河水济青岛不可行”,及“勿建长江三峡坝,代以云贵川湘鄂赣各省电站”。结果都发给了下层机构参考,黄河水利委员会让我报告了半天。另外,发交科学院研究这个问题。这一研究至少五年;而若按我建议的分流治黄并淤灌淮海平原,每年将获益几十亿元。只是这样,没法进行南水北调了,那怎么可以呢?显然,这个问题落到了“王顾左右而言它”的结局,于是笔者有赴美讲学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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