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民居·钟乳石·梦境

　　我对湘西民居的向往，起源于大作家沈从文在名著《边城》中的白描：“贯串各个码头有一条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陆，一半在水，因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设有吊脚楼”，“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的，且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后来我又看到电影《芙蓉镇》、《边城》，还有许多美术作品中刻画的湘西民居，特别是湘西的凤凰县古城、永顺县王村古镇的民居：在青山绿水之间，错落有致地排列的吊脚楼，还有那溪水旁民居之间的富于生气的狭长小街，都让人觉得这里的人会生活，懂艺术，有哲学，使自身与大自然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是无意间，还是有意为之？无意挥洒，怎会布置得这般精巧？若有意营造，又怎能这样浑若天成？
　　如今，当我到湘西实地调查这些民居，探导旧时的梦境，我有些失望了。水边连绵的木制吊脚楼还在，但其中夹杂了不少近十几年新建的钢筋水泥结构的小楼房，那瓷砖贴面的白墙与久不油饰的乌黑的吊脚楼形成强烈反差；已经没有多少树木的山下还有长长的小街道，但临街的宅门不是人去楼空，破败不堪，就是被铝合金门，蓝色玻璃窗的美容店、小饭铺所替代，难以找到过去那没有斧凿痕迹的天然图画和迷漫其间的文化氛围。
　　我问带路的地方干部，能否也像我们一样痛感湘西独特的景致的破坏，文明的失落，他却用怪怪的眼光看着我说：“我们住久了，看惯了。”是啊，他久居于此，这湘西城镇的几十年变迁，在他眼里就像每张照片都类似，但也有些细微差别的图片集，他一张一张地翻看到最后；而我们只看头一张和最后一张，得到的印象自然不同。另外，他的眼神中似乎也有这样的意思：这里的人收入增加，也要改善居住条件，为什么你们内地人翻盖房子就行，而我们就不成呢？
　　我们走到凤凰古城的小石桥下，有几个年轻姑娘打开画夹，坐在河边静静地写生。我走近看，她们都在画河对岸的吊脚楼。我问其中一个十分文静的姑娘：“为什么不画吊脚楼旁的新楼房？”“没有特色，不美。”她轻轻地说。我找到知音，就蹲在她身旁，一边看她作画，一边和她攀谈。她是山东省一所艺术师范学校的学生，和几个同学结伴到这里来写生，为毕业作品搜集素材。她说当她看见湘西民居变成这个样子时，就像在张家界的大溶洞中，看见千万年水滴形成的美丽的钟乳石在人为敲打中断裂时的感觉一样。“断裂”，这个词太传神了！湘西民居是这里的人们在与自然的千百年的交往中，慢慢修建起来的，实用、美观，凝聚着悠久、丰富的传统文明。但在改革前的计划经济时期，这里的人们被迫上山砍树，大炼钢铁，破坏了生态，可以造吊脚楼的木材越来越少；而在没有效率的人民公社中，人们生活困苦，谁还能像过去那样有兴致，把山上桐树籽榨出油来粉刷房子？这里的人太穷了，死的死，搬的搬，留下的只有摇摇欲坠的破败的吊脚楼，成为“断裂”的历史象征。改革开放解散人民公社后，这里人们的生活好起来，那些新建的楼房和店铺，就是这里率先致富的人们盖的。但这些人的青少年时期在文化革命中度过，对以往的文明传统不了解。所以他们只会用钢筋、水泥、玻璃，模仿内地的样式，盖起这些刺眼的建筑。他们却认为这就是美，就是时尚。他们这些“暴发户”哪里知道，这是另一种断裂：文化的、传统的断裂。
　　对比现在，湘西在历史上也有先富起来的人，为什么文化、传统没有在他们那里断裂呢？我一边看着姑娘写生，一边在想。当我看到她开始画河对岸上大画家黄永玉盖的私宅时，我得到了启示。那宅子仍用吊脚楼形式，也没贴墙砖，高雅古朴，与众不同，只能是既有才华，又有钱财的人家可为之。由此及彼，我想到在湘西不少地方看到的旧时大户人家的精美的老屋；再由今及古，我知道此地那些大户人家都是世代相传的家族。他们祖祖辈辈在积累财富的同时，也在积累文化。古人讲：“耕读世家”，就是讲他们在生产经营时，也注意诗书礼乐；经济、文化不可分，相结合才能使家族持续。他们把这些千古传诵的道理运用到盖房这样的大事中：要讲求“风水”，这是在处理人事与自然环境的关系；要显示“风雅”，这是在安排实用与美观的关系；要体现“威仪”，这是探寻过去与现在的关系，即只能在继承祖宗规矩上发展创新，又不能太“出格”，否则难以服众。这样的大户观念在财富的支撑下，就物化成一座座在当地各方面都堪称一流的房屋。大户是当地的物质与精神财富的聚集者，是独特的文化、传统的保存者和创新者。
　　大户有钱可以讲文化，讲传统，那么一般的小户呢？这些芸芸众生则是湘西民居的主体，文化、传统如何在他们身上传递呢？我在凤凰古城百思不得其解，到了永顺王村古镇则豁然开朗。王村古镇有一处拍过电影《芙蓉镇》的地方，名演员刘晓庆在这里表演一位村姑卖米豆腐。随着电影享誉海内，慕名来此吃米豆腐的旅游者络绎不绝。看这家的生意好，周围的许多人家也纷纷打出“刘晓庆米豆腐”的招牌。于是这家店面的装饰摆设，成了王村古镇上竞相效法的典型。湘西大多数小户人家就是这样，虽然财产不多，文化不高，但他们耳濡目染，切身体会，也从直觉上懂得美，懂得实惠，懂得生活环境的重要。他们从自家利益出发，会仔细揣摩大户的一举一动，一砖一瓦，当他们再盖房时，就会根据自家条件，因陋就简，模仿大户，盖起标准不高，但也透着千百年延续下来的独特风情的民居。古词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大户在传统基础上创新，绝不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那是带有断裂性质的农民战争，而是像“吹面不寒杨柳风”一样，将池水吹皱；小户的模仿，就像那一波又一波轻轻扩散的涟漪，慢慢流动，波及春堤，形成“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美景。
　　到此时，我深感有特色的人类文明及传统形成的不易。这是无数人在祖祖辈辈的生活中自然萌发出来的，是随着人们与自然的交融，在努力创造自己的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生活中渐次积累，逐步演化，有序扩展开来的。这就像湘西山区中残存的那些原始森林，其中有历尽沧桑的参天古木，也有每岁枯荣的低矮灌木和花草；有不畏寒暑、挺拔葱郁的松柏树，也有色彩绚丽，婆娑多姿的阔叶林。这样的自然林才能有效保持山区的水土不流失，并形成蔚然壮观的景观，其间还有蝴蝶飞舞，野兔奔跑，松鼠跳跃，甚至有野猪、豹子等出没，充满生机与活力，真如沈从文在《边城》中所赞叹的“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这是后来人为开发种植、整齐划一的经济林和速生林所无法比拟的。
　　我问当地人怎样才能形成这样的天然景致，湘西人讲：“只有封山，长期封山，让各种动植物等自由生长”。是啊，自然界如此，我们生活在自然界的人类也是如此，需要宽松、稳定的环境，“万类霜天竞自由”，有机地、相依相伴地任意活动，自主生活，这其中有许多难以人为设计的复杂机制，有深藏不露、潜移默化发挥作用的自然法则。在绵延不绝的生活中会有多样性，会有分化和聚合，会有上层与下层，会有继承与创新。这些自然演化的丰富多彩的现象自有道理，不容抹煞，更不能割断。若像前些年从少数人对生活片面的、简单化的理解出发，否定市场机制、民主选择，按照主观随意构建的所谓理想的模式去规划、引导、组织，结果只能是“绿水青山枉自多”、“万户萧疏鬼唱歌”。因此我们在今后创造美好生活，追求心中的梦境时，就要格外珍重过去人们的积累与创造，这其中也寄托着当时绝大多数人的美好梦想；而我们对未来的憧憬，也应该是历代人们，包括现在的绝大多数人的现实与梦境的交融中自然而然地演化生成的……。湘西民居，但愿不只在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