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当代美国宗教现象

　　田洺先生在《读书》一九九九年第十二期上发表的《宗教、迷信和科学》一文，对东西方“宗教”、“迷信”的起源以及“宗教”、“迷信”和“科学”的关系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对他的许多观点深表赞同。在此我把自己对当代美国宗教现象的一些观感贡献出来，作为田洺先生文章的补充和注脚。
　　现在国内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科学”与“宗教信仰”和“迷信”是两个截然对立的范畴，宗教信仰和迷信的存在，是科学知识不够普及的结果，是国人文化素质低下，思想意识封建、愚昧、落后的表现；一旦科学和教育昌明起来，宗教信仰和迷信将无立锥之地。
　　我原先也对这种看法深信不疑。但近两年来我的观点发生了变化：上述这种简单的关系式，验之于来自社会底层的那部分宗教、迷信信徒或许没错，但要用它来解释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包括许多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信奉宗教的现象，就颇难自圆其说了。
　　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对当代美国的宗教现象做一点考察。
　　一九九八至一九九九年间，我在美国中部伊利诺州的香槟－奥伯那小城工作和居住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一到那里，我就强烈地感受到美国社会生活中浓厚的宗教气息。当地教堂数量之多、分布密度之高，真可以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来形容。这使我非常惊讶。按照我原先的“宗教、迷信、科学”之关系的观点看，美国的科学不可谓不昌明，教育不可谓不发达，而且香槟－奥伯那是伊利诺大学所在地，在十多万当地人口中，就职于伊利诺大学的教授和科研人员占了相当的比重，居民的整体文化素质不可谓不高，为什么基督教在这里的影响还这么大呢？
　　带着这个疑问，我开始有意识地与传教士和基督徒进行广泛的接触，逐渐对基督教及其在美国社会的影响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要做到这点并不难。来自异域的留学生和访问学者是当地各教会热心信徒和神职人员宣教布道的重要对象。我刚住下不久，便不断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最初的宣教方式，包括组织我们参加Bible study——一种小型的、非正式的《圣经》讲习班——和其他一些有特定目的的社交聚会活动——如郊游和野餐等。由此，我结识了许多热忱的基督徒，并和其中的一些人成为很好的朋友。
　　在美国，大约有70%—80%的人声称自己是基督徒。征诸我的朋友瑭和鲍博(他们都是教会神职人员，分工负责做外国留学生的教化工作)，他们估计“真正虔诚的基督徒”大约占美国人口的20%左右，其中包括大量的高级知识分子。
　　作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我在与传教士和基督徒接触对话的过程中，不免常常引起各种各样的争论和思想交锋。结果，我当然没有放弃自己的无神论立场。但在争辩的过程中，当我有机会耐心地听取了对方的申辩之后，却也部分地弄清了许多美国人，特别是美国知识分子信仰宗教的理由。
　　唐纳德是美国密西根大学物理系的退休教授，也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我们在密西根北部一个有教会资助背景的度假村相遇。与我所遇到的其他宣教者不同，他专门以物理学的知识来诠释“神造万物”的观点，是一个典型的美国高知兼基督徒。他告诉我他们系里共有七位教授，其中四位是基督徒，其他三位非基督徒都是来自第三世界国家的新移民，包括印度人和阿拉伯人。
　　特别有意思的是，当我与他就宇宙与生命的起源问题进行探讨时，他对我阐述了以下的观点：“归根结底，唯物论(有神论)和唯心论(无神论)一样，两者的立论基础都是哲学意义上的假设，尚未得到科学的完备验证。到目前为止，科学还不能确切地说明‘大爆炸’以前的宇宙状态。同样，‘进化论’在论述生命起源问题时，也只追溯到有机物、蛋白质和细胞的生成这个阶段，而这些物质的生成，还有赖于一些特定的客观条件。这些先于生命物质存在的客观条件由何而来？如果用概率论推断，如此众多的合适条件聚合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以令人信服。因此，在这些终极问题得到明确答复以前，我们凭什么断定‘有神论’是‘迷信’，而‘无神论’不是‘迷信’呢？”
　　无神论者(包括我)常常用以质疑基督教“有神论”的一个理由，是《圣经·新约》里宣扬的种种“神迹”无法验证。对这个问题，不同的被采访者有不同的回答。伊利诺大学图书馆的玛拉女士对我说：“《圣经》上的‘神迹’故事是否确实发生过，已经无法验证了。但我所理解的‘神迹’是另一回事。我无时无刻不感受到‘神迹’的存在。比如说，天生万物，而我们面前的这棵树之所以为树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就是一个奇迹；人分男女，动物分雌雄，这也是一个奇迹。为什么此一物非彼一物？为什么你是男人我是女人？科学无法说明这许多自然选择的偶然性。你能说一定没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发生作用吗？”
　　上述这些看似有乖常理的话，仔细推敲一下，并非没有一点哲理的底蕴。这或许就是田先生所说的现代宗教中的“理性”成分的一种表现吧？从唐纳德教授和玛拉女士这两个个案可以看出，许多知识分子信仰宗教的原因，是不能用所谓“愚昧无知”来一概而论的。知识分子的宗教信仰往往有着深刻的思想根源和特定的哲学内涵。可以说，只要宇宙和生命的起源这一哲学的终极问题一天不解决，“神造万物”的思想观念就有潜在的市场，宗教和迷信现象就会继续存在。这是不以我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另一个相当流行的看法，则强调宗教信仰的彼岸性，认为人们对宗教的诉求总是虚幻飘渺的，寄望来世的。我觉得这种看法也是片面的。通过东、西方宗教发展史考察一般人信奉宗教的心理，不难发现人们信仰宗教除了死后进天堂的彼岸目的之外，往往还有两个较为直接的、现世的目的：一是求得物质的援助，二是求得心灵的慰藉。教会也常常利用民众的这些心理，举办慈善赈济活动来吸引招收信徒。
　　晚近的美国，由于经济发达，社会富裕，各种社会保障机制比较完善，一般人衣食无忧，因而许多教徒的现世诉求主要地集中在精神的层面上。
　　根据我的观察，当代美国基督教盛行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宗教信仰和宗教活动具有一种缓解精神压力、沟通人际关系、增强社会亲和力的功能。这种功能与当代美国社会巨大的流动性相契合，适应了社会的客观需要。
　　美国社会人口的流动性非常大。人口的流动与工作的频繁变动有关。伊利诺大学东亚研究中心的惠勒博士在和我们聊天时曾说过：“在美国的每个居民社区中，只有三分之一是本地人，另有三分之一刚刚搬来，再有三分之一正准备搬走。”他的这个说法固然带有玩笑的成分，不可全信，但作为一个定性的判断，则与事实相去不远。
　　当一个人生活在这样一个变动不居的社会环境中，他如何应对那种经常不期而至的“人在旅途”的漂泊感，求得心灵上的永恒的皈依感？当一个人由一个熟识的环境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如何逐步地融入新的社区生活，建立起与他人的联系？去教堂参加各种宗教活动，无疑是最普遍、最便捷的途径之一。数量众多、形态各异的教堂(派)为不同的社会群体(如不同种族、职业、教育程度、经济收入状况、兴趣爱好等)提供了各自的社交和聚会场所。每周一次的礼拜活动和经常性的宗教节日庆典，使教徒们得以经常地、定期地会面，逐步增进相互间的了解，同时丰富了人们的工余精神文化生活。
　　因此，宗教活动本质上又同时是一种社区社交活动。人们通过参加宗教活动，在结交“上帝”的同时，不断结交更多的人类朋友，感受到社会的关爱和温暖，并由此获得心灵的慰藉。
　　作为一个观察者，或许也出于自己“身在异乡为异客”的独特心境，我曾多次应邀参加各种教堂的宗教活动。我对上述的情境有着切身的体会。教堂的建筑、布局、陈设所精心营造的特殊氛围和宗教活动所散发出的那种安宁、纯净而又极富人情味的温柔魅力，在西方现代社会冷峻刚硬的法治框架、繁杂纷扰的都市喧嚣和劳资间赤裸裸的金钱雇佣关系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亲切。由此，我总是在想，今日美国宗教盛行不衰的现象，或许也是美国社会后现代性的一种反映？
　　总之，就美国而言，宗教现象并没有随着经济的发达和科学的昌明而趋向灭亡，是十分明确的事实。通过对当代美国基督教现象的观察，我们似乎还可以引申出以下的推论：经济的发展，科学的进步，可能会改变宗教信仰的形式和内涵，但不能从根本上消灭人们的宗教情结。“科学”可以破除“迷信”，但不能独立地担当起再造信仰的重任。
　　因为，人类是富有情感的动物，人类始终需要终极关怀。
附记：
　　有必要说明，我并不同意田洺先生文章中关于“宗教”与“迷信”分野的说法。我认为既然各种“宗教”持“神造万物”的基本观点，用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去衡量，就和一般所谓的“迷信”没有本质差异。人们凭直觉所感受到的这两者的差异，或者我们的传媒所做的分野，实际上更多地是我们自己主观地附加于这两者之上的。这种附加往往出于现实政治的需要。基督教的发展历程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出于上述认识，在这篇短文中我没有对这两个概念刻意细分，而是将它们归于同一范畴，与“科学”的概念相对应。