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滚乐崩溃了
在关注当代音乐的整体演进时,有一点变得越来越清楚,就是发展到今天,生机勃勃的摇滚乐大体上已经崩溃。或者换句更老实的话,是“我心目中的摇滚乐概念(但愿它是符合实际的)已经崩溃”。当然,在谈到崩溃一词时,我发现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形:一种是衰竭,另一种是胀爆。但无论好坏,它们都导致了原事物的消失,而摇滚乐的结局应了这后一种。
这不是一次耗散的过程,不是筋疲力竭的穷途末路,不是;这是另外一种万事无常的寓言:当人们满怀激情奔向事物的高潮和顶点时,发现顶点就是结束,高潮就是溃散。摇滚乐体内的结构物质生长变异得太快了,仅仅三四十年,作为起源的若干基质,由于快速的聚变和裂变,已经变成一大堆性质各异的各色新质。结果摇滚并不像是一个成熟个体(或更直一点说,它并不是一种东西,一个艺术类别),倒更像是一个接受了未知精卵而受孕的细胞。伴随着它的成长,这个细胞分化出了各种具体之物,并且分裂了,脱落了,一部与另一部全不相干……这时观察者才发现,“细胞”的性质并不是一种性质,而是包孕着多个方向和各种可能性的一种活性;在初期是性质不能确定的统一体,在后期分裂为一个个分别的个体。至二十世纪末,摇滚的内涵和外延均已大到自身无法承受,不断外逸的力量终于使它像烟花一样绽放,核心消失了,边界消失了,摇滚这一名词已不能指认它的任何特征。
有什么东西是没有概念的吗?或者说,有什么艺术是有名称但却从无核心所指的吗?而摇滚乐正是这样的概念。当你说甲壳虫(The Bea-tles)是摇滚乐,李·佩里(Lee Perry)是摇滚乐,立体声实验室(The Stere-olab)是摇滚乐,伦敦未来之声(The Future Sound of London)也是摇滚乐的时候,矛盾就产生了。但无论从摇滚实际的演变还是从观察者应该具有的宽广眼界出发,这样的广度认定都恰如其分,不这样反倒是狭隘的、局限的、肤浅的、一鳞半爪的。那么摇滚乐到底是什么呢?现在,甚至现代歌曲这样一个无比宽泛的概念都包不住它了,因为它还包括了现代器乐。
中国摇滚的破产
在中国,很多事情的发展都变得像一场运动,产生运动般的期待和期待一场运动的观众。现在可以宣布的是,作为一场运动,中国摇滚乐基本上已经破产。一方面,大多数人对它不再怀有运动般的期待;另一方面,怀有这种非凡心态(期待运动)的人,自身正处于深刻的幻灭之中,革命的梦想和造反的奢望正被现实一点一点粉碎。作为本相的摇滚乐也许完全当不起那份狂热的理想主义者似的期待,现在不能,过去不能,将来也不能。
这是仅维持了十年的摇滚中国梦。怀有运动心态的人,将摇滚之路越走越窄,因为过分地强调意识而忽视审美,他们手创的中国摇滚以及引为至爱的西方样板(摇滚极片面的一部分),已呈僵死和干硬之相。用运动心态创作的歌曲,演变成僵化的、偏执的、头脑简单的骂街或自慰、自毁表演;用运动心态进行的批评,演变成弱智的、暴力的、专制主义的口号、审判和惟我独尊的宣言;用运动心态造就的观众,正陷入世界上最大的愚蠢:愚蠢从来都不是白痴似的一无所知,而是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神经兮兮,坚定地抱守一种误解,来驱除异己、压制别人和改造世界;因为无法理解世界的丰富奇妙而与审美绝缘,愈加催生出极端和仇恨,并以仇恨危害着审美和艺术。
摇滚是一种意识形态吗?即便答案是,恐怕也须加上这样的定语:摇滚是一种宽广的意识形态。同意这个前提,我们才可能看到这个世界多彩多姿的各种真相,同时领受现实和心灵的双重美景。同样地,也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未来才可能是值得期待的,艺术才可能是无限的,心灵才可能是敏感而颤抖的。
如果说在西方,出于连续的渐变、演化,音乐领域的新事物——如先锋电子音乐、工业噪音音乐——基本上还可界定在摇滚的体系内;那么在中国,值得关注的对象已悄悄转移:除了面目尚不清楚的各地不知名乐队,还包括新民族音乐家赵季平、周龙、黄荟、刘健、张维良,古典先锋音乐家林乐培、谭盾,民族先锋音乐家瞿小松、郭文景,看似不奇但其实甚奇的何训田,以及一切从旧摇滚中出走的成名英雄——比如窦唯,比如陈底里,他们加入了历史正在生长的部分,或者说,他们都是尚不能预期的变数,是艺术的生长点。
值得关注的并不是某一个概念,而是活着的大音乐,是现世的拍案惊奇,是历史正在新生、萌动、变化的过程。
不是太多,是太少
生活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人,可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验:新鲜的东西太多,看不懂的东西太多,新增长的东西太多,太多的不明白让人困惑乃至迷糊。尤其是八十年代后的中国人,刚刚推开门窗之际,外面的世界汹涌扑面,新信息的浩繁、繁衍、暴涨甚至使人有昏晕崩溃之感。
这些年,我几乎像黑洞一样吞吃世界上各种叫不上名字的新乐队、新乐人,但感觉到的东西并不是越来越多,而是越来越少;在经受了最早的淹没感觉后,又在迅速经受因太少而导致的缺氧感觉。我发现,当聆听达到一定的广度之后,便会发生如下情形:经常,在信息媒介上有所耳闻但却一直无缘一见的所谓奇异音乐,等你一旦接触到了,发现其实是你早已经历过的——在别处、别的人、别的时间、别的乐种、别的民族或别的门类那里——已经历过了。这产生了我对信息时代的新的认识:知识爆炸并没有发生,正在发生的是知识的融聚:各种各样的新事物,数量大得骇人,看起来浩繁得让人惶恐,实不知这只是假相的无限。虽然数量无比巨大,但它们都向着有限数量的核心集聚,包括有限的源头、有限的路径和有限的方向。经常自问的倒是:有何新事?
全部音乐只是几个套子
世界的全部音乐真的就只是几个套子。不断突破如先锋音乐者,往往也破不了那几个套子。
没接触到世界时,我们会为黑豹惊奇,会为唐朝惊奇;待接触到世界,我们还是会惊奇:为斯托克豪森惊奇,为吉奥·吉尔伯图(Joao Gilberto)惊奇,为Ladysmith Black Mambazo惊奇;待深入到世界,惊奇消失了;你也许会得出结论:世界上不多不少,只有几样东西。
套子是什么?在内,套子是有限的深层音乐结构;在外,套子是有限的世界音乐“物种”,并且,这些音乐“物种”像人种一样,也在趋于同化,趋于更少的种类数量。我有时想,人真的不值得我们惊奇,人这种东西在深层上都是一样的,所以大可不必惶恐。我们从来不会对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几十亿个不同的个体,一一认识会多难!)这个事实而惶恐,但却会对知识和信息的浩繁惶恐。而这个世纪的知识和信息又是什么呢?是人造世界(对,主要是人造世界,而不是世界)所繁衍的数量巨大的知识。这不是很荒谬吗?
所以你一旦深入下去,你会发现世界的丰富性,永远不会超过“预计”:有限的深层音乐结构,有限的世界音乐种类,并且正在趋于同化。而无限是什么呢?它或者是形式各样的重复和泡沫,或者是你不需要了解的,你需要了解的就是那么多,那么多里有无限,数量里却不会有无限。
如果我们再想一想,我们还会发现,“预计”的基础,实际上是我们对人的已知概念。
崔健也是套子写作
去年,我在听摩登天空的“新音乐”时,感到了失望,这种失望延续着,又到了二○○○年后的一系列地下乐队小样。“苍蝇”的创作不是典型的一个连一个的套子吗?“No乐队”的演奏不是未有任何开创的既有模式吗?如果不是在内容上或枝节上有所更新,我们还能领略什么?吉他的套子,贝斯的套子,鼓的套子,甚至乐思的套子,毫不苛刻地说,这是一种匠人似的写作,跟干木匠活差不了多少。
崔健也是套子写作,甚至包括前面提到的陈底里、窦唯,也都是套子写作(所不同的是,这个套子是新套子,套子里有巨大的矢量)。崔健真正的有望超越之作,是《红旗下的蛋》。但当他试图摆脱自己另有创造时,他跌入了一个对他来说是全新的但对世界来说是更现成的套子,这就是那张《无能的力量》。崔健的失败,是信息时代所有艺术家“求新故事”的一个寓言。
寓言所说的是:“新”是个荒诞。没有那么多“新”。很多的“新”,不过是挪用、迁移、重新组合或一点点的小进步。整个以新为名的二十世纪,它的本质不是创造(无中生有),而是融合(有中生多)。至少,事实的一半真相是融合。
另一半是什么?是新生活的表达,是新的物性所激发出的新的乐性和人性,这可以用到创造的概念了。
民族音乐是音乐种类的边界
如前所述,当我像一个黑洞无选择地通吃自己见到的一切陌生唱片,我发现了边界——那已经发生的或正在发生的,并非是在无限扩张,而只是在一个边界内发生着:真正不同的,是旧世纪在封闭的状态下形成的各民族传统,这几乎就是人类音乐所有的种类储量;是新世界的新物质激发的新形式,这可能就是人类音乐所有的种类预期。这个预期也有边界,存在于当下的,永远不会突破这样一些新物质激发形式:包括电子、机器、全球信息网、扩大的宏观微观宇宙。
同样地,我们来看摇滚。摇滚是一个率先进入融合的乐种——当世界的大融合还没有发生时,在一个新的大陆、因不同种族向同一空间的移民而率先促成了。如果从音乐形态上来分析,摇滚的若干种基质是,欧洲民歌、美国黑人民歌(即布鲁斯)、爵士乐、古典音乐、先锋实验音乐。其间又经历了巨变的物质世界对它的强力介入:电、电子、机器。
融合之后,它形成若干种套子,通过传播与世界各地传统进一步融合,这就是“摇滚世界风景”的总基础。于是,不同地区的摇滚乐,区别真的只是口音的问题;它们不是在创造新的艺术,而是在丰富已有的艺术。偶有例外,就是当这种口音上升为主、而套子成为次的时候,胡吗个的《人人都有个小板凳,我的不带入二十一世纪》就是典型的例子。这个时候也有个规律,就是它可能依然不是创造的,而是以融合为哲学,将视野转向了民族音乐,最极端的是转向语言(民族音乐最深的根源),这正与创造的极端是转向新物性(音乐生长最深的根源)的情形相仿佛。
创新和独创的越来越难寻,让我不断思考这样的问题:艺术的价值在何处?当完全没有形式创造的时候,艺术的价值在何处?当世界的全部音乐只是几个套子的时候,音乐的价值在何处?
“活着的大音乐”,共有一个方法论
以音乐形态看摇滚,摇滚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当我清楚地意识到摇滚乐崩溃的事实时,我也发现了另一桩事实,就是一种摇滚与另一种摇滚不管怎么不一样,又确实都有共通的东西,就是它们都具有融合的秉性、变异的秉性、野生的秉性。在这一点上摇滚真的具有极好的代表性,甚至可以说:这就是“活着的大音乐”的共同秉性。当代所有充满活力的音乐创作者,不管创作的音乐如何不同,也不管他自觉不自觉、意识到还是没意识到,每个人实际上不都在自己的创作中暗暗秉持着融合、变异、野生的方向吗?摇滚乐不正是在这三个方面触动并感染了各个乐种的音乐家吗?当代音乐的全部图景,不正是以各个乐种为经、以融合、变异、野生为纬,所织成的一个巨大画面吗?三个秉性,实质上是当代音乐家共同的秉性,是“活着的音乐”人所共有的创作方法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