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一八九六——一九六五)和川端康成(一八九九——一九七二)同是本世纪日本遐迩闻名的作家。川端于一九六八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谷崎也多次被提名为该奖候选人。谷崎曾将《源氏物语》翻译为现代日语。川端对这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也爱不释手。这两位文坛泰斗在自己的创作中,都是既继承了日本古典文学传统,又接受了西方各种文学的技巧,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他们都是多产作家,且各自写了一部家族史——谷崎的《细雪》和川端的《东京人》。这两部家族史,分别展现了关西和东京的风俗画卷,反映了时代的波澜,影响深远。
谷崎生长于东京。一九二三年的关东大地震后,他带着一家人逃到京都避难。从此他迷上了保留在关西的历史悠久的日本文化,并在这里定居下来。他在关西文化中发现了日本古典美,关西的风土人情遂成为他后半生写作的主要素材。
《细雪》描绘的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关西的中、上层社会,以没落的世家莳冈四姐妹的爱情生活为主题。长女鹤子招赘的女婿辰雄,在岳父死后,把祖传的店铺转让出去,本人仍回到银行去做职员。两个未婚的妹妹雪子和妙子,不喜欢严厉的辰雄,情愿住在二姐幸子及其丈夫贞之助家里。雪子是作者所塑造的理想女性。她玉洁冰清,为人腼腆娴静,是个典型的日本旧式女子。尽管是女校英语专科的毕业生,受过西方教育,但由于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就只能在周围人的安排下,从门当户对的男子当中物色对象。这种婚姻,首先考虑的是门第、社会地位、教育和财产状况。由于相互间对相貌、人品、气质又各有一定的要求,所以雪子直到三十五岁时才找到个条件相当的人。小说的主要情节就是雪子的五次提亲。全书的结尾是雪子在姐姐、姐夫的陪送下乘火车赴东京结婚,但她的情绪却是消沉的。
四妹妙子是个新型的女子。她会制作木偶,擅长裁剪和缝纫,能自食其力,要求婚姻自主。她先后与三个男人——富家子弟奥

、摄影师板仓和酒吧侍者三好——周旋。板仓病死后,为了甩掉奥

,她有计划地与三好“未婚先孕”。那个女婴却在临出生之前由于窒息而死。
《细雪》中穿插了观花、赏月、捕萤、舞蹈、欣赏歌舞伎剧、钢琴演奏会等有闲阶级的风流韵事。四姐妹的原型是谷崎之妻松子及其长姊朝子,两个未婚的妹妹重子和信子。大姐鹤子老成持重,二姐幸子温柔敦厚,三妹雪子斯文谦和,小妹妙子泼辣洒脱。幸子的独女则以松子和前夫之间所生之女惠美子为原型。四姐妹个个都出落得异常端丽;尤其是幸子与雪子、妙子两个妹妹一起身穿出门的衣服在路上走的时候,行人都要停下步来望望她们。三个人都适宜穿色彩鲜明的华丽衣服,并不是因为衣服漂亮,才把人显得年轻,而是因为脸相太嫩,体态太轻盈了,非穿鲜艳的衣服才衬托得起来。
川端康成的经历与谷崎刚好相反。他十八岁时毕业于大阪的茨木中学,考取了第一高等学校,遂离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关西,只身来到东京。他迷恋上了保留着民间传统文化的浅草,几乎每夜必去。他说:“银座也许是东京的神经和嘴唇,而浅草则是东京的筋肉和肠胃。”在《浅草》一文中他把这两个地区做过对比:
自从我经常逛浅草以来,银座就显得肤浅、缺乏浓淡色调和变化了,我甚至不想到那儿去走动了。为了调查河岸,我曾搭乘“一分钱汽船”,多次在浅草千住间的江东一带上岸,去工场地带转悠。就连那儿也比银座有趣。我纳闷何以无产阶级作家不曾将那里的风景和生活生动地写进作品中去。我但愿自己有跨过这条大河的本领。
当然,银座轻视浅草,浅草则尊重银座。当前浅草的一个巨大潮流是“到银座去!到银座去!”尽管如此,浅草绝不会用银座那样的形式来接受所谓美国化。浅草说得上是更低俗一些。但正是在这里,才能感觉出日本芸芸众生的血液在流通着。我并不是为了物色大众形象才到浅草去的。尽管如此,也许在那里竟能组成一幅现代风俗画卷呢。
二十五年后出版的川端的巨著《东京人》,其中最精彩的篇章就是以浅草为背景的。
女主人公敬子是个土生土长的东京人。她那铁路员工的丈夫在战争中被抓去充当了炮灰,撇下一对幼小儿女。敬子开了一家小卖店,历经千辛万苦把他们拉扯大。在大学读书的儿子清秀参加了反对日本重新武装的学生运动。女儿朝子则当上了演员。战争末期东京曾遭到大轰炸,敬子娘家的人无一幸免。她却凭着从自己父亲那里学到的一点手艺开起珠宝店。
战后初期,敬子曾与一家出版社的社长俊三同居,并对他的独生女弓子有了深厚的感情。俊三秉性懦弱,在战后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沦为“多余的人”。他撇下弓子,隐遁起来。敬子以为俊三已自杀身死,就爱上了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昭男,而昭男却逐渐倾心于弓子。当昭男得悉俊三还活在人间,就乘机与敬子断绝了关系,并赴德国深造。小说的高潮是写女主人公敬子悄悄前往机场去为昭男送行。同一时刻,俊三也和追求他的女招待峰子双双乘船启航。全书就此告终。
完成《东京人》之后,川端康成在《写完<东京人>》一文中说:“起初本打算写一百回或一百五十回,结果写成五百零五回了。……尽管篇幅比预定的长了三至五倍,……人物却在不稳定状态下就结束了。我认为只有从《东京人》结束处写起,好像才能完成一部真正深刻的小说。作品中让昭男赴德国,俊三和峰子搭乘驶往大岛的班轮。羽田国际航空港口那簇新华丽,与竹芝码头那陈旧凄凉有着云泥之差。我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前往调查的,不胜惊讶。”
在《东京人》中,与谷崎相同,川端也不遗余力地描述女主人公敬子以及她的亲生女儿朝子和继女弓子长得多么俊。一家出了三位美女,以致她们住的那座房子都被叫做“美人公馆”。在作品中他也津津有味地写了栽培玫瑰、逛庙会、观赏新剧、过偶人节、洗菖蒲浴等习俗。
《东京人》可以说是四五十年代日本中层社会的缩影。这里,作者为关东即将消失的古老风土人情唱了挽歌。在这一点上,《东京人》与谷崎的《细雪》有异曲同工之妙。日本评论家折口信夫认为,在《细雪》里,作者也“给后世留下了正在崩溃中的没落阶级的绚烂的幻影”。
谷崎是一位唯美主义作家,他对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全面侵华战争抱着消极态度。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暴发后,煽动战争狂热的“御用小说”风靡文坛。谷崎作为对法西斯的消极抵抗,自一九四二年起,就着手写《细雪》。上卷于《中央公论》一九四三年一、三月号上连载两期后,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的陆军报道部就把《中央公论》的编辑

中繁雄传唤去,并以“战时不宜发表这类有闲文字”为名,予以查禁。但谷崎坚持把它写完,并于一九四四年将上卷自费出版两百部,分送亲友。战后,此作的中、下两卷始分别于一九四七、一九四八年问世。一九四九年一月,获得朝日文化奖。
川端的作品一般也都具有浓厚的唯美主义倾向。他只在个别的短篇小说——如《岁暮》(一九四○)和《重逢》(一九四六)中,对日本军国主义者发动的侵略战争给本国人民造成的灾难有所触及,而被列为通俗小说的《东京人》也可以说是通过一个家族的悲欢离合,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日本战败后东京的社会现实。
《细雪》中对人物的心理活动刻画得很细腻,对话一律用的是京都、大阪的方言,这给作品增添了很大的吸引力。《细雪》出版后已过了半个世纪,但它仍是日本读者喜爱的作品。日本著名导演市川昆曾于一九八三年将《细雪》拍成电影。继英译本(易名为《莳冈氏四姐妹》)之后,湖南人民出版社于一九八五年一月出版了周逸之的中译本。
《东京人》是一九五五年由日本新潮社分四册出版的。由于作品真实地反映了战后初期日本东京的世态风俗,在当时的读者中也不胫而走。一九五六年四月,日本电影股份有限公司将它改编,搬上银幕,大获成功。一九五七年重新由新潮社推出三卷本。中译本于一九九七年八月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译者为郑民钦。
一九九九年五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