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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1979 - 2008 全部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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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杂志 1979 - 2008 年全部一万余篇文字,查询最少输入两个字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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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宗白华《美学散步》序
作者李泽厚
期数1981年03期
  八十二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
  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自己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有上过,教师们经过思想改造运动之后都在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直到一九五七年我发表了两篇美学论文之后,当时我已离开北大,才特地去看宗先生。现在依稀记得,好象是一个不太暖和的早春天气,我在未名湖畔的一间楼上的斗室里见到这位蔼然长者。谈了些什么,已完全模糊,只一点至今印象却鲜明如昨。这就是宗先生对我文章中谈到艺术时说的“它(指艺术)可以是写作几十本书的题材”这句话大为欣赏。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很多意思,它既无关我的文章论旨,也无若何特别之处。这有甚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呢?我当时颇觉费解,因之印象也就特深。后来,我逐渐明白了,宗先生之所以特别注意了这句话,是以他一生欣赏艺术的丰富经历深深地感叹着这方面有大量的文章要作,而当时(乃至现在)我们这方面的书又是何等的少。这句在我并无多少意义的抽象议论,在宗先生那里,却是有深切内容的具体感受。无怪乎黑格尔说,同一句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来,其含义大不一样。
  宗先生对艺术确有好多话要说,宗先生是那么热爱它!我知道,并且还碰到过几次,宗先生或一人,或与三四年轻人结伴,从城外坐公共汽车赶来,拿着手杖,兴致勃勃地参观各种展览会:绘画、书法、文物、陶瓷……。直到高龄,仍然如此。他经常指着作品说:这多美呀!至于如何美和美在哪里,都经常是叫人领会,难以言传的。当时北大好些同学都说,宗先生是位欣赏家。
  我从小最怕作客,一向懒于走动,和宗先生长谈,也就只那一次。但从上述我感到费解的话里和宗先生那么喜欢看展览里,我终于领悟到宗先生谈话和写文章的特色之一,是某种带着情感感受的直观式的把握。这次我读宗先生这许多文章(以前大都没读过)时,又一次感到了这一点:它们相当准确地直观把握住了那属于艺术本质的东西,特别是有关中国艺术的特征。例如关于充满人情味的中国艺术中的空间意识,关于音乐、书法、舞蹈是中国艺术的魂灵,关于中西艺术的多次对比,等等。例如,宗先生说:“一个充满音乐情趣的宇宙(时空同一体)是中国画家、诗人的艺术境界”(《美学散步》第89页),“……我们欣赏山水画,也是抬头先看见高远的山峰,然后层层向下,窥见深远的山谷,转向近景林下水边,最后横向平远的沙滩小岛。远山与近景构成一幅平面空间节奏,因为我们的视线是从上至下的流向曲折,是节奏的动。空间在这里不是一个透视法的三进向的空间,以作为布置景物的虚空间架,而是它自己也参加进全幅节奏,受全幅音乐支配着的波动。这已是转虚成实。使虚的空间化为实的生命。……”(第92页)
  或详或略,或短或长,都总是那种富有哲理情思的直观把握,并不作详尽严格的逻辑分析或系统论证,而是单刀直入,扼要点出,诉诸人们的领悟,从而叫人去思考、去体会。在北大,提起美学,总要讲到朱光潜先生和宗白华先生。朱先生海内权威,早就名扬天下,无容我说。但如果把他们两位老人对照一下,则非常有趣(尽管这种对照只是在极有限的相对意义上)。两人年岁相仿,是同时代人,都学贯中西,造诣极高。但朱先生解放前后著述甚多,宗先生却极少写作。朱先生的文章和思维方式是推理的,宗先生却是抒情的;朱先生偏于文学,宗先生偏于艺术;朱先生更是近代的,西方的,科学的;宗先生更是古典的,中国的,艺术的;朱先生更是学者,宗先生更是诗人……。
  宗先生本就是二十年代有影响的诗人,出过诗集。二十年代的某些中国新诗,如同它的新鲜的形式一样,我觉得它的内容也带着少年时代的生意盎然的空灵、美丽,带着那种对前途充满新鲜活力、憧憬、期待的心情意绪,带有那种对宇宙、人生的自我觉醒式的探索和追求。刚刚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之后的二十年代的中国,一批批青年从农业社会的封建母胎里解放或要求解放出来,面对着一个崭新的二十世纪的工业化的现代世界,在一方面承袭着古国文化,另方面接受着西来思想的敏感的青年心灵中,发出了对生命、对人生、对自然、对广大世界和无垠宇宙的新的感受、新的发现和新的错愕、赞美、感叹、依恋和悲伤。宗先生的《流萤小诗》,和当时谢冰心、冯雪峰、康白情、沈尹默……等人的诗篇一样,都或多或少或浓或淡地散发出这样一种具有纯真“童心”的时代音调。而我感到,与许多人不同,这样一种对生命活力的倾慕、赞美,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从早年到暮岁,宗先生是独特地一直保持了下来,并构成了宗先生这些美学篇章的鲜明特色。你看那两篇罗丹论,写作时间相距数十年,精神面貌何等一致。你看,宗先生再三提到的周易、庄子,再三强调的中国美学以表现生意盎然的气韵、活力为主,“以大观小”,而不拘拘于模拟形似,宗先生不断讲的“中国人不是象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第125页),等等,不正是这本《美学散步》许多论述的一贯主题么?这不也正是宗先生作为诗人的一贯的人生态度么?“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儒家精神,以对待人生的审美态度为基本特征的庄子哲学以及并不否弃生命的中国佛学——禅宗,加上屈骚传统,我以为这就是中国美学的精英和灵魂,宗先生以诗人的敏锐,以近代人的感受,直观地牢牢把握和强调了这个灵魂(特别是其中的前三者),我以为这就是本书价值所在。
  宗先生诗云:
  “…………
  生活的节奏,机器的节奏,
  推动着社会的车轮、宇宙的旋律。
  白云在青空飘荡,
  人群在都会匆忙!
  …………
  是诗意、是梦境、是凄凉、是回想?
  缕缕的情丝,织就生命的憧憬。
  大地在窗外睡眠!
  窗内的人心,
  遥领着世界深秘的回音。”   (第242页)
  在“机器的节奏”已愈来愈快速,生活的节奏愈来愈紧张的异化世界,如何保持住人间的诗意、生命、憧憬和情丝,不正是今日在迈向现代化社会中所值得注意的世界性问题么?不正是今天美的哲学所应研究的问题么?宗先生《美学散步》能在这方面给我们以启发吗?我想,能的。
  自和平宾馆顶楼开会之后,又几年未见宗先生了,不知道宗先生仍然拿着手杖散步在未名湖畔否?未名湖畔,那也是消逝了我的年轻时光的美的地方啊,我怎能忘怀。我祝愿宗先生的美的散步继续下去,我祝愿长者们长寿更长寿!
  一九八○年冬序于北京和平里9区1号
  (宗白华著《美学散步》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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