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书城断忆（三）

　　清风徐来，带着一阵阵牧场上的草香，空气新鲜极了。远处传来舒缓的钢琴声，那是一家音像书店，正在播放莫扎特二十一号钢琴曲的慢板乐章。六月骄阳，透过浓荫，洒落在午后的石板路上，一片碎金，不由人厌厌欲睡。
　　音像书店经营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的录像带，或者纯粹朗诵文学作品的录音带。英国自六十年代起已经陆续将维多利亚时代至近代的著名作家作品搬上银幕，有的还不止一个版本。例如哈代的作品，恐怕已经改编完毕。文学名著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固然容易受人青睐，但原版小说，尤其是现、当代小说，被制成盒式录音带更是长途行车人的必备之物。随着私人汽车的普及，在七十年代末，通过录音带去阅读小说已蔚为时尚，新版小说出版之际，也是录音带问世之时，从伦敦到苏格兰的漫长的高速公路上，你可以从容不迫地欣赏配乐诗朗诵，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毛姆的短篇小说选，希尔顿的冒险小说，福赛斯的犯罪小说，杰奎琳的好莱坞言情小说……而文学作品中的翘楚，当属汉瑞·达维特·梭罗的《沃尔登或林中生活》，已成为心理医生处方的灵丹妙药。请听：小船在岸边轻摇慢摆的晃动声，湖水抚摸着滩头的水流声，水鸟鸣叫，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脚步轻捷，渐渐沉重，上船时踏击船板的磨擦声，桨声起动……静谧的大自然敞开心扉等待着你……朗诵开始了，在沃尔登湖畔，它将使多少久居闹市，心力交瘁的人们在心灵深处得到抚慰。大自然是淘洗城市浮躁的清凉散。
　　文学作品的录音带分全本和缩写本，配乐和不配乐两种。这间书店的录音带全是二手货，每盒三英镑。我捡了罗伯特·亭的《保镖》、理查德·奥斯本的《罪恶城市》、托马斯·哈瑞斯的《沉默羔羊》三种四盒录音带，店主人说付十英镑就可以拿走，如果想听朗诵，那边更便宜，每盒一英镑。我知道他指的是《星期泰晤士报》和美国《时代》周刊社评集锦，或者是名人演说集。我曾听过撒切尔夫人在国会的演说辞，有人讥为学说英国皇家语音，矫揉造作，不值一听，但无论如何还能听得清楚。至于海明威和福格纳等人的演说辞，口音极重，信腔野调，略带喑哑的发音让人无所适从，并非是我辈能欣赏得了的珍贵之物。
　　我谢绝店家的推荐，正准备离去，店家却毫无愠色，仍然劝我为什么不买点礼物，一壁把我领到一间小阁楼，阁楼极小，三面墙的书架上置满了录像带，一律白色套封，套封脊上，描金红字，“从一九○○——一九九六”，大约是编年史录像带，正在疑惑之间，店家道：“这是编年史新闻录像带，我想，你的亲朋好友都是本世纪生人，你何不挑选几部他们出生年份的录像带送给他们。人生坠地，即使再聪明，总不能对世态都记得一清二楚吧？况且，旧梦重温，别有滋味。”我犹犹豫豫，这么多编年录像带，买一年嫌少，买十年太多，关键是拿着都难。店家却毫不气馁：“这录像带原价十英镑，我卖五英镑，你买五盘，我只要你二十英镑。”我还是拒绝了，他锲而不舍地追着我说：“你嫌麻烦，我可以邮寄。”我不能不佩服他那种执著的敬业精神。
　　走出店后，匆忙穿过马路，为的是逃避店员那种格外周致、善解人颐的火辣辣的目光，心中不由腾起一股拒人好意的歉疚之情。
　　临行之际，一心想买到《纽约时报》的乐评人玄伯格的名著《伟大的指挥家》，到现在仍无着落，就来到街中心的城市示意图前，发现光是有名有姓的大、中型旧书店有三十八家之多，密密匝匝，难以选择。到街边冷饮店去讯问，被告之“蒙克书店”专销音乐书籍，按图索骥，很快就找到了“汉考克·蒙克书店”。
　　这间书店不仅经营音乐书籍，还经营唱片、CD。音乐书籍分为两部分，最多的是乐谱，除总谱外，尚有分谱，只是太破旧。另外则是音乐史、音乐评论、音乐家传记类的图书。我先问店员是否有《伟大的指挥家》一书，店员对业务极熟，脱口回答：“没有，只有玄伯格新写的图书《荷洛维茨》，每部十英镑。”于是，我只好将目光移向书架。
　　我一眼便看到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卡拉扬访谈录》，硬皮面，精装，是英国著名乐评人理查德·奥斯本在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八年多次访谈卡拉扬的结集，其中有的访谈已经在《留声机》杂志发表过，评价不低。这本结集是一九八九年五月经卡拉扬亲手修订而成。两个月后，卡拉扬遽归道山，此篇访谈，遂成绝响。卡拉扬生前，虽然谤誉参半，但在他死前的几年之中，却很少有人再撰文抨击他的指挥艺术，倒是赞誉的文章愈来愈多。本篇访谈，可以说是这类赞美性的文章集大成者。况且，在访谈之中，卡拉扬也由着性子从童年述起，一直谈到八十年代，根本不避自我吹嘘之嫌，值得一读。
　　在间隔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诺曼·莱布里克所著的《指挥大师的神话》，这是九十年代初期出版的、至今仍然备受争议的一部关于指挥家的书。上自海顿、贝多芬等作曲家兼指挥家，下逮卡拉扬、苏提、伯恩斯坦·华托、辛诺波里、阿巴多等各家诸派，皆有评论。其中不乏带有揭露隐私的苛责，所以有人评论这本书是“一上手就放不下”。最明显的莫过于《卡拉扬专案》一章，洋洋洒洒，极尽挞伐之能事，作者利用了前东德档案馆的解禁，对以前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给予物证，连卡拉扬参加纳粹的登记表都端将出来。某些段落，是直截地把他和希特勒的性格做比较，来印证卡拉扬自己所说的话：“我是一个独裁者。”
　　这里还有《指挥家访谈录》，也是九十年代较著名的一本书，主要着眼于指挥家的成长道路。作者罗伯特·切斯特曼是一位电影监制人，与多位指挥家来往密切，本书共采访七位指挥家，采访日期是从七十年代初开始，至八十年代末结束，计有阿巴多、朱里尼、卡拉扬、莱文、穆提、奥曼底、苏提。这七位指挥家也是当年最有影响的人物。例如对朱里尼的采访，恰逢他被聘为洛杉矶交响乐团的音乐总监之际。当时哄传得满城风雨，是因为他声称厌恶财政和人事的羁縻，除了指挥和艺术上的事情之外，其余将一概不问。朱里尼的指挥造诣极深，平生周游列国，不务虚名，只充任客座指挥。他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演奏布鲁克纳第七、第八、第九交响曲，荡气回肠，佳评如潮，使人有超旷绝尘之感，作为一个意大利籍的指挥家，是十分难能可贵的。而采访者恰恰是从这里入手的，来探究朱里尼的指挥艺术。朱里尼自己说：在他的血液里，其实是流淌着奥地利的文化精神。在他五岁时，就随家从意大利迁居到奥地利南部的小城包萨诺，他的教育是彻底的奥地利文化教育，无论是语言，还是音乐，或者文化传统，尤其是初期的音乐教育，给他予终生影响，待他到意大利米兰进修时，也只不过给他的传统奥地利文化增添了一些浪漫色彩罢了。这也间接地道出他在驾驭布鲁克纳的作品时，所固有的德、奥文化传统底蕴，同时又能不时地焕发出意大利文化那种特有的极抒情的浪漫精神。
　　在音乐史的类别中，我看到遍觅不得的《伟大的大提琴独奏演奏家》，布面，精装，一九八八年版。作者玛戈里特·康波贝尔，是一位专门研究大提琴演奏史的专家，本书是这类研究的权威之作。作者首先详尽地介绍欧洲各国大提琴表演艺术的渊源和传统，然后依次评论现、当代最有影响力的大提琴演奏家，有些章节，极富感染力，殆有：不失矩矱的自由——卡萨斯；最后一个伟大的浪漫主义演奏家——皮阿蒂哥斯基；俄罗斯的发电机——罗斯卓波维奇；薄暮时分的格调——杰奎琳·丢·波瑞；罗斯的方式——林·海瑞、劳伦斯·弗斯特、马友友。
　　这儿还有近几年不断再版的关于马勒的研究著作，《马勒，他的生活、作品和世界》，一九七六年初版，一九九一年第四版，库特·勃劳考夫和海塔·勃劳考夫所著。库特是马勒研究的权威作者，现任维也纳大学教授，他的夫人海塔是维也纳文化和音乐的专门作家，曾编纂过《马勒书信集》和《从马勒到理查·斯特劳斯》。这本书的最大特点是所收材料极为丰富，附有四十九幅插图照片，是马勒的创作生涯和作品的编年史。
　　关于当代乐评的书籍，我只看到美国期刊《纽约客》的专栏乐评人安德里·波特所著的《音乐三季》，是作者自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七年，三年内为《纽约客》所写的乐评结集。从中可以窥视到七十年代的乐坛风云，弥足珍贵，确有收藏价值，但此书卖得奇贵，原价十二英镑，现售四十五英镑。
　　现代作曲家的评论集较多，我看到有BBC广播电台的音乐讲座主持人、安东尼·赫波金斯撰写的《从霍斯特到韦伯恩》，一九八○年版，售价十英镑。
　　就音乐书籍收藏的总数而言，这是我在英国各地旧书店所见到的入藏最多的一间，即便是伦敦旧书云集之地，长容·克劳斯街也无法与之比肩。
　　而唱片和CD盘的种类更多，或许是店主人的兴趣所在，某些作品，例如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收集颇全，皆是成套出售，其《钢琴、小提琴、大提琴三重奏协奏曲》的各种版本已网罗殆尽，足有三十余种。这也是在伦敦各大唱片商店难于一见的场面。其中竟包括苏联和东欧所灌制的早期唱片的复制品CD盘。
　　以作曲家而言，其收集马勒、布鲁克纳、理查·斯特劳斯、瓦格纳的作品最全。理查·斯特劳斯的大提琴变奏曲《堂吉诃德》，从五十年代皮阿蒂哥斯基，到六十年代捷克大提琴圣手斯达特，到七十年代无美不备的罗斯卓波维奇，举凡稍有名气的大提琴演奏所演奏的这支曲子，都能在此寻到踪迹。我只是在众多的唱片中，选购了泰勒克公司在草昧初创时期所录制的瓦格纳歌剧《尼伯龙根指环》集锦，这张唱片名为《无言的指环》，标明纯粹是管弦乐队演奏。马佐编谱、指挥，柏林爱乐乐队演奏。这也是柏林爱乐惟一的一次与小唱片公司联合演出，出版之年，叠获佳评。其女武神出巡一节，弦乐队的演奏真如风驰电掣一般，令人叹为观止。
　　日影西斜，精神委顿，猎奇的心劲也在慢慢消退。蓦然间，一个挂有各种颜色的羊皮面书皮的橱窗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其大小尺寸的书皮有百种之多，书皮的两面皆凸印出各种装饰图案，以宗教人物故事为主，其中一组以乔托为佛罗伦萨圣十字大教堂所做壁画为底本的设计图案最古朴，描摹得惟妙惟肖。书皮四周，打上圆孔，以羊皮绳穿入其中，编结成各种形态的扣结，饶有古趣。
　　这是一间古旧书装修店。主人老迈年高，和蔼可亲，声称这些书皮是真正羊羔皮，而不是骗人的合成革制品。他的经营项目，主要是恢复古、珍本书的旧有风貌，尤其擅长修复旧照片簿。
　　接待室的展台上摆放着修复前和修复后的样品，一瞥之下，称得上是妙手回春。然而，我的目光却被一本打开着的修复完毕的旧书所吸引。在这本旧书的两侧，各置有一只用青铜浇铸而成的纤长秀美的手，手指或曲或伸，风姿俱足，恰似一个少女，正用双手抚按书籍，凝神而读，好生幽隽淡永的构思。手背之下，设有一簧板，其实只是一个青铜制的书夹子。但其造型妩媚生姿，扑人眉宇，实觉秀倩可宝。
　　在这本打开的旧书上，复置一凸起呈半月形的玻璃尺，其一端嵌有一个镂金错彩、仰颈长啸的鸟头形饰物，极富动感，其翎毛雕凿得尤为精细，纤毫毕现，真叹观止焉！再细看这件玻璃尺，实为一长条形放大镜，在其宽约四分之一的地方，刻有一条红线，如在行距之间移动，因有这条红线界定，不会窜行误读，真巧思也。
　　然而还有稀罕之物，旧书是放在阅览架上的，此架到处是机关，可上、下调节，或仰起，或放下，全凭个人眼光所定。在架的两端设有能上下滑动的木钮，木钮上穿着钢丝线，双手操纵，钢丝线恰好绷在书的行距之间，能开豁双目，亦神思也。
　　此架之妙，端在其全用烟斗木雕成，木纹肌理，缭绕纷纶，兼之造型的虚实分割，机栝的隐显布置，构件的精密巧致都连理有度，递相吻合，堪称天趣之作。再观其色泽，由于久经拂拭，颜色如铁，浓厚深穆，古气横溢，足为世珍。我先问主人，那件玻璃尺可否出售，主人抚掌而笑：三件阅读工具，都是祖上故物，摆在其间，实为书籍生辉之用。
　　步出店门，太阳已隐在群山之间，晚霞满天，铺成一片彩缎。主人随手将“关门”的标志牌翻下来，我知道，全城的书店都将关门了。夹在从四面八方的书店里涌出来的人流中，不禁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怅惘之情，我只是刚刚掀开笼罩在书城上的一角轻纱，我将离她而去，我将永远怀念她，不知何时还能再访书城，重睹新颜！
　　山里黑得快，雾气已经拢了上来，我急忙奔向车站，用不了多少时候，天空将点缀出夏日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