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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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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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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又是樱花散落时
作者李长声
期数1999年02期
  像泼妇撒野,樱花哗地开了,又哗地落了。
  一开便满枝满树,落时如雨似雪,大量生产、大量消费,颇具大众性。“在观赏美学的建构上”,确实比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合不贵开的梅花省事得多。梅是冬花,开时天气乍暖还寒。樱是春花,怒放之际东京已脱尽寒色,被艳阳一照,光彩夺目。阳光是暖洋洋的,正好在花下痛饮,体会终于摆脱了冬天的解放感。连那些流浪者也暂时收起对富甲天下的冷漠,载歌载舞。
  赏花,从文化意义上说来也源自中国。当初观赏的是梅花,据说是遣唐使带回来的,作为中国文化的象征,在平安时代被贵族们赏得如醉如痴。日前根津美术馆展览“天神美术”,其中有几幅室町时代的挂轴,被画作“渡唐”模样的学问、诗歌、画法之神菅原道真,手里总是拿了一枝梅,如观世音手执柳枝、诸葛亮手执羽扇,道士之貌岸然,不知是去是还,虽然遣唐使就是他建议废止的。当贵族的美意识由清雅转向华丽,很有些女气时,淡妆的梅逐渐让位给浓抹的樱。八一二年,喜爱樱花的嵯峨天皇开宴赏樱,形成宫廷传统,以至于今。其子仁明天皇更将紫宸殿南阶下的“右橘左梅”改种成“左樱”,于是,典礼行事之际,左近卫府的羽林军排列在山樱之下。寺庙神社,贵族间盛行在樱花下举行“樱会”。《万叶集》是现存最古老的和歌集,相当于我国的《诗经》,所收咏梅和歌一百一十八首,咏樱四十四首,而十世纪初编就的《古今和歌集》中咏樱七十首,咏梅不过才十八首。
  史书上初见“樱”字,是七二○年编纂的《日本书记》。书中说天皇泛舟行乐,忽有一瓣樱花飘落在酒杯里,可见,樱花一开始就是散落的形象。到了武士主持历史的时候,人生无常,樱花的短暂与飘零正好拿来写照他们的人生观。十七世纪后半,赏花蔚然成风,“或歌樱边,或宴松下,张幔幕,铺筵毡,老少相杂,良贱相混。有僧有女,呼朋引类,朝午晚间,如堵如市。”樱花观赏庶民化,渐成年中行事,而梅花似乎始终属于一种文人情趣。看梅花看其迎春,或许文人也生出“好死不如赖活着”之感;看樱花看其散落,怕是连平民百姓也忘乎所以,要慨然赴死。
  一六九八年,信奉朱子学的本草学家贝原益轩刊行《花谱》,首次提出樱为日本原产之说。说他问过长崎的中国商人,“日本之所谓樱者,中华无之”。德川幕府的儒官新井白石在《东雅》里还拉出明朝遗臣朱舜水作证:连这位儒学大家都说中国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了。“中华无之”演变为“惟日本有之”,迄今犹残存于一些日本人心底。一七四八年,“人中武士花中樱”的台词出现在演义家将为主公复仇的歌舞伎戏剧里,樱花历来的女性形象为之一变。其后,力主驱逐儒佛、恢复古道的国学家本居宣长自称“樱奴”,写下一首和歌:“人问敷岛大和心,朝日烂漫山樱花。”(敷岛,指日本)樱花从此跟大和心、大和魂挂上钩。幕府时代末晚,尊王攘夷的志士们风流倜傥,更加张扬樱花暴开暴落之美。明治年间,天军齐唱大和樱,樱花终至变成军国之花、靖国之花,三千宠爱集一身。
  以《本草纲目启蒙》名世的本草学家小野兰山曾指出贝原益轩的误听误信,但樱花已然精神化,连市井俳谐也吟咏“樱花开,此乃和国景色哉”,没人要听什么科学真理了。有“樱博士”之称的三好学在一九一八年出版的《人生植物学》里说:“往昔以为中国没有樱树,但现今很多樱树在西部及西南部的山中被发现。”可是,一九三八年出版《樱》一书,这些记述就暧昧起来。
  樱花为日本的“国花”,不过是一个历史性虚构。本居宣长注释《古事记》,附会樱在第一代天皇登基之前已存在(传说神武天皇于公元前六六○年二月十一日登基,这就是日本皇统纪元之始。明治维新以后将此日定为“纪元节”,二次大战后一度废止,一九六六年复活,名为“建国纪念日”,休息一天),不足为凭,但原产于喜马拉雅,经四川东渡而来,的确老早就在日本落地生根。岐阜县的淡墨樱和山梨县的山高神代樱老干新枝,树龄都高达千余年。山野中自然生长的樱树上百种,人工培育的园艺品种则多至两三百,如彼岸、八重、初见、朝、迟、枝垂、花云,名目繁多。冲绳的寒绯樱一月即初绽笑容,由南向北,一路开过去,开到高岭花事了——北海道的高岭樱争奇斗艳已是六、七月。寒绯樱原产中国南方;本来叫绯寒,因其发音容易和彼岸樱混淆,颠之倒之。樱花基本是五瓣,但雄蕊变成花瓣,能多至“八重”以上。三大庭园之一的兼六园的菊樱,花中开花,有三百八十瓣之多,好似一蓬水发的人工银耳。所谓“花见”,以往观赏的是山樱。奈良吉野山是山樱胜地,一五九四年丰臣秀吉曾在此举行盛大的赏樱会。明治初年,自然杂交的品种从东京的染井传播各地,庭园街路,到处可见的就是“染井吉野”了。
  染井吉野樱成长快,七、八年就开花,现今樱树百之八十都是它。未抽叶而先着花,由淡红变白,一个星期便凋谢。满城一齐开放,更造成一时性。靖国神社有三株染井吉野樱被当作“标准木”。每年气象厅官员到这祭祀命丧修罗场的生灵的神社查看,见枝头绽开数朵小花,便布告天下:东京樱花开花了。其中一株叫“神雷樱”,就在跨进大门的路右,长得有些歪斜。和境内的许多樱树一样,它也是军人劫后余生的“献木”——一九四四年夏,B29从中国内地飞来,暴雨似地轰炸日本本土。国将不国,一些军人疯狂叫嚣“若有以身体碰撞之决意,胜利则绝对在我”,急如星火地研制“一中必杀的新武器”。这种被美军称作“BAKA”的“火箭推进式自杀飞行炸弹”,挂在战斗机下面,接近目标后投下,由关在里面的“自愿”以身殉国者操纵,滑将过去,“发现航空母舰就碰撞航空母舰,发现B29就冲撞B29”。正如作家火野苇平的诗句:“一旦出击而去,绝无一人生还。”火野描写日军攻打徐州的小说《麦田与兵队》在一九三八年大畅其销,战地采访过“神雷部队”。这支部队是专为抱着炸弹飞翔所组建的特攻(特别攻击)部队。飞行炸弹的正式名称叫“樱花”,机头两侧画有粉红的五瓣。一兵士在出击之前写下遗咏:“我马上要开始突击/魂归故国/身如樱花散落/悠久化作护国之鬼/别了/我们是光荣的山樱/将回到母亲膝下开放”。“樱花”纷纷散落,并没有取得可观的战果,当然更挽救不了败局。听过天皇宣布投降的“玉音”之后,没来得及捐躯的“樱花”们相约在靖国神社再会。一九五二年神雷部队战友会向靖国神社供奉四株樱树,名之“神雷樱”。
  战争期间一切树木都惨遭伐采,樱也在劫难逃,被用作炭薪,落了个飞行炸弹的下场。战后,清除军国主义的象征,几乎把樱树斫伐殆尽。五十年代,人们对樱花还漠不关心,甚至有人家种植苗木,卖不出去,只好付之一炬。举办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一九六四年,众议院议长等人发愿“使日本再次成为樱花国度”,成立任意团体“日本樱会”,开展植樱运动,绿遍四岛。当人们觉得自己也跨入中流,有暇关怀环境、回归自然时,赏花活动又勃然复兴。
  像商品限时出售,樱花的短暂也招人,蜂拥而来,争相观赏。莫非因天气蓦然晴好,尽管经济大不景气,一九九八年的赏花人却似乎多过一九九七年。谚语有云:打架失火,江户花朵。一六六八年江户(今东京)几场大火之后,幕府发出布告,要人们厉行节俭,但大权在握的将军得知人们到上野看花,游兴不减例年,“大为喜悦”,“江户犹未衰微之证据”也。以古例今,不知当今总理大臣在电视里看见花下吃喝的热闹景象,是否也为之喜悦,一意孤行,绝不大减消费税。
  往年樱花开时遇见过两位身穿白衣、头戴旧军帽的男人,缺臂少腿,跪在地上乞讨。面前竖一牌,写了当年的部队番号,以示无欺。还附有一行小字:请勿拍照。看见他们,并不教人觉得杀风景,尤其在皇恩浩荡的恩赐上野公园里。
  和千年古都不同,东京的樱花胜地往往在阴暗处立着“战殁者慰灵碑”。若蓦然想起三十一岁死于肺结核的作家梶井基次郎的散文诗《樱树下》第一句:“樱树下埋着尸体!”再看樱花,一片惨淡,不禁要浑身一激凌。
  看花看人,靖国神社内外形成有趣的对照:社内多是老年人赏花参拜,或挑小军旗,或戴旧军帽,步履蹒跚,而社外多是年轻人席地聚饮,大呼小叫。人生也罢历史也罢,终归是时间的问题,时间流转,任谁也奈何不得。
  日本人说花,指的是樱花;说酒,指的清酒。有了这两样,生活便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要想在樱树下欢聚,人满为患,必须提早去占地方。看见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或卧或坐,懒懒的,等着同事们完工赶来,也令人感动:不能为赏花而放下工作,不愿因工作而错过赏花,两难之间,自有其可爱。
  樱花短暂,也不无可厌之处,以至有嫁娶不置樱花的习俗。梅花要一枝一朵地赏玩,而樱花只要一树一林地遥遥一望,便茫然生出些感慨。钻在花下痛饮,还有谁管他花开花落呢?诗曰:
  朝樱彼岸八重开,
  初见花云携酒来。
  无奈枝垂便吹雪,
  迟迟惟有情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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